第8章 質問
鄭念初的心理素質明顯被養刁了。
曾經她在那樣的家庭裏,日夜浸淫其中,也修得冷臉冷心,小小年紀對身外事不甚看重。尤敏天天話裏有話地跟父親吹耳旁風,時不時明捧暗貶,使一使言語上的小手段。開始鄭念初可能不懂這些,但是厭惡的情緒對她而言卻很直白,時間久了,她也就猜得差不多了。
總歸沒有說她好話就是。
她一顆心多強大呀,家裏都這樣,其他地方就更不在意了。學校也好,朋友也好,說了什麽話都只當沒聽到,何況陌生人。
她曾以為這種狀态已經養成,足夠穩定。現在,這種不懼風霜的狀态卻在聽完這段微妙的對話之後蒙上陰翳。
環境變了太多,林聲或有意或無意地引導她去接觸陽光,她的心理被養得精細嬌嫩,猛然聽到這樣的負面評/價,她忍不住在心底起了波瀾。
多荒唐呀,她竟奢望全世界都善待她。
像極了童話裏不經人間苦難的公主,隔着層層疊疊厚厚的羽毛感受到一粒微小的豌豆帶來的不愉快。
掩飾住這種情緒,她語氣平常地和林聲說話:“嗯,不知道什麽時候下雨。”
似是應了這句話,第二天,雨很快下了起來,夏日裏沒有盡興的雨大約挪到了秋天,這場雨來勢洶洶,降着雷火,踏着閃電一路從天而降,沒有留給學生們冒雨跑回家的慶幸。
林征望有事早就不在學校了,虞嘉月念起他放在辦公室桌子裏的那把傘。
“林聲,我猜你帶傘了。”虞嘉月這樣篤定。
林聲确實帶了,天氣預報雖然不是每天準确,這個人卻總是未雨綢缪。林聲不藏私,從桌洞裏掏出一把三折的雨傘。
“你什麽都知道了。”她笑着說。
虞嘉月洋洋得意:“我還知道辦公室還有一把呢。這樣你們一把,我和我姐一把,就都回得去了。”她讨厭鄭念初到連她的名字都懶得提,直接一句你們匆匆帶過了。
旁邊有等雨勢小的,有等家長的,紛紛羨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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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聲又跟其他的同學說:“我家近,你們要是回不去,等我回到家可以給你們送傘來,只是我家傘不多。”
這位班長對同學的照顧與關愛總是這樣如沐春風,以至于她作為班主任的女兒卻成了班長,一衆同學沒有任何怨言。班長之職,一班的學生都可以放諸全校放話說,沒有誰做得比我們班的林聲更好,更稱職了。
得了同學們的感謝,林聲大方地表示只是舉手之勞,和鄭念初三個出了教室。
虞三月拉着虞嘉月來到一個僻靜無人的角落,雨聲掩蓋着她們的腳步聲,也隐去了說話聲,虞三月不得不提了聲音,好像她是在發火。
“念初的事是不是你說的。”
雨中的音量沒有控制好,這句話本就是質問,現在更像是生着氣發問。
虞嘉月一下子就被點着了,說:“你沖我吼什麽呀!”
要知道她這姐姐平素都是溫吞的脾氣,什麽事都不較真,幾時沖她這樣說過話,現在為了一個外人,竟然還生氣,還吼她。
再解釋怕是虞嘉月也聽不下去,虞三月只能壓下聲音:“我沒要吼你。現在好多人都在讨論念初的家境,這些事情是不是你說的。”
虞嘉月冷笑:“是我說的怎麽樣,不是我說的又怎麽樣,虞三月你到底是姓虞還是姓鄭,鄭念初是什麽人你不知道?為什麽還天天跟林聲學,上趕着巴結?”
虞三月都要聽不下去了,這說的嘉月跟念初呢,怎麽就帶了她跟林聲。“你這話怎麽越說越嚴重,那些事情跟念初有什麽關系。”
“吃裏扒外”的判定在嘉月憤怒的情緒裏占了上風,本就不是和氣的性子,她現在更加控制不住話裏的刺了。“怎麽就跟她沒關系?啊?虞三月,那可是你媽啊,她受的委屈你別說你不知道。”
她壓抑着怒氣,咬牙切齒地說完這句話,每說一句,就為她的怒氣值添上一塊砝碼,現在就到鄭念初面前當面破口大罵,她也做得出來,并且理直氣壯。
虞三月也不是勸架的料,之前相安無事的氣氛被她攪和得一團亂,極其後悔把妹妹拉到角落來開這個口。原先她想着這一層的幾個班突然對于鄭念初的讨論升溫,一定有妹妹的攪和在裏面。現在倒好,事情沒問清楚,她倒落了一身不是。
“不管怎麽樣,你不該在學校這麽做,你沒看有些人現在很排斥她麽。”虞三月無奈,早知道叫林聲來說了。她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讨厭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憑什麽為她着想,我愛說什麽說什麽!”
虞三月見她這樣來氣,随口怼了句:“你要真讨厭你當面說,只敢背後散播是什麽毛病。”
“誰不敢!”心裏頭熊熊燃燒的小火苗被這一桶無心的油一澆,馬上竄到了虞嘉月的大腦,她的表情扭曲起來。她一轉身就要回去,回頭正碰上提着一把藏青大傘的鄭念初和林聲。
虞嘉月就咬着牙,對着那張讓她極為反感的臉喊出來:“鄭念初,你怎麽這麽讨厭!”
說罷,她回頭證明似的,憤恨地看了自己姐姐一眼,便推開擋路的兩人奔向樓下。
虞三月不太好意思看鄭念初,和林聲兩個大眼瞪小眼地愣了好一會。林聲才從鄭念初手裏拿過那把大傘遞給三月:“快去追她,雨還大着呢。”
虞三月接了傘,路過鄭念初身邊,踟蹰着最後說了一句對不起。鄭念初和她置什麽氣,顧念起兩人的交情當然脫口而出:沒事。
事實上,她連虞嘉月的氣都沒有生。她怔怔地,視線追尋着虞三月拿着傘,快步穿過走廊,轉進樓梯,還是沒有回過神。
雨聲嘩啦啦,淹沒了虞三月咚咚的腳步,最終混為一體,天地之間有狂躁的靜寂。
“哈哈哈哈……”林聲不合時宜地笑了。
鄭念初感到很懵,回頭看她。林聲那張好看的臉突然一轉溫柔神态,嬌嗔起來:“你怎麽這麽讨厭。”
和剛才虞嘉月對着她喊出的,是一模一樣的話。鄭念初才初初反應過來林聲的笑點。這哪裏是罵人的話?明明是熱戀中的女孩對着男朋友的撒嬌說辭。
林聲就這樣微微側着頭,微蹙着清秀的眉尖,眼中卻帶笑,下唇隐約嘟起來。鮮活靈動的少女面孔映在鄭念初眼中,點亮了隆隆雨聲,這來勢洶洶的雨也來得正好了。
聽到林聲活靈活現的嗔怪語氣,鄭念初先是愣神,緊接着也忍不住忘記之前的失落,一起笑了。
潔淨白皙的臉上眼睛彎起來,映襯着精靈模樣的耳朵,恰似雨中一朵嬌嫩的百合。
呀,林聲想,她笑起來可真好看。
“你有跟你爸說嗎?”
“嗯?”
“中午不回家這件事。”
兩個人撐着一把折傘,傘面不大,雨卻不小,她們走得亦步亦趨。鄭念初都想說,讓她不要給自己打了,但是想來即使說了也沒什麽用,在這一點上,林聲一定不會聽她的。
她開始非常坦然地接受林聲這些善意的舉動,不管對方對她到底是什麽想法。但是經過了這些天的相處,她可以非常自信地确定,林聲不讨厭她,還被她吸引,或許,只是或許,她還有些喜歡自己。
除了猶疑的最後一點,她都确信。
“沒有。”
中午鄭風基本上不回家,從這些天鄭風從沒有打電話找她就可得知一二。他既然不知道這件事,報備不報備的,也就沒有什麽必要了。
“沒事,等會讓我爸打電話告訴他。”
聽着聲音,雨似乎又大了一些,林聲自然而然地摟上她的腰,親密到讓她渾身一僵,非常不适應。
“我本來想留那把大傘的。”林聲突然說,打斷了鄭念初想要掙脫的想法。
她接住這個很新鮮的話題,回問:“為什麽?”
“當然是小傘比較辛苦啦,希望你不要介意我這把小破傘才好。”
鄭念初聞言擡頭欣賞了一番,素淨的顏色,天光透過來映出傘面花紋的影子,是線條簡單的,很可愛精致的蘑菇們。
“不會,很好看。”
“啊。”林聲放在她腰上的手摟得更緊了,隐約有些發癢,鄭念初偏頭看到她的長發有些散落到林聲的肩上,和書包上,但是雨這麽大,她們抱得這麽緊,根本無法滕不出手去整理,“既然不介意,那我們快貼得更緊一點,趕緊回家吧。”
她都這麽說了,鄭念初也覺得确實如此,班裏的同學還在等着傘救援,實在不适合路上磨蹭。
她們現在像是有了比同胞姐妹還親密的關系,緊緊地貼在一起,在秋日的隆隆雷雨中,踩着默契十足的步伐,并肩往溫暖的房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