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長發
等到下午上學,鄭念初總覺得全校都知道了。可是知道不知道的,又有什麽關系呢。別人只是別人,與她何幹。
淮海市動蕩的風雲終究也影響了這一方小小校園。人們樂于觀看處于上方的人們墜落的情節,人們看她的眼神更加露骨與直接。
她從前是一個家境足夠優渥的學生,成績又好,長得出衆,而現在,在很多人眼裏,她成為了一個罪犯的女兒——盡管事情尚且沒有定論——随着那些不為人知的罪行一起游街。
那些視線就理所當然地明目張膽起來。
“看什麽呢!”一個女孩搗着她的同伴。
這是一種提醒,她的同伴很快意識到自己的不妥,收回黏着在鄭念初身上的目光。“走吧走吧。”
鄭念初很努力地在忽視了。
她想起很久前林聲告訴她的話,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想法,那些好奇的,邪惡的,扭曲的,黑暗的,以及充滿了攻擊性的惡意,但出于善良,他們不會表達出來。
禮數與道德使他們不在當事人面前開口評頭論足,所有的打量與品評都只在人後探讨。
這個時候,鄭念初突然冒出來一個奇妙的念頭,林聲的心裏在想什麽呢?
她悄悄側過臉,離得太近,餘光并不能看見。因此她不知道那溫柔的眼底藏着的是怎樣的譏笑與嘲諷,嘲諷這些旁若無人對鄭念初進行觀賞的這些人的道德意識。
“快考試了哦。”察覺到鄭念初看過來,她淡淡地說了一句。
“嗯。”
“物理競賽什麽時候去?”
“六月中旬。”
林聲湊過去調戲了一把:“我可是很相信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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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量不讓你失望。”
周五放學,她們從林聲家一路溜達到鄭念初家。打開房門,屋子裏空蕩蕩的。東西都還在,卻沒有一個人。
人是非常主觀的動物。當她們回到林聲家發現沒人的時候,從來不覺得,不覺得冷,只是少了父母和爺爺三個人罷了。可是當她們站在這個明亮又顯寬敞的客廳裏,那種凄涼就聯系起了現實情況,在她們的心裏發起共鳴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她們到了林聲家,是要住在那裏的。她們來到這個地方,身份卻都只是過客。
五六月份的天尤其得長,要不了多久就是夏至。“至”,極,最,是一年裏白日最長的一天。晚霞往下,落成極為昏暗的紅色,已經是七點了。
很是匆匆地收拾了些衣服,她們踏着最後一線天光回家。回家。
到家還沒開飯,正等着她們,大人們就坐在沙發上一起看電視。聽到開門聲,傅淮寧起身,要去廚房裏端菜。
林聲帶着鄭念初要表現,把東西往房裏一放就趕着出來幫她。
爺爺慢悠悠踱到桌子跟前,睜着眼睛說瞎話:“念念比林聲還勤快。”
林征望聽了這話只顧發笑。
林聲向來是作為別人家的孩子,還沒被這麽比下去過呢。當即淺笑着應和他:“是是是。”
倒讓鄭念初十分不好意思,她偷偷瞧了瞧傅淮寧,對方低着頭盛飯,燈光打在她頭發上,臉上落了大片陰影,看不清表情。
回到房間,林聲關上房門。兩個人在門後對視着對視着,笑意就浮上她的眼角。
“我這就跟男的帶了女朋友回家一樣。”
鄭念初立即理解了她的意思,笑容裏摻着淡淡謝意。
林聲也好,爺爺也好,甚至林征望,都無時無刻不在見縫插針地幫鄭念初在這個家女主人的跟前刷好感。只是見效如何,就不是很明顯了。
“我媽她刀子嘴豆腐心,看個電視劇都能哭得稀裏嘩啦,特別心軟。”
傅淮寧僵硬的态度顯而易見,林聲沒想着避而不談。但是她媽媽也并不如她說的這般,她真實的情況要較林聲所說理性冷靜多了。那些感性的部分與其說是遺傳于父親,倒不如說是與這性子相近的三代朝夕相處被傳染到的。
“我知道。”為了讓林聲舒心鄭念初這樣回答了。
其實她不知道。不知道傅淮寧到底是不是林聲說的這樣,也不知道她自己到底有沒有接受林聲的這個說法。
她迷茫,就這樣住進這個與她毫無關系的家裏,真的應該嗎?
當她被林聲塞了睡衣推進浴室,她還沒有想清楚這個問題,當然,就算再讓她這樣枯坐着想一天,她也無法得出答案。心底是矛盾的,自私與自鄙對壘。
“林聲。”她叫,“這不是我的睡衣。”
林聲把她往裏一推:“你就先洗吧,衣服不少呢,不好找。”
她回到卧室,把鄭念初的東西在床上鋪開,一件件地收拾起來。收着收着,眉頭就皺起來:“這誰買的衣服。”
沒幾件好看的。也虧得少女纖長的身形才能把這些衣服穿得好看。就像在老舊的商場裏趕得急,随便拿了幾件,只勝在布料可以,手感舒服些。
幾套睡衣是足夠可愛的,淺粉的鵝黃的薄荷綠,都是少女睡衣裏常見的顏色。
林聲把一件領口斜斜點綴了細蝴蝶結的睡衣舉在燈光下。哈,這件鵝黃的,最可愛。
嘩啦啦的水聲暫時地停了,鄭念初撩開濕透的長發,睫毛上蒙着水珠。終于在架子上摸到一瓶家庭裝的洗發水,按了一泵,淺綠的粘稠液體圓潤地躺在她手心,她又按了一泵。
她的頭發太長,洗發水用得特別快,每次都要擠很多。但是這一瓶裏頭似乎已經到底了,她第二下擠了大半的空氣。等松開手,那空蕩蕩的瓶子就微微地抖動,因為中空而缺乏穩定的重心。
她的神情低落,轉眼間大腦已經過了很多東西。幹脆就着淺淺一掌心的綠色揉上了及腰的長發。
她是不該的。
她不該來這個家,這裏不屬于她,也容不下她,甚至連這裏的空氣都不歡迎她。林聲媽媽的态度才是合理的,她只是恰巧遇上了這一家三代不合理的溫柔。
眼睛濕潤的時候她分不清那是什麽,大約是水裹着泡沫流進了眼睛,才讓她覺得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