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苦嗎
對面是傅淮安。
從前見面只覺得她是這家的人,擁有平和的性子,現在曉得了往事實在難以面對。比起面對她的兩個女兒,直接對上這個人讓鄭念初更加無法清理心中的種種想法。它們不亂,只是堆積又堆積,深深地埋着她,叫她動彈不得。
她知道自己沒錯,那些都是父親的因,父親的果。罪孽也好仇恨也罷,件件與她無關。可如今,她能夠在這裏,就是靠着犯了錯誤的父親。
再理智的人都不可能将自己幹幹淨淨地摘出這片泥濘。
“我看見你,就想起你媽媽。”傅淮安的聲音摻雜了歲月與春風的足跡,溫暖中一絲沙啞柔和着聲線。泡慣了油污與洗潔精的手沒有年輕人的細膩,帶着淡淡的護手霜香味別起鄭念初的頭發,別在耳後,露出精致的臉龐來。
少年人的青春模樣讓人羨慕,讓她思緒翻飛。
“其實我姐,他們倆如果不是老師,林聲應該有一個妹妹的。她一直想再要一個孩子,男孩女孩都好,不要林聲一個人孤孤單單。”
鄭念初聽着聽着,忘了兩人受害者與加害人孩子的身份,只把傅淮安當做自己的長輩,親密的長輩,聽她說和林聲有關的事。
“那時候都想過離婚,離了婚就可以再生一個。但是最後還是沒有這樣折騰。她生來眼睛就幹淨,看得比大人清楚。小時性子不好,吃了不少苦。後來被我姐管得聰明些,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鄭念初很難想像一個性子差的林聲,她很少見林聲發脾氣。就那一次,她剪了頭發,林聲生氣了。她生起氣來确實很可怕,但鄭念初還是認為是她錯了,林聲是應該生氣的。
“我姐不止一次和我說,當時後悔,就算離婚也該再要一個的。可是林聲一歲歲大了,孩子與孩子之間有了代溝,陪伴也就沒多大作用了。”
“後來她跟我說,要把你接到家裏來,我當時就覺得很好,這下他們倆有兩個孩子了,林聲也終于有個妹妹了。”傅淮安說着說着有些高興,兩只手捧起鄭念初的臉,惹得鄭念初臉色羞赧。
這家人,怎麽都愛動手。
傅淮安彎起眼睛笑:“我想我當時想得很對,林聲就很喜歡你,和你在一起就很開心。你和我們家有緣的,林聲和你們爺爺,姐姐和姐夫,我也好,三月也好,就算是嘉月也對你很佩服,表面看不出來吧?”
鄭念初很實在地搖頭。
“呵呵,”傅淮安沒想到她這麽實在,“你還記得你媽媽嗎?”
Advertisement
鄭念初不自覺地用了更親切的稱呼:“小姨見過她?”
傅淮安目光落在書桌上的烏黑梳子上,兩把疊在一起,一根頭發串連着,講它們纏繞在一起。“我只見過一回。”
年輕時的風吹拂在耳邊,三四月的春光裏,火車在鐵軌上的搖晃聲因為越來越快,從一聲一聲響成嗡嗡的一條直線。
“我孤身一人到燕城去,因為鄭風很久沒有回來,也聯系不上,很多在燕城的人說他已經在那裏結婚了。”
她那麽輕松地提到鄭風的名字,因為很多事都敵不過時間,早早便放下了,反倒是鄭念初聽到緊張了一下,好像是她幹的缺德事,而不是她爸。
“那時候年輕,我當然不甘心,千裏迢迢地找過去。”
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一天的陽光,她坐了一夜的火車,身心俱疲。春日的早上陽光微涼,一夜不得安眠亦使她胃中發酸,輾轉着走到了門口,頭頂的日光才終于泛暖。
那個人就随着這樣的暖意出現在她面前。
花灑淅淅瀝瀝地澆灌着一地栅欄圍起的草木,長卷發泛着鮮活的光澤,她像陽光一樣,笑得和暖。
你好。
“我沒有表明身份,她也沒有問我,她邀請一個陌生人進了房子,太大膽了,我居然也應了一個陌生人的邀請。”
“我們聊了一會兒,很短的時間聊了很多,和陌生人像知己那樣聊。只坐了一會兒,我就與她告別,回了淮海市。”
屋子裏呈現了一陣安詳的寂靜,鄭念初沒有在這個空當裏說話,任由傅淮安在回憶裏沉浸,也随着她的話去想媽媽的模樣。
“其實這沒什麽好說的,什麽事也沒有發生,我也就一直沒有跟別人說過。”傅淮安說着,一只手摩挲着另一只,“她真的是一個有趣的人,新鮮的人,如果我是鄭風,我也會選擇她。只是後來鄭風總是避着我們,我們也不好去攀關系,我竟再也沒有見過她了。不曾得知她叫什麽名字。”
“明朗。”
傅淮安的眼睛泛起一絲光彩。
“她叫夏明朗。”鄭念初說。
畫面再一次在傅淮安眼中流動起來,有些記憶只會越來越深刻。
春季的鳥兒在最隐秘的枝桠上高歌,遠來的風沾了太陽的味道又輕又暖,花草有些已經葳蕤茂盛,有些還在慢慢地抽長鵝黃色的芽,枝葉覆蓋了一層蠟質彈跳着細小的水珠兒,濺出一道短短的彩虹。她笑着,附和者是一院陽光。
“你好,我叫夏明朗。”
紅豆煮得太久,糊鍋了,一直關注着它的虞嘉月顧不得別的去喊鄭念初。鄭念初也是手忙腳亂,心裏更亂,不過最終還是完成了這鍋讓虞嘉月心心念念的赤豆糊。
林聲喝了一口,覺得苦,看鄭念初低着頭一勺接一勺,忍不住去攔她:“別喝了,有點苦。”
鄭念初沒有擡頭,拿着勺子的手定在半路上:“苦嗎?”
“我感覺更香了!”虞嘉月萬分捧場,她自己要求的東西,怎麽着也得喝下去,更何況只是有點焦,她已經準備好了十萬字的描述要跟爺爺誇這個赤豆糊有多細膩。
林聲看着漂浮在顏色溫柔的熱粥表面的一星黑點,緩緩松開手,鄭念初握着勺子的腕就又落了下去。頓了頓,繼續一勺接一勺地喝。
吃完飯,兩家人就幫着爺爺把東西往虞三月家搬。虞堂不在意名聲,卻很在意自己該盡的義務,林聲家做的,他也要做。于是傅雲生就在兩家輾轉着,因着節日也好,節氣也好,時常換着地方住。
也好也不好。但終歸是大多數老人的歸宿。
爺爺攥着鄭念初的手,趁着其他人忙裏忙外偷偷掏出一卷紙幣。“念念,拿着。”
薄薄的紙幣一層一層地卷起來,看着也很厚實了。老人的手一松,它們就鼓得圓圓的,想要散開。
鄭念初當然不能要。
“你拿着,”爺爺堅持,“林聲她們都有的,壓歲錢。”
本地的習俗裏壓歲錢一直就很少,随着發展起來慢慢地也和外界接軌,有的多有的少。林家還是秉承着一貫的風俗,象征性地給。
每年一百,而眼前至少有十張。
“我本來想着過年再給,怕我過年給忘了,你也知道我現在記性出了點問題。你先拿着以前的。”
老人不容反對地塞進她的衣兜裏,并不準她掏出來。
“你爸雖然不認這個家了,但他帶着你走了,你又回來,你就還是這個家的孩子,也算是認祖歸宗,啊?”
鄭念初躲開他的視線點頭:“嗯。”
老人就拍拍她的手,很欣慰:“你總歸是要當我們家孩子的。”
“我把他當家裏的男孩使,可能讓他誤會了,也有可能我真的偏心,他心裏怪我,我能理解,可是,”老人說着眼眶有些濕,“怎麽也來看看我啊……”
鄭念初心中酸澀,手指接住老人一顆溫熱的淚。她明白,他爸哪是怪罪這個老人偏心,他只是終于明白自己的錯誤,卻再也無法消除內心的愧疚。
他是愧見啊。
如今,她也愧疚。
秒鐘随着紙後的機械行走,零件與零件之間摩擦出細微的聲響。
在這寂靜的,電視也播放着秒鐘嘀嗒聲的環境中,林聲注視着鄭念初的神情。随着一日日的相處,她發現鄭念初越來越冷靜了。人怎麽能這麽冷靜呢,她想。
她的眼睛向下看,濃密的睫毛遮擋,林聲就看不見什麽了,但她知道,她感覺到了,有什麽東西懸而未決。
這個與她日日同床共枕的人有強大的傷害她的能力,她也不清楚擁有這種能力的人本身知不知道。也許這個人知道,卻毫無辦法,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她看着鄭念初睫毛擡起,露出烏黑的瞳仁。
懸而未決的事,終于有了決斷。
“阿姨。”
“嗯?”
“我想搬到爺爺的房間住。”
林聲閉上眼。她比自己想像的決絕。
也好。
作者有話要說:
那篇已經發了預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