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意外
一年,又一年,等到虞嘉月畢業後不甘心地離開了燕城,她還把這種多個“也許”組合而成的拷問當做習慣,眉眼看起來愈發嚴苛冷漠。
這樣看起來沒有盡頭的折磨總要有一個結束,她靠着慣性支撐,卻沒想過,那一天來得比想像早。
“你要不要回來看看?”
聽到林聲父母意外車禍的消息時,鄭念初正在公司開會。
上一次虞三月打電話與她聯系,還是在年初那會兒。對方告知她林聲要去相親,于是她連夜跑過去意欲質問她,卻最終躲在餐廳的角落裏不敢看,不敢聽。盡管“也許”們诘問着她,她也堅信她們都會向着那個荒謬的目标前行的。可林聲似乎并不這樣想。
場外的樹上停幾只鳥,她一個一個數了,耳機裏震耳欲聾的打擊樂似乎也無法完全屏蔽相談甚歡的笑聲。
那是屬于她的笑聲。
那天林征望領着她進了辦公室,林聲敲門進來。她一板一眼地對林征望喊老師,認真嚴肅,看向她的時候清秀的臉卻忽然笑開。
“你好,我是林聲。”
鄭念初的叛逆期過早,這時就已顯露端倪。父母,家庭的變故,讓她永遠用一種冷淡的審視目光去看整個世界。面對林聲溫柔熱情的自我介紹,她冷冷地回複了自己名字。
林聲還是很高興,潔淨的面龐上挂着半糖式的笑,叫人覺察出甜來,又清淡得不齁不膩。她仍舊溫柔地,帶着她的善意告訴班級裏的新成員:“等會我帶你去教室。”
那樣的溫柔在鄭念初看來,一次一次的加深之後,她能記一輩子。
離開省城,車從高速上下來,行過一段像樣的過渡,走上表面生了裂縫的省道。那裂縫長長一條,盤旋在道路中間,越過白線又繞回來,最後不知隐沒在哪裏,她開着車一下碾了過去。面前又是一條新的裂縫。
淮海市便在眼前了。
當她明白她會長久地住在這裏,而非只在清明短短一晤時,這個城市和它的景色就變了味道和意義。它不再是祭祖和過年的匆匆去處,不再是沿途的可以停頓的景點。一棟棟樓房與街道突然膨脹,突破她記憶中的平面坐标,變成立體的模樣,擁擠着紮進她的眼睛裏,強迫她記憶。
那天也如這般,到的時候已是傍晚。夕陽有着獨特的力量加持,讓她迷茫不安。空空如也的胃裏灌滿了奇怪的物體,無法解餓,卻叫她連着四肢都覺得沉重。那種感覺,她花了這麽些年,卻還是無法忘記。
Advertisement
她仗着那幾年的經歷,随着目光在心裏指念那些地名,五福廣場,少年宮,步行街,市圖書館,七中……很多都猜不對了。她曾經和林聲一起,在這個城市裏穿行。這世間變化得那麽快,承載記憶的容器滿溢,新生事物從底下瘋狂湧上來,破舊的部分被擠出。
曾經,林聲與她去看在四中的同學,林聲與她在圖書館同讀一本《酉陽雜俎》,林聲與她去買一件據說很好看的灰色百褶長裙……
她猛然發現,那幾年在她記憶裏是一張鋪天蓋地的網,網羅住所有林聲的身影,讓其它事物全部褪色。
路燈亮起紅色,鄭念初按住沒睡好發漲的額頭,學校專有的下課鈴聲響起來,緊接着,年輕飛揚的人流從門口奔湧向大街。
一中,是一中。
忙碌從來不是低落情緒的良藥。
老舊的教職工宿舍樓下,路燈昏黃幽暗,林聲拖着步子,腳步聲輕飄飄的。
頭發從耳後掉下來,遮住近日來悄悄凹陷的臉頰,林聲沒有管它。她揉了揉臉,皮膚有些幹澀,眼角尤其如此。從口袋裏拿出一管乳液,簡單地塗在了臉上。她抻直了身體,關節響應神經的指令,暫時忘記了疲憊。
于是她又精神抖擻地,滿臉笑容地拎着包往前走。
鄭念初看着她上樓,消瘦的身影踏着階梯,在樓梯轉角的窗戶上投下一片短暫的陰影,一層又一層,最後消失在第三個窗戶之後。
林聲太累了,也許比自己還要累。她很想去抱抱她,親親她的額頭,告訴她:“讓我來陪你一起。”
四月的夜還很涼,她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月光把她當成一株靜止的植物,灑下一層薄霜,作為明日的朝露。
林聲開了門,屋裏漆黑一片。她按下門邊的開關,冷白的燈光霎時照亮了客廳,連顏色也透着絲凄涼。料是心境如此,五光十色怕也只當是蒼白的背景。
“爺爺。”她放下東西走過去。
爺爺坐在窗子邊,看着樓下的小花園。聽見她喊,扭過頭來,喃喃地說:“念念……”
許是這些時日裏變故太多,連聽到鄭念初的名字也沒有那麽難受了,她別過頭,緩解習慣性地鼻尖酸澀,跟爺爺耐心地解釋:“念初她,去外地上學呢。”
早些日子裏還算清醒的時候,爺爺是不會提鄭念初的。這個溫柔慈祥的老人活了很久,很能照顧體諒別人的情緒,年輕時那些銳氣早就遺傳給了孩子。那幾年她不時能聽到別人談論,無關的人向她詢問,父親和母親深夜在客廳長坐,嘆着嘆着氣,又道出一聲“念初”來。唯有這個老人,只字不提。
如今老年癡呆裹挾着重大的打擊,似乎漸漸吞噬掉了這個曾經睿智的讀書人,啃食掉他的經歷,閱歷,和清醒的頭腦。
他顫巍巍的手指向烏漆嘛黑的花園,只有幽幽的蟲鳴提示着人們那是什麽地方。他固執地告訴林聲:“在那兒呢。”
屋子裏太亮,壞了路燈的小花園太暗,明明暗暗地一對比,林聲往下看去,就如同看向無底的深淵。她整個靈魂往下墜,兩旁都是黑色的風疾速駛過。靈魂拖曳着她的軀殼,她驚慌失措地握緊了窗框,驚醒後心有餘悸地蹲下來,背靠在牆上。
她在深淵中看見一雙眼睛。
急促的喘息難以平複,近來她确實太累了,最虛弱的時候也想就這樣一走了之算了,也不必去等一個注定糟糕的結果,不必去追尋一個看不見未來的約定。
怎麽能有這種想法呢?她自诩冷靜自持,可當沉重的打擊兜頭而降時,人類本性裏的脆弱也曾這樣不講道理地影響她。
爺爺還在,父親母親也沒有與她跨越生死,她和鄭念初也還沒到三十歲,生活總不會比現在更差了吧。現在她還撐得住,盡管渾身痙攣打顫。
縱使孤獨,她可不是孑然一身呢。
年初她遂了母親的意,去相親。大冷的天裏,鄭念初坐在餐廳的角落,和她的位置恰是斜對角。她來了,不遠千裏遙遙地來了。卻避着她,豎起一個寂寞的背影,不言不語。
相親結束地很快,男方要送她回去,她婉拒了。換了位置,坐到鄭念初身後,看她看着的樹與鳥,端詳陌生又熟悉的背影。
她已經很久沒見過活生生的鄭念初啦。她長高了,頭發也留得長了,放下來應該和初中時差不多。她可喜歡長發的鄭念初了,柔順的黑發一梳就能到底,檀木的發梳像是浮在水面,從上游漂下來,很是惹她羨慕。
人生有多少事是求而不得的?要真數起來,那也太多了,比如說一頭漆黑如瀑的及腰長發,比如說安安穩穩的人生,比如說此刻萬家燈火中的天倫之樂,再比如說。
鄭念初。
她的毛衣,她的外套,林聲都一一看過去,等她們到了三十歲,就照着這番喜好給她一個驚喜。又或者,看了便忘了,沒有到約定的時間她們就各自為人妻,為人母,自有另一段人生了。理智和感性就這樣左右互搏,各持五顏六色的未來要說服她,她時而清醒,時而迷茫,所幸不用立即做決定。于是她也就放任自己在其中被拉扯,随波逐流。
鄭念初戴着耳機,聽了一個多小時也沒聽清單曲循環的是什麽,終于轉頭時,那一桌卻坐着一對新來的情侶,互相黏糊地說話,而相親的兩個人早就已經離開了。她便也起身,出了門,走進茫茫的天地間。
她不知道的是,林聲就坐在她的身後,也看了她一個多小時。
破舊的教職工樓即将拆除,老師們獲得了新的居住地,林聲一家還沒來得及搬走。樓下的路燈不會再有人來修了,鄭念初坐在花園的石凳上,風吹起她頭頂紫藤蘿的蔓,孤零零地拂在她身上,虬曲的枝條今年也不會有人來剪了。
狹小的窗戶裏,林聲清瘦的身影不見,爺爺也從窗邊離開。
再然後,冷白的燈光也消失了,顯眼的窗框融進漆黑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