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自白
淩晨六點多,夏末的太陽早早地就升起了,微微炙烤着重拾意識的人類,新的一天從這時開始。
而燕城的火車站向來人聲鼎沸,不問白晝。鄭念初啜一杯路邊買來的咖啡,忘了告知服務員少糖,此刻只能忍受着重糖攪和軟化了苦澀。
她放任自己打了個哈欠,出站口随着廣播湧過來烏央央的人流,個個都是舟車勞頓風塵仆仆的模樣。
虞嘉月遠遠地揮着手,拖着一個笨重的大箱子也能輕快地跑起來。見面一句寒暄都沒有,她将手裏拉杆一遞:“來,拉着。”
得。
看在好久不見的份上,鄭念初沒和她計較,大方接過了。
“這都兩年了,淮海到燕城還是那幾趟車,我想挑都挑不了。我爸非說坐夜裏的車路上正好睡一覺,其實根本沒法睡。”
一路上便是對燕城的感嘆,和來時路上一堆事,遇見了什麽人等等。看到連鎖的店鋪,相似的場景也會聊兩句淮海市,談起她們曾經那些時光來。
手機響起來,是虞三月問她自家妹妹到了沒。她反應過來虞嘉月的手機沒電了,撥通電話遞過去。
聽着雙胞胎倆在電話裏簡短地回着話,這樣熟悉的場景讓她愉悅得唇角微微揚起。托各種各樣聊天工具的福,朋友都還在。
關系一點也沒有疏遠,反倒因為日漸成熟的性格相處得更加融洽了。
“先去報道嗎?”有熟悉的人就是好,虞嘉月跟在鄭念初身邊,渾身輕松,連地圖都不用看。
“還早。”
鄭念初帶着她走遠一些,才招到一輛空着的出租車。燕城太大,平素在淮海市十分鐘就能東城穿到西城,在這裏卻不過走了一小段。虞嘉月雖說在火車上睡不着,但此時精神極足,新鮮的事物和明顯不同風格的人群從車窗外飛馳而過,她想這才是她要待的地方。
轉頭要和鄭念初吐槽兩句,她卻已經歪在座位上睡着了。看着她下眼睑的淡墨,虞嘉月于是噤了聲,享受這大城市突然向她漫過來的孤獨感。
不大的一間屋子,一室一廳,裝修也很随意,不像一個家,反而像一中的宿舍,灰撲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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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包一卸,虞嘉月整個人歪倒在沙發裏,霸占了所有地盤。“怎麽不跟你那個叔叔住在一起,自己一個人都不怕嗎。”
“我只是個外人。”她淡淡地說。
虞嘉月突然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她這兩三年來和鄭念初點對點地交流,差點忘了她對旁人是什麽樣。鄭念初極為拎得清,熱衷于與他人保持距離。如果不是有林聲,想必她都不會記得有虞嘉月這個人。
“其實也不怎麽住,更多的時候都在公司。”
“哎,談戀愛了嘛?”虞嘉月調轉話題,一邊問一邊細細打量着鄭念初的神色,不放過任何一處細微的變化。“聽說燕大學霸多,帥哥也多。”
然而鄭念初不動聲色。“沒有。”
“那……美女也多。”
鄭念初直視她的端詳:“沒有。”
“啊,你真是……”虞嘉月在沙發上躺好,小聲嘟囔着,“和林聲一樣。”
聲音再小,這個房間就那麽大點地方。鄭念初又對“林聲”這個名字尤其敏感,怎麽也聽到了。她聽見了,就輕笑一聲。
和林聲一樣。
正是這個一樣,才讓她身在異鄉也仍舊半點不慌張。反倒是祛除了可能被發現的提心吊膽,一腔心思對自己剖得明目張膽。
年輕人對于感情實在是執着,尤其是當他們求而不得時。盡管分離的日子占了認識時間的一半,可随着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她對林聲的感情卻半分未減,想必林聲也是這樣吧。
她從雙胞胎那裏聽到林聲的細枝末節,林聲大約也從這二位處得到她所有微末的信息。有時候會感覺好像沒有分開,她只是來燕城參加一場物竟,等到周一就會回去,帶着這裏的小吃。聽虞三月兩人聊起林聲,一句話就能讓她腦海裏浮現每一件事的具體場面,因為太熟悉了,一個詞語都有畫面感。
而她們倆,卻真的再也沒有聯系過。
緣何能這樣放心?蓋因她們對彼此的了解。她們都不是輕易就喜歡的人。
她想:能遇見她,已經是她前半生攢下的運氣。林聲不是承受孤獨後應得的獎賞,是超出範圍的賞賜。
那幾年在一起的日子,幸福感充盈得滿溢出來,她珍惜着,孤寂的夜裏想起來也會覺得幸福。
她過生日,姐妹倆會從淮海市給她寄禮物來,裏頭塞着一份之前沒有提及的東西。她就知道這是誰給的。發了一條頭繩斷掉的消息,此後每一季都能收到那款經典的星星。
她們都知道對方心裏是怎麽想的,年少的歲月灌注着信任與自信,剛剛成年的輕狂勁讓她們隔着千山萬水感同身受。這一刻,鄭念初想,就算是再過十年,百年,她們都□□。感情就一路燃燒着直到生命的終點。
只要摸到一點鄭念初的性格,就會理解她的處境。虞嘉月也試圖站在她的立場上忖度過,比起驚世駭俗的女孩之間的戀情,他們之間最大的阻礙其實來源于家長。而鄭念初本身是處于低地的,在凄涼的境遇裏,她接受了阿姨一家的施與,同時繼承了自己父親的罪過。她的道德感極強,不允許她主動傷害幾位家長一分一毫。
“其實,也不是非誰不可吧,談戀愛不就是要換來換去才有意思嗎?何況你和林聲之間,也就幾年共處,那麽和別人相處時間長了也許就喜歡上了?”
鄭念初如他所料搖頭:“我和別人之間,沒那麽多故事。”
她從孤獨中來,遇見了林聲,又離開了林聲,重回孤獨之中。這建立的一切紀元都重歸于無,好像恐龍從地球上滅絕,冰河期湮滅了諸多物種。當她得知那個三十歲的荒唐約定,她就明白了。行星撞地球不是這個星球上生命的結束。人生如洪荒,等待她的将是一場高等文明的新生。
她是抱着這樣的雄心的,日複一日忙碌于學業和創業中,只一心期盼着重逢之日。然時間麻木地過,長河的水浸她的雄心與信心,叫這些篤定的東西暈開邊界。
她等了很久,等了一年又一年,後面還有很多個年頭。又見多了時間和空間磨碎感情的例子,戀人之間濃烈的情感摻了一太平洋的水。夜晚拖着疲累的身體回家時,也偶爾會想:算了,就這樣吧。也許不是感情了,也許只是得不到的執念。也許林聲早就不是這樣的想法了只是還沒有找到合适的戀愛人選。她有很多個也許,像螞蟻啃噬着腦髓。
歲月便是這樣一場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