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縫隙
命運轉折之際,什麽成熟,什麽穩重,永遠逃不脫身心的脆弱。在無法抵擋的生離死別面前,無論多麽強大的人都要佝偻着腰,向人世低一回頭,服一份軟。
而林聲,也不過是一個平凡的人罷了。她犀利透徹的眼光可以看得清人心,卻對命運本身無能為力。當沉重的打擊如神谕降臨,她也只能無力地接受,徒勞地祈禱。
如果真的如她所說沒有什麽事,她就不會在鄭念初面前說出那句荒唐言,像個無差別攻擊的瘋子。能腦子不清醒地對自己發脾氣,早已經證明,她繃緊而虛弱的神經裏自控力所剩無幾了。
也許她昨夜自我催眠後睡得很好,也許噩夢纏身甚至一夜未眠,此時此刻,她看起來良好的狀态下,不堪重負的心神在春日的秋千上晃晃悠悠,抓着鄭念初化身的鎖鏈,同時享受着久違的輕松和仍未着地的提心吊膽。
走廊盡頭有一兩聲清脆的鳥叫,四月的鳥盤桓在一小片高大的雲杉裏,好像自己栖息在令人心曠神怡的山間。鄭念初小心翼翼地握住林聲的手,溫暖那塊睡夢中漸漸發涼的體表溫度。
面前是ICU迥異于普通病房的門和窗,她不由握緊了手掌,惹來林聲無意識中愈發的靠近。
醫院不是久睡的地方,鄭念初怕林聲受涼,掐着時間把她推醒了。林聲也算淺眠,醒來時不過一兩秒的迷糊,很快穩穩地站起來。緊接着,她們就這樣手拉着手回了家。
只有爺爺一個人。他坐在楚河漢界的交界處,一個人下着棋。他一回頭,看到兩個女孩一起回來,滿是褶皺的臉和藹地笑起來,鼻梁上的眼鏡都能透出他眼中的神采。
“你們小姨去買菜了。很快回來。”
兩句清楚幹脆的簡單句,讓兩個人一下就明白,他現在無比清醒。林聲坐到他對面,把棋盤轉過來。爺爺就把棋子收了個幹淨,默默地來了一盤。
鄭念初走進廚房,找出米打算煮上,接水的時候自然而然地看到了水池裏躺着的兩個碟子。
“……”她微微蹙着眉,到底還是什麽都沒說,認命地收拾這小廚房裏的杯盞狼籍。
林聲她,壓力真的很大啊。
冰箱裏雞蛋和菜都有,她猜想小姨是要去多買些菜,多做一點,省得林聲天天從外面買。她挨個瞧了一圈,挑出想要的放到盆中清洗。
粗糙的水流敲打着不鏽鋼的盆,這重歸陌生的水流只花了十秒鐘就讓她再次熟悉起來。飛濺的水點在她外套上落下轉瞬即逝的深色,她朝着春光笑了笑。
等小姨回來,她幾道菜都做好了,米飯的指示燈忽地跳到保溫,她正勾碗底薄薄的芡,如雲霧撒向海一樣的湯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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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淮安提着超市的大袋子走進來,眉眼彎着,眼角細紋也溫和。“念初真能幹。”她又回頭瞅一眼下棋的爺孫倆,心頭的事總算能放下一樁。
沒多久,傅淮寧在醫院裏醒來。又過了兩天,轉到普通病房裏頭。
大病未愈,傅淮寧說話也有氣無力的,但是作為小學班主任的精氣神還留存些許。很是敷衍地安慰自己的女兒,說肯定沒事。林聲也随着她的話點點頭,做出很信服的樣子。
小姨帶着爺爺來了一趟,臨到中午又送回去。一來一回的,之前說的什麽話題也忘記了,又看媽媽太累,林聲沒有再主動和她說話。
屋裏就這樣安靜,林聲剝開香蕉,切成片,頓了頓又保守地切成丁,才敢喂給病人。傅淮寧吃了兩小粒便說黏嗓子,也就沒有再繼續。
林聲握着香蕉,她也不吃,無聊地切着打法時間。人和人之間是有磁場的,她低着頭看不到媽媽,但是知道她在那裏,并且也能感受到。這樣就很好了。
真是,太好了。她多能感覺到眼眶的溫熱,像之前走在陽光下那樣。
在這并不尴尬的沉默中,傅淮寧冷哼一聲,怨怪道,“我跟你爸都這樣了,她也不知道來看一眼。”
林聲一愣,這個“她”根本不用什麽上下文來提示猜測,代指異常明顯。可林聲還是有點不敢相信,她知道人在大起大落後往往會有大徹大悟,但她從沒奢想過這種情況會出現在她媽身上。
“她、她回來了……”林聲遲疑着說,邊說邊盯着傅淮寧的表情。“我這就去!”她突然站起來,“我這就去喊她。”
病房裏一只香蕉敞開外皮,一半留在皮衣中,一半近乎泥狀地粘在刀刃和盤子上。丈夫的安危也得到了醫生肯定的回答,傅淮寧阖上眉眼想歇一會,卻怎麽也睡不着。
那時候鄭念初剛走,她在她卡上打了一筆錢,作她的生活費。可是幾天過去了,一周過去了,那錢也沒有動。
“她是不是恨我了。”她對着丈夫說出這樣的話來。
“怎麽會,念初她只是……可能衛商給過了。”
“她一定是恨我了。”傅淮寧不聽勸說定了結果。“我,我都沒有留她。我是想着一碗水端平的,事事都做到了,不知道在她眼裏又是什麽樣,會不會像鄭風想我爸那樣……”
林征望哭笑不得:“鄭風,那和念初能比嗎。”
傅淮寧不聽,要打電話。打給誰?鄭念初的號碼一打就顯示關機,只能再叨擾衛商夫妻倆。
對方卻說,念初搬出去住了。
公式化地诶,好,謝謝之後,林征望挂掉電話,轉頭就看見妻子糾結的表情。
“她怎麽能自己一個人住呢?”
林征望跟衛商聊了兩句,很同意他說的念初有主見這回事。“為什麽不行啊?念初獨立,我覺得挺好,很鍛煉。”
“鍛煉什麽啊!她一個人住多危險呀,她還沒成年呢,一個小姑娘,你說衛商怎麽這麽心狠,就把她給放出去住,她那麽懂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怎麽會妨礙別人呢。”
林征望聽着這一連串的絮絮叨叨,明白她開始為自己造成的後果深深愧疚着,摟住她的肩膀安慰她:“你放心,燕城治安挺好的,不行就讓她在學校裏寄宿。”
傅淮安動着肩膀甩開他:“不行,她怎麽能一個人住呢……”
周五晚上,她就坐火車連夜往燕城去了,到那裏一看見鄭念初眼睛裏滿是歡喜,又小心翼翼地低頭回避,明白自己來這一趟不能再正确了。又早上醒來,看見那孩子做好了飯,從此便過上了兩地奔走的日子。
她一次又一次地去看鄭念初,心說這樣挺好,她常來找她,省的林聲也偷偷過來。
遇到端午中秋就提前在燕城過了,年前也會有幾天“學校組織去外地學習”,又是一夜火車來來回回,好給鄭念初做一碗湯圓。
有次放假林聲一宿舍出去旅游,那更好,她再三确定後,打電話讓鄭念初回來,快快活活地在家裏過了幾天。
比起林聲和鄭念初之間的空白,她與鄭念初的接觸其實是沒有斷過的。
“你在燕大的書念完了嗎?”她冷冷地問面前的女孩。
鄭念初有點摸不清頭腦,那我這完沒完的,你不比誰都清楚。不過想歸想,她還是很認真乖巧地點了頭。
傅淮寧聽罷就皺起眉頭,拿出老師的嚴厲質問:“那怎麽還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