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冷宮┃分開的第七天,想他

原來世間真的存在一句話、幾個字, 就足以令人肝腸寸斷。

嚴宵寒惶恐地心想:“這是寫給我的嗎?”

他像個冰天雪地裏快要凍死的人, 在即将絕望的時候,驀然看到一點光, 不管是錯覺還是磷火, 都仿佛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字跡已模糊了原本的形狀, 根本沒有特點可言,可嚴宵寒還是死死盯着那四個字, 目光灼灼, 仿佛要把白絹給燒出個洞來。如果傅深在場,估計能認出來, 他那個魔怔的勁兒跟當初在邝風城犯藥瘾的症狀簡直一模一樣。

秋夜白的藥瘾早就戒了, 被傅深養出來的心瘾卻一日重似一日。

漸漸地, 沸騰的心緒歸于平靜,嚴宵寒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緊繃的肩頭逐漸放松下來,這才驚覺, 大冷的天, 他竟然出了一後背的汗。

他将那白絹仔細疊起來收好, 仿佛從中汲取到了一點暖意和力量,朝着自己宅邸的方向慢慢走去。

一轉眼,就到了新年。

因去年戰亂四起,時局動蕩,國家危難,今年宮中一切慶典儀式皆從簡, 長治帝祭天禱祝,下旨免除江南當年糧稅,大赦天下。初六,昭儀薛氏有孕,這是新朝新年宮中迎來的第一個孩子,兆頭十分吉利,長治帝大喜,将薛氏晉為淑妃,又厚賞其父兄和家人。

嚴宵寒聽到這個消息,心中不大舒服,便私下裏找了皇後身邊伺候的太監來問話。他如今名義上統領禁軍,實際上由于皇帝無人可用,內侍省沒有大宦官坐鎮,外事仍要聽命于嚴宵寒。他宛如皇帝後院的大管家,又要管家丁,又要管仆婢,十分不情不願,然而無可奈何。

京城城破時,齊王妃傅淩帶着尚在襁褓的嬰兒,在王府家丁和穎國公府的護衛下,有驚無險地逃到了江南。長治帝登基之初,傅淩便被冊封為中宮皇後。這夫妻二人原本感情很好,然而新朝初建,長治帝為了籠絡江南士族,納了幾個世家女為嫔妃,原本冷清的後宮迅速變成了不見刀光劍影的戰場。皇後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子,不擅争鬥,受過幾次冷落,帝後二人便漸漸地有些疏遠。

嚴宵寒起初沒注意到後宮裏的勾心鬥角,直到去年年關時,公主忽然出痘發熱,症狀兇險,險些沒捱過去,皇後為此大病一場。嚴宵寒聽說後留了心,令人私下查訪,竟從皇後宮中揪出了一個與別宮嫔妃暗地裏傳遞消息的宮女。拷問之下,那宮女供認她曾用宮外拿來的巾帕給公主擦過手,而後供詞呈上禦覽,長治帝龍顏震怒,最終卻輕輕放下,只将那嫔妃打入冷宮了事。

從那時起,嚴宵寒才知道皇後在宮裏過的是什麽日子。穎國公傅廷義雖然也逃到了江南,但他一向不食人間煙火,只算個“聊勝于無”,傅淩沒有足夠強勢的娘家做後盾,自然成了衆嫔妃争相挑釁的對象。

沒過多久,那嫔妃無緣無故地在冷宮中上吊自盡。此後,嚴宵寒每個月會分出一點時間來過問皇後的情況。他并不刻意避人,甚至不介意別人來問,他與傅深是名正言順的一家人,給傅深的妹妹撐腰自然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不必多說,僅憑這一個舉動,傅淩在宮中的日子立竿見影地好過起來。

薛氏的父親是參與延英殿議事的江南四學士之一,她在後宮衆妃中亦是最得寵的一個,中宮尚無嫡子,她此時有了身孕,對于元泰朝的舊臣來說并不是個好消息。嚴宵寒問過太監,聽說皇後只是郁郁不樂,沒有別的打算,也熄了替她防患于未然的心思,只讓下人們多加小心,別被有心人算計了。

然而世事到底難料,二月十二花朝節,宮中突然鬧起來,據說是薛淑妃在花園裏被人沖撞,不幸小産,孩子沒保住。

沖撞了薛淑妃的是皇後宮裏的灑掃宮女,被提審時一言不發,朝皇後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随後一頭撞向殿中柱子,當場氣絕身亡。

這下子皇後有理也說不清了,長治帝暴怒,好歹顧念着夫妻情分,沒有重罰,只令皇後禁足一月,閉宮反省,六宮事務暫由淑妃代理。

長治帝未必不知道皇後極有可能是被人陷害的,但他并不需要真相。薛氏背後站着的是江南士族,新朝的半邊天,長治帝還指望着這些人為他效力,而皇後背後的傅家已然是個空殼子。兩相比較,孰輕孰重,一目了然。為了大局,他只能選擇犧牲皇後。

然而他忘了,朝中還有個不姓傅的“傅家人”。

二月十四,皇後被禁足的第二天,薛淑妃被人從寝宮拖進了冷宮,那一帶院落破舊,少有人至,她被人用手帕堵住了嘴,發髻散亂,嗚咽掙紮着被兩個強壯太監扔進了一間空屋裏。

這是那陷害公主的嫔妃所居之處,她死後,宮女太監嫌這裏晦氣,輕易不踏足。幾個月無人打掃,蛛網遍布,庭院生苔,薛淑妃被扔在冰涼肮髒的地面上,冰肌玉骨頓時蹭上了一層污泥,好不狼狽。

她從小也是嬌養大的,何曾受過這等委屈,此時又驚又怕,不由得流下淚來。

朦胧視線中,似乎有人擋住了天光,片刻後一雙黑靴在她眼前停下,頭頂傳來一個年輕低磁的男聲:“就是她?”

捉人的太監一臉兇相,對這個人卻格外恭敬:“回大人,正是薛氏。”

那人低低“嗯”了一聲,掠過她向前走去,前方早有人為他擦幹淨桌椅,錦緞袍角一揚,他在薛氏面前坐下,吩咐下人道:“扶她起來,嘴裏的布去了。”

薛氏口中巾帕被扯出,不住喘息,強忍着身上的疼痛爬起來,待看清眼前端坐的人時,卻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

她見過的男人雖有限,但個個年少風流,相貌不俗,此人卻是她從小到大見過的最出挑俊美的一個。

他眉目沉靜,不笑時也有種溫柔款款的意味,見薛氏望着他出神,眼角微彎,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薛氏恍然驚覺失态,忙垂下頭,嗫嚅道:“不……不知。”

“本官姓嚴,奉命統領禁軍,與爾父薛尚書有幾分交情。”

“嚴”和“禁軍”這三個字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薛氏心中剎那冷透,腦海中只剩下兩個字:完了。

自從去年公主出事險些要命之後,後宮嫔妃大都有所收斂,對皇後多了幾分敬畏——不是尊敬皇後,而是畏懼背後替她撐腰、弄死了那暗害公主的嫔妃的那個人。

天子的肱骨近臣、禁軍統領,嚴宵寒。

元泰朝時飛龍衛橫行無忌,權傾朝野,令人聞之色變,此人正是飛龍衛的頭子,據說行事奇詭,手段狠辣,不知陷害過多少忠良,卻始終屹立不倒,甚至在新朝仍得長治帝重用。

驚豔散去,只剩驚恐,薛氏倉皇後退,顫抖道:“你要幹什麽……”

“淑妃娘娘,”他漫不經心地發問,“本官所為何事,你心裏沒數嗎?”

“我不知道!”薛氏強作鎮定,色厲內荏地嘴硬道,“外臣私闖宮禁是死罪,你敢對我動手,就不怕皇上追究嗎?”

嚴宵寒道:“本官奉命護衛宮禁,自然不能坐視你這等蛇蠍心腸的歹毒婦人欺君罔上,此乃分內之事、職責所在。看樣子娘娘應該聽說過本官,既然知道我是誰,就該清楚,別說是你,便是爾父在此,本官也照抓不誤。”

薛氏顫聲道:“你……我是皇上的妃子,輪不到你們插手……我要見皇上!”

嚴宵寒嗤笑道:“我叫你一聲娘娘,你還真當自己是娘娘了?”

他雖是笑着,眼中卻殺意畢現,冷冷地道:“陷害皇後,謀害皇嗣,你以為自己今天還能活着走出這道宮門?”

“……你是皇後的人,你為什麽幫她?”薛氏終于被他吓哭了,語無倫次地喊道,“她給了你什麽,我都能給你!你——”

“因為她姓傅。”嚴宵寒輕飄飄地打斷她,“你在花朝節栽贓皇後,上趕着犯我的忌諱,找死。”

花朝節?跟花朝節又有什麽關系?

薛氏一臉茫然,垂手侍立一旁的太監中,有一個是從北邊過來的,順着“花朝節”一想,立刻明白過來:嚯,那不正是這位大人去年跟靖寧侯大婚的日子麽?

傅侯爺如今下落不明,皇後是他唯一的親妹妹,難怪嚴大人氣成這樣,薛氏也真是倒黴,犯到了他的手裏。

嚴宵寒到了江南後,送人上西天的事幹的少了,可偶爾出手,卻顯得越發乖戾狠毒。這種發洩其實并沒有什麽用處,只是被戳了逆鱗,他自己痛,犯事的人也別想好過。

太監手中捧着一段白绫上前,細聲說:“娘娘,請吧。”

薛氏不敢置信地望向嚴宵寒,目眦欲裂,那人卻不看她,盯着窗外的一簇白花不知在想什麽。

見她遲遲不動,那太監陰陽怪氣地道:“娘娘若是執意不肯自己動手,只好由奴才送您上路了。”

嚴宵寒這時轉過頭來,淡淡地道:“我聽說淑妃娘娘出身高門,自幼飽讀詩書,又能歌善舞,曾有相士斷言你命格貴重,必得佳婿。”說到這,他沒忍住,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冷笑:“滿金陵城都是這等謠言,娘娘恐怕也信了,還以為自己就是下一個衛子夫。”

“這條白绫,已是給足了你面子,”嚴宵寒撐着椅子扶手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注視着她,森然道,“最好自覺一點,再不識好歹,本官就把你變成下一個戚夫人。”

薛氏如遭雷擊,她粗通詩文,讀過史書,立刻聽明白了嚴宵寒的威脅,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今日在劫難逃,必死無疑。

漢高祖寵姬戚夫人,生子劉如意,以其聖寵,幾次險些取代太子劉榮。高祖駕崩,劉如意被呂後召入宮中鸠殺,其母戚夫人被斷手足,去眼,煇耳,飲瘖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

淑妃與皇後之間,不單單是後宮之争,而是未來的儲君之争,是北方舊臣與江南新貴之間一場不動聲色的交鋒。

嚴宵寒拂袖而去。

長治元年,二月十四,薛淑妃産後癫狂,神智錯亂,自缢于冷宮。

當日晚間,天星散落如雪,長秋宮匆忙宣太醫請脈,診得皇後傅氏有孕,朝野上下,莫不以為吉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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