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周明與李知之解釋了一通,發現他沒有露出任何厭惡這類“封建迷信”事情的表情,心下松了一口氣,便領着人進了家裏。

院子裏擺滿了三大桌,因為周明回來得晚了,老人婦孺都已經吃飽收桌了,而中間最大的那一桌坐的全是男人,正在用李知之聽不懂的方言喝酒猜碼。有幾人似乎已經喝得醉醺醺了,聲音洪亮震天,驚得不怎麽喜歡這類場合的李知之縮了縮肩。

周明走上前去,與其中一個頭發斑白卻精神抖擻的男子說了會話,接着又把李知之帶到他面前。

“爸,這就是表弟。”

對方打量的目光投來,李知之立即條件反射地露出一個長輩專用笑臉,看起來乖巧端正,而不是他平日裏常挂着的嬉皮笑臉。

“表舅。”

“是……是叫李知之?”喝得醉醺醺的表舅周國華握住他的肩膀,忽然就端起桌上那一碗撐着白酒的大碗,“來,知之,是男子漢就喝一口!”

周明眼見自己親爹一言不合就開始勸酒,急忙幾句話打了個岔,将這一看就不能喝的表弟帶走了。老實說,他這個舉動在李知之那刷了不少好感。

在見過另外一個表舅和表舅媽、幾個表姐表哥,還給早逝的表弟燒了些紙錢上了柱香之後,周明把他帶到院子後的房間裏。

“我爸他們都喝多了,你知道,借酒消愁也有的。明天再認親也不遲。今晚你住這個屋。”

李知之沒帶什麽行李,就随身一個雙肩包裏頭塞了套衣服、換洗用具與手機充電線。他朝着周明點點頭,坐在床上翻出充電線給手機充電,周明站在門口猶豫一會兒,又道:“你真的不吃飯嗎?”

李知之搖搖頭。

見狀周明只好無奈地離開了,走前還叮囑他餓了就去大廳裏找人。

終于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李知之往後一躺,整個人呈大字躺在床上。他放松的時候一貫面無表情,倒和他在外人前那副模樣像兩個人似的,顯得冷硬而不近人情。

窗外能看到一輪圓月,皎潔而明亮的挂在無雲也無星的夜空中。李知之看了一會兒月亮,手機忽然震動起來。他瞥了一眼,發現是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便沒有接,調了靜音直到電話自動挂斷。

對方便也很識趣地沒有再打電話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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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之松了口氣,又覺得有些莫名的情緒在胸膛之中翻湧。

院子裏的猜碼聲從大到小,從熱鬧到冷清,李知之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直到外邊變得靜悄悄的,看樣子酒局散了,他這才從房間裏走出去。

“表弟,要洗澡嗎?我帶你去。”叫住他的是今天剛認識的一個表姐,叫做周佳佳。她只比周明小一歲,是親生的妹妹,看得出倆人關系十分要好。

“這怎麽好意思麻煩表姐呢?”李知之露出一個笑來。

卻沒想到周佳佳看到他的笑容,先是愣住,随之便紅了眼睛。她一邊遮住眼睛,一邊将桌上的碗筷收進盆裏,哽咽道:“不好意思啊,表姐沒忍住。只是想到小俊和你一樣高,就有點……”

周俊今年也才成年,沒想到一場車禍,人就這麽沒了。李知之默然地上前拍了拍周佳佳的肩膀作為安慰,又幫着她一起收拾桌子。直到洗完碗,周佳佳的情緒才平複。只是她鼻頭紅通通的,一看就是哭過的模樣。

“他才多年輕啊……爸說他太小了,在下面沒辦法照顧自己,最好找個媳婦兒一起上路。”周佳佳說完,忽然又想起這個表弟是城裏來的,有些不好意思。“表弟,你們城裏人,沒這習慣吧?”

李知之想起周明和他解釋的,這一整個周家村都有這麽個習慣,若是人死了,還未成婚的,便結一個陰親,在下面也好作伴。

他搖了搖頭,這回卻收起了笑,有些嚴肅。“雖然城裏沒有,但我能理解。”

活着的人又能為死去的人做些什麽呢?他們對死亡一無所知,只是盡自己所能罷了。

周佳佳露出幾分感動,她又喃喃道:“親家那個女孩也是18歲,和小俊走的日子一前一後,雖然話不好聽,但兩家人都覺得是緣分呢。”

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某一個方向,李知之随她看過去,入眼便是那個建在前院的二層獨棟。原本那個獨棟是周國夫婦給小兒子留的房子,卻沒想到如今已經變成了停着周俊屍首的靈堂,此時大門敞開,能看到停在那的棺材與邊上搖曳的燭火。

而明天,這裏将會舉行一場沒有快樂的婚禮。

雖然周家村深藏山中,但條件卻也沒想象中的差,還是能通電有熱水的。李知之對水溫沒有要求,但他力求整潔,即使如此,每天也都必定洗一次澡。

自己現在這個情況,究竟該如何形容呢?沒有腐壞,沒有屍斑,沒有發臭,甚至連傷口都還保持着剛切開的原貌,就像是時間定格在了他死亡的那一刻一樣。李知之是學醫的,即使不是法醫專業,也有相關了解。

因為失血而丢掉了一部分體重,因此他此時的體重輕得仿佛一個女孩子。坐在周明車上時他還有些緊張,生怕他看出自己的不對勁來。

如果身上發臭腐爛,他還能把自己代入影視游戲作品裏的喪屍,但……自己與停在靈堂裏那具屍體的唯一不同,便是自己還能保持意識,自由行動吧。

一具有思想能行動的屍體,這可真是太可怕了。

李知之從包裏翻出毛巾擦拭自己濕漉漉的頭發。他頭發留的有些長,平日裏都流裏流氣地紮成一小撮在腦後,此時濕潤地披在腦後,倒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頭發擦到一半,忽然手機又再一次震動起來。

李知之心知肚明是誰給他打來的,打定主意不去理他,心想着對方會像上一次一樣會識趣地挂斷,卻沒想到這一回,那個人卻十分執着地打了一個又一個,李知之實在被煩得不行,只好接了電話。

“喂?”他的語氣有些沖,一聽就知道心情十分不妙。

手機另一頭的人不以為然,甚至好脾氣地說了些什麽,李知之一愣,回道:“你怎麽來了?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他特意走到窗外看了看,什麽人也沒看到,心下放松。然而對方又補了一句話,李知之這回徹底不淡定了。

怎麽能,這麽,黏人呢?

李知之氣得咬牙,然而對方卻完全沒有給他折中的辦法,想來想去只好妥協道:“你站在那別動,我去接你。”挂了電話後他便急匆匆地出了門。

月色正濃,道路兩旁的草叢中傳來一陣又一陣的蟲鳴,正是因為寂靜,李知之的腳步聲顯得格外的清晰。村子裏沒什麽娛樂活動,過了十點便都燈火全滅,黑漆漆的一片連路燈都沒有,李知之必須得用手機的手電筒打亮前方的路,才不至于迷失方向。

來時他記了路,這會邁開大步,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步履輕快地往前走着。

不一會兒,他便來到了之前周明停車的那顆老樹下。那一輛電動摩托融入夜色中,沒有手電筒,李知之只能勉強看到它的輪廓。

人呢?李知之心中嘀咕一句,左看右看,并未發現任何人影。

他低下頭正打算撥出電話,腰上忽然多了一雙手,緊緊地将他摟住了。

“知之。”對方貼到他頸邊,沉聲說了這麽一句。

即使身體的感知機能已經喪失了大半,但瘙癢感卻仍然能非常直觀地傳遞過來,最怕癢的李知之立即掙脫出了那個懷抱,蹦出幾步遠,才心有餘悸地站定看他。

正如黑夜中的所有事物一般,來人的臉龐模糊而難以看清,唯獨一雙眼眸在黑夜中熠熠生輝,正執着地盯着他。

李知之回想起兩人之間還鬧着些不清不楚的別扭,便也沒像以往嬉皮笑臉地和他打鬧過去,只是再一次問他:“你怎麽來了?”

“我不放心。”

他的聲音雖然輕,卻聽得一清二楚,連同話語裏的執着,直直地傳到李知之的心裏。

李知之頗有些煩惱地在地上來回踱步。他不是不知道這人為什麽不放心,但他死意已決,雖然不清楚目前自己為什麽自殺了卻又沒徹底死成,但無論如何,也已經和鮮活的正常人相去甚遠——他畢竟已經死了,無論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都不屬于這人間。

只是面前這人是從小到大自己最好的朋友,換做是自己,或許也會做出與他一樣的選擇。誰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好朋友尋死呢?

想到這裏,李知之還是心軟了,扯出一個笑來,試圖讓語氣變得和往常一樣輕佻:“有什麽不放心的,我又不是小姑娘,還能被人擄走不成?”

“我擔心我不在,你睡不着。”

李知之語塞,又有種氣悶感。

沉默寡言就沉默寡言,為什麽每次說話都這麽一針見血,把他噎個半死,而且他還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因為這個人說的,都是實話。李知之收起臉上的假笑,不太高興地瞥了他一眼。

“算了,來都來了。”他小聲嘀咕幾句,朝着人伸出手,“我原諒你了,阿望。”

他原本只是打算與阿望握手言和,誰知道這人不按常理出牌,竟是伸出手插入他的手指中,與他十指相扣。

“幹嘛呀,給裏給氣的?”李知之挑眉看他,甩了甩手,發現還甩不掉。

阿望只是看着他,提起另一只手手中的袋子:“你的Kindle我也給你帶來了。”

李知之眼神一亮,開開心心地将那袋子接過:“兄弟,你很可以嘛。我今天出門太急,都忘了帶了。”全然沒發現話題已經悄悄地被轉移了。

他愛好不多,睡前看書是一項。因為睡眠質量不好,每夜都是試圖通過看書看到疲倦入睡。阿望給他帶了Kindle,無異于雪中送炭。李知之高高興興地拉着人往親戚家走去,完全忘了兩人的手還牢牢牽着,也忘了今天自己會因為着急出門而忘了東西,初衷完全是想暫時躲避某人。

阿望慢慢踱步,心滿意足地跟在他身後,安靜的眼神與月光一同傾注在前面的背影上。

作者有話要說: 李知之:Hello這位兄弟,請問我可以有任何一點私人空間嗎?

阿望:(思考)……可以,三米遠。

李知之:那你不就成了尾行狂魔了嗎?!

阿望:嗯,我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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