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這是李知之的計劃一環。他相信如果不以幫助她的借口,周小玲絕不會被引出來。李知之道:“先讓我們來确認兩個問題吧。你昨晚回家,是不是想去找你的身份證?”
“你怎麽知道?”周小玲反問道。
“猜的。”李知之狡黠一笑。“畢竟你并沒有拿走財物,只是翻箱倒櫃地找了一通。而死人想要僞裝成正常人生活,甚至還想離開這個村子,沒有證件是行不通的。”他也是根據自身經驗而得出的推論。
他的猜測沒錯,周小玲此時才露出了一點驚訝神色,“……村子裏的習俗是下葬之後才去銷戶登記,我想趕緊找到自己的身份證。”她咬着嘴唇。“原本都放在我錢包裏,但是被我媽收起來了。不過還好她不知道我還藏了一些錢。”她握緊了手指。那些錢是她偷偷藏起來的,也是她離開村子的底氣。
難怪她不願意去拿父母的錢。
雖然是可以走出村外去辦個假證什麽的,但看得出來,周小玲仍然想以自己的身份走出去。而周家村的村警只是處理一些村中的事物,如果想要辦理戶籍相關的手續,還得要去到村子外面鎮上的派出所才能辦理。
她的這個需求,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主要就是如何從劉翠手裏拿來。
“下一個問題,房間鑰匙是你本來就拿着的,還是找到小武幫你?”李知之摸了摸下巴。他在這兩個可能性中猶豫不決。
周小玲淺淺一笑,“村裏的風俗是把遺物放在棺材裏,我的那串鑰匙,也一樣放在我的棺材之中。”
所以是在她逃跑的時候拿走的。李知之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只是雖然他們倆都很認真的一問一答,對話內容卻十足的古怪,也只有阿望才能面不改色地聽下去。
“那麽最後一個問題,你是怎麽從棺材裏逃出來的?”其實根據周正與周小武的說辭,李知之都猜得差不多了,唯獨這個卻怎麽都想不通。因為劉翠言之鑿鑿說做完法事之後他們就把棺材蓋關上了,而棺材的構造又決定了在關死的情況下不可能從內部打開。而且推開棺材不可能沒有聲音,怎麽想都是不可能的密室逃脫。
周小玲也學他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在女孩臉上多了份純真可愛。
“那天我媽辦出嫁儀式,除了化妝,還要做法。做法事時棺材蓋是敞開的,我偷偷地在棺材蓋上做了些小動作,讓他們在合上棺材時沒完全合上。最後讓小武通風報信,趁着他們去放鞭炮時,偷偷推開蓋子跑了。”
李知之一時啞然。他都忘了山村裏做法事必須放炮這個習俗了。
“能逃出來真是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太幸運了。”李知之感嘆了一句。“你在飯點跑出來其實也是很危險的,萬一被村裏人發現,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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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上說,愛笑的女孩運氣不會太差。”周小玲笑了笑。
這句話在城市裏早就成了一個引人發笑的梗,但此時此刻在周小玲口中說出,卻顯得格外地認真。
得到了周小玲的解答,滿足了一把推理瘾的李知之終于心滿意足,把話題引回到正題上。
“我聽小武說,你想離開這個村子。”
聞言周小玲的目光黯淡下來。不知道是唯一親近的弟弟,還是想要走出大山的願望觸動了她,這個不被命運眷顧的女孩在這個時候終于撐不下去,露出了藏起來的悲傷。
“我一直都想離開這裏……”她喃喃自語,目光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投向了遠方。
周小玲只讀到初中就沒有再讀書了。因為離村子最近的學校只有到初中,而高中卻要走到鎮子上才有一所。她不介意每天早起走兩小時山路上學,但劉翠卻嫌學費太貴,又覺得女孩讀書沒用,便不讓她再繼續讀下去了。
他們家還有幾畝地,春耕秋種,雖然不算富裕,卻也能糊口。而周小武出生之後,這個家便有些捉襟見肘了。因為周偉民和劉翠都認為能繼承周家的兒子更重要,無論是什麽好的東西,都優先給他。
周小玲也曾經恨過弟弟,覺得他搶走了自己的讀書機會。但比起父母,周小武更親近、依賴她這個姐姐,漸漸地她也就釋懷了。錯的不是弟弟,也不是她的父母,只是因為家裏太窮了。
貧窮困住了他們一家子,更困住了周小玲。她能看得到自己的命運,一輩子在這個小山村裏務農。
小時候周小玲就有個心願,想要走出大山去看看。從出生起,她從未離開過這個小小的周家村。周小玲聽自己的初中同學說過比起鎮子,外面的大城市好玩有趣的東西更多,她很羨慕,也很想跟着她們一起出去。
但只要她一提出這個想法,劉翠便罵她白眼狼,罵她不孝順,只因為她說想要離開父母身邊。
有時候周小玲在想,書上都說父愛母愛是天生的,可是她怎麽就從來沒有感受過呢?
尤其是在她病倒的時候,發着将近四十度的高燒,劉翠寧願請神婆來做法,喂她喝香灰水,也不願意帶她去鎮上看醫生。
明明弟弟發燒的時候他們第一時間就趕去了啊。
她躺在病床上,難受得神志不清,一整天裏似乎只有一會兒是清醒着的。她那沉默寡言的父親偶爾會來看看她,坐在床邊絮絮叨叨家裏的難處,希望她體諒一下母親和弟弟。
可是誰又來體諒一下她呢?周小玲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她是個善良的姑娘。這輩子唯一一次生出怨恨,是在她難得清醒,卻聽到自己一直孝順着的母親打電話跟人說:“小玲快不行了,我想給她定門親事。”而她的父親坐在一旁抽煙,煙霧缭繞,周小玲看不清他的臉。
或許也是因為淚水遮擋了她的視線。
她就這麽被自己的雙親給放棄了。
周小玲從小在這個封閉偏僻的山村裏長大,對這裏的風俗知道得一清二楚。她被她母親給賣了個好價錢,在她還活着的時候就給她定下了門陰親。
她很記得自己死亡的那一瞬間,像是被烈火炙烤,又像是被寒霜包裹。然而肉.體上的難受已經不會讓她痛苦了,在最難受的那一瞬間,她竟然覺得慶幸,因為自己就要解脫了。
然而再次睜眼醒來,面前卻是一片黑暗,鼻尖聞到的是燃香的奇異香味,耳邊甚至還聽到了神神道道,最令她厭煩的念經聲。
她轉世投胎了嗎?還是說,她成了鬼?
不,都不是。清醒過來以後,周小玲确認了自己此時此刻,正穿着喪服躺在棺材之中。
難道她沒死?
周小玲将手放到自己的心口,那裏卻是一片死寂,仿佛已經空了一塊。
奇怪的是,她并不因為這個狀态而覺得恐怖,而是很快地就接受了自己是個有意識能行動的死人這個事實。因為她終于發現,她似乎有了一個能觸摸到夢想的機會。
她是個死人了,她父母再也無法掌控她了,她可以在自己真正下地府之前,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周小玲靜靜地躺在棺材裏,在一片幽黑之中腦子轉得飛快。她要好好地把握住這個機會,逃出去!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細嫩幼稚的哭聲,隔着棺材,周小玲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小心地發出聲音:“……小武?聽得到嗎?小武?”
“……姐姐?是姐姐和我說話嗎?”
小武,不要哭,不要為姐姐的離開而傷心。因為姐姐終于可以實現自己的夢想了……
聽了周小玲的自述,很難得的李知之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臉,沉默下來。
周小玲苦笑道:“大哥,我知道你們是從城裏來的,見過的世面比我大多了。只是,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如果你聽了可憐我,就幫幫我吧。”
想來在剛剛的自述之中,她也感悟到了許多。不經歷過死亡,或許她一輩子都沒辦法掙脫開那些困擾着她的煩惱,生出去逐夢的勇氣。
李知之搖了搖頭,認真地說道:“我并不覺得你可憐,我覺得你很勇敢。”那份勇敢,是他活了二十五年都沒有學到的東西。他是個懦夫,是個逃兵。
“身份證這個事情我可以幫你解決。”李知之來之前其實已經想好了,通過周正拿到周小玲的身份證其實很容易,只是要把謊話說得漂亮,而且還要讓周偉民劉翠打消去銷戶的念頭,以絕後患。
得到他的承諾,周小玲眼神一亮,當即就忍不住流下眼淚來。只是她很堅強,三兩下抹了眼淚,連連道謝。
除了這個,還有一件事也急于解決。不過李知之覺得這個問題不大。
“陰親這件事,你不要怕周明他們還會繼續追究。”李知之回想起晚上聽到的一些争執,“我聽說隔壁村子這兩天好像也走了一個姑娘。你在山上再躲幾天,藏好一點,他們等不了多久,到那時就會轉移目标了。”
正因為聽說了這事,周明他們才早早收隊回來。雖然還有些猶豫矛盾,不過李知之認為他們最多再找兩天肯定會選擇放棄。因為他那倒黴表弟是真的沒了,而不是像他和周小玲一樣不死不活,在這樣炎熱的夏天裏,屍體等不了太久。
“太好了,太好了……”周小玲不住地連聲重複,看起來是真的高興極了。
李知之看着她喜極而泣的笑臉,心中一陣柔.軟,又止不住的有些惆悵。
“好了,不用擔心,準備好了我就讓小武去找你。”李知之語氣一轉,“接下來,就是我要拜托你的事情了。”
周小玲連忙道:“大哥,你能幫我,就已經算得上我的大恩人了。你盡管說,有什麽我能做的,我肯定會幫你。只是……”她小心地瞥了一眼李知之,小聲道:“我不知道我能幫上什麽忙。”
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到底是在女生面前,李知之嚴肅不了多久,又挂上他一貫的輕佻笑容開始撩妹,“這話說的,這個世界上,只有你能幫我這個忙了。”
他的笑可真好看,一口白牙一雙笑眯眯的桃花眼,放下心頭大事的周小玲看了一眼便害羞得不敢再看了,只顧着點頭。
“其實遇到你,我覺得很幸運。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只有我是這種狀态,但遇到了你之後,我才知道我并不孤獨。”李知之說道,“你的夢想是走出這個村子,我雖然沒有夢想,但現在卻有個最迫切想要完成的心願,就是找到我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的原因。”
周小玲聽着他的話一愣一愣的。
李知之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所以我現在就要對你做個問卷調查,周小玲小姐,你自願參加嗎?”
随着他的話音落下,一直當自己是透明人的阿望很有默契地拿出手機,将之前編輯好的文本打開遞給李知之。
“如果你願意,那麽現在來回答我的問題吧。一共四個部分,前三部分每部分十題,都是單向選擇題,最後一個部分是論述題需要你簡要描述一下,那麽現在開始。”
面前的周小玲已經被他弄得有點發暈了,李知之勾起嘴角一抹壞笑,同時又有一點淡淡的懷念。這種問卷讓他回想起自己以前在醫學院寫論文時痛苦又快樂的歲月。
……
直到天快亮了,阿望才背着他匆匆趕回家裏。
等躺到床上時李知之已經累得不行了,嘴唇都變得有些泛紫。閉着眼靜靜地躺在那時,不會起伏的胸膛與死灰的面色讓他真的像一具死屍一般。
讓阿望看得心中一緊,忍不住就叫了聲他的名字。
直到他不太高興地睜開半只眼睛,細聲細氣地嘟囔着:“……幹嘛呀?”這才讓阿望放下心來。
“喝點熱水。”阿望把保溫杯遞給他,“感覺會好一點。”
“……切,直男!”李知之不知怎麽的立即想起網上熱傳的段子多喝熱水。但是解決了心裏的一樁大事,他心情還是不錯的,很給面子地起身把半杯熱水都喝了下去,然後立即又癱軟到了床上。
雖然高興,但也是真的累。明天他真的想賴床到中午。
阿望躺在他身邊靜靜地看着他。
李知之沒睜眼,只是提高嘴角,閉着眼微笑起來。
“你知道嗎?剛剛聽周小玲說她的遭遇時,我第一反應不是同情她,而是覺得好羨慕她。”他聲音不自覺地放輕了,“她很清楚,也很明白自己想要什麽。她有夢想,也有勇氣。”
“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我覺得周小玲一定會選擇活下去,因為她願意為了她的夢想去付出一切。”
“可是我沒有。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選擇自殺。”不知何時,李知之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一直都神采飛揚,是他五官之中最好看的一部分,但此時卻盛滿了迷茫,像是一尊沒有靈魂的精美人偶,徒有其表,卻十分空洞。
……人活着,究竟是為了什麽呢?就算過得再怎麽精彩,卻還是會迎來死亡。無論是因為意外還是疾病,就算再長壽的老人也會有離去的一天。所有的關系都會化為虛無,所有的相聚都是為了離別。
李知之不明白生存的意義,所以他寧願選擇死亡。
他沒辦法把這些太過消極的話說出口,即使是阿望,他也只是把這些話默默地埋在心裏。
“對不起。”
“不要道歉。”
“那就,祝你做個噩夢吧。”
“也祝你做個噩夢。”
實際上,死人是不會做夢的。這讓李知之感到慶幸。他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希望自己做個美夢。因為再美好的夢,都有醒來的那一刻,醒來便意味着那份美好頃刻消散,不複存在。他不喜歡遺憾,也不喜歡離別。
而相反的,做了噩夢,醒來時便會不由自主地感到慶幸,太好了,那都不是真的,那都是虛假的,是腦海中紛亂的記憶編織出來的騙人東西。
如果可以,李知之真希望自己這一生是個短暫的噩夢,而他随時可以選擇清醒。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你喪得我想打你一拳
李知之:(挑釁)哦?是嗎?也不知道是誰把我寫成這樣的
阿望:抱歉,我會好好管教他的。
李知之:???你哪來的自信???
作者:???你哪來的自信???
阿望:下次他再喪,我就強吻他
李知之:……
作者:哈哈哈大快人心喜聞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