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從小到大, 無論是最親近的家人，還是學校裏相處的老師同學，給葉一舟的評價都只有兩個字：陰沉。他沉默寡言, 眉間郁郁, 天生就像是無法識別快樂一般，總是無法合群。

他總是沒有同桌, 全班分小組的時候也總是剩他一個，大家總是有意無意的避開他。明明他什麽也沒有做, 卻總是被人忽視甚至是孤立。他就像是在渺茫無際的大海上, 零星漂泊的一葉孤舟, 既沒有乘船者同行與共，也沒有燈塔給予他航行的方向。

葉一舟本來以為自己這輩子也會這樣過下去，不受人喜愛, 不被人關注，默默無聞地直到死去。然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每當深夜，蟄伏在內心的野獸總會蘇醒, 不複平日裏的怯懦沉默，大聲嘶吼着強烈的渴望——為什麽，為什麽從來沒有人看到他, 從來沒有人關心他？

耿小雪是個意外，也是上天賜給他的最後一點憐慈。她善良溫柔，開朗大方，在大學上課的第一天就選擇坐在他的旁邊, 主動地向坐在角落一言不發的他搭話。

“你好呀，你也是本地人嗎？”見他愣了一下，呆滞地點了點頭之後，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不好意思，我是外地來的，什麽都不懂，有什麽事情我可以問你嗎？”

她算不上有多麽好看，但那個溫暖的笑容卻是無論哪個偶像明星也比不過的。

他們戀愛了。雖然他笨拙，陰沉，怯懦，耿小雪卻一直默默地包容他，從未嫌棄；即使他做得多麽不好，耿小雪也總是選擇體諒。

他們一定會像這樣牽手直到老死，對吧？他不會一個人到死，對吧？

然而現實卻給了葉一舟一記重錘。在他們雙雙畢業，走上社會之後，耿小雪就變得現實了起來。她不再溫柔體貼他的怯懦，總是催促着他要上進；她不再包容他的一切，總是挑剔他這裏那裏做的不好，甚至到了最後，兩人開始争吵起來，耿小雪大聲質疑他，問他再這麽下去連自己都養不活，更別提養活一個家。

她提出分手，葉一舟怎麽都不願意。但耿小雪心意已決，昔日的溫柔全都化為冷酷絕情。她躲避他，不接他的電話，不願與他見面，甚至找來了朋友斥責他，讓他趕緊滾開不要再糾.纏自己。

這就是他的命運嗎？即使中途出現了一縷微光，卻仍然被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籠罩。直到死亡，他也只能默默地一個人停止呼吸，孤零零地被埋在土裏。

他好恨！他恨這個冷漠的社會，也恨突然變臉絕情的耿小雪。他要報複！即使他死了，他也要讓那個女人牢牢記着：都是她逼死自己的！他要讓這個社會看看，他們的冷漠是如何逼死了一個無辜的人！

鬼使神差的，葉一舟想起了自己曾關注過的幾個主播。他決心尋死，卻又不想默默無聞地死去，便在直播網站上注冊了一個賬號。

呵呵……就用他的死亡來警醒這個黑暗的社會吧。

雖說如此，但葉一舟還是擔心自己的死相過于醜陋——他希望耿小雪心中的自己永遠英俊帥氣，于是便戴上帽子口罩遮掩容貌。他聽說開煤氣自殺高效無痛，便打起了廚房裏煤氣罐的主意。

一切準備就緒，就連室友也像是為了不妨礙他似的選擇了加班。葉一舟在直播之前給耿小雪發了條消息，什麽也沒說，只有他直播的地址，便開始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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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的屋子之中充斥滿了刺鼻的煤氣味道，他感到呼吸越來越艱難，在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他心裏想着的，還是耿小雪第一次對他露出的笑容。

看看吧小雪，是你把我逼死了。

然而等葉一舟再次醒來時，他卻發現……有哪裏不對勁。他的呼吸沒了，他的心跳沒了。他明明死了！卻以屍體的形式活了下來。這是上天給他安排的任務嗎？是為了讓他繼續這份崇高偉大的職責嗎？

用來直播的手機已經停電關機了，葉一舟收回手機，默默坐在沙發上思考，忽然之間，便醍醐灌頂。是了，他是特殊的，就連他的死亡也具有極其偉大的意義，他是上天用來向這個冷漠世界報仇的工具！必須讓所有人都為他的死而感到慚愧！因為是他們，是所有人逼死了他！

以往不太靈光的腦子從未像今天這樣如此靈光過，葉一舟桀桀怪笑起來——就從他的室友開始吧，那個一直看不起他，一直暗中嘲笑他的室友。

如葉一舟所想一般，他佯裝死亡把丁響吓得夠嗆。在對方慌亂報警奪門而出之後，地上的那具屍體默默坐起身來，像是沒事發生一樣，躲進了自己房間之中。他說什麽來着？如果不是心虛，為什麽會因為他的死亡而吓成這樣？

接下來的日子裏，葉一舟故技重施又吓走了他的房管郭東，甚至他發現，這具身體的死亡帶給他的便利還不少。割腕沒有痛感，上吊毫無壓力，他像一個偉大而無名的演出者，将恐怖傳播到這世間。

雖然後來的每次直播都被迅速封號，讓他心中十分惱恨，但日夜增長的讨論度卻讓葉一舟感到十分欣慰。唯獨一點：從始至終，耿小雪對他的自殺沒有半點表示。甚至在他死亡第二天去找她時，她還選擇了報警威脅他，若不是他逃得快，恐怕已經被拘留了。

為什麽？為什麽明明是相愛過的人，卻對他如此冷酷，不聞不問，甚至連他的死亡也無動于衷？

而且，就連網上那些關于他的讨論，也竟然一夜蒸發。那他的努力豈不是都白費了？那他……還有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嗎？

不滿與怨恨在這具行屍走肉早已腐爛的心髒之中發芽生根，思想扭曲的葉一舟默默做了個決定：他，要拉着耿小雪一起赴死。

——當然，他還未來得及實施，就已經被面前這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男人給打斷了。

大概死人之間都有一種異樣的感應，當看到李知之的瞬間，他忽然也意識到，面前這個高個子男人也和他一樣，是個見不得陽光、只能茍活于世上的死人。葉一舟拉着他的手，歇斯底裏地大喊大叫：“你和我明明和我一樣，明明和我一樣！為什麽你也不能理解我？！”

一樣？

真的一樣嗎？

“別做夢了，我們根本不是一種人。”前有丁響把他和阿望相比，現在他又來說自己和他一樣，李知之冷笑一聲，心中的憤怒瞬間達到滿值。“你根本連死去的價值都沒有，更別提活着。”

“呵，呵呵呵——”葉一舟忽然安靜下來，嘴裏發出斷斷續續的怪笑聲，眼中帶怨，死死地瞪着李知之，“你以為，你很高尚嗎？同樣是選擇了死亡，在世人眼裏，你和我又有什麽區別呢？”

與前面失去理智的大喊大叫不同，他此時的話忽然變得諷刺意味十足。

在李知之尚且意識到這點之前，葉一舟已然朝他逼了過來，忽然使出大力直接将他推翻在地上，整個人騎坐在他上方，雙手緊緊地捏住他的肩膀，眼神空洞，嘴巴卻動了起來。

“你我的死在世人眼裏沒有區別，無論你是為了什麽而死，無論這個死因在自己看來多麽充滿意義，在他們眼中充其量也只能算一個飯後談資。你很生氣吧，以你的高傲自尊，被歸類到我這一個陣營阿禮，确實值得生氣。可那又怎麽辦呢？選擇自殺的你，本質上與葉一舟并沒有什麽不同，都是只會逃避，懦弱至極的人類。站在高處教訓葉一舟的你，太過狂妄，也太過自大了——因為你這個死人，根本就沒有教訓同類的資格。”

那一通話說得直白刺耳，卻又充滿道理，李知之怔怔地看着他，一時間失去了反駁的力氣。

然而在說出這麽一大段話之後，葉一舟忽然雙眼翻白，握着他的手力道放松，直接暈倒在旁邊的地上。他的身體歪在一旁，李知之也沒有管他，仍舊躺在地上，怔然地望着上空交錯的枝杈。那錯亂複雜的黑色樹影層層疊疊，就連皎潔的月光也無法漏進來一絲一縷。

他和……葉一舟一樣嗎？

葉一舟不受人喜愛，被女友提出分手，妄圖用死亡來逃避現實，報複社會，這麽一個失敗的人，和他本質上，是一樣的嗎？

……是的。李知之以手扶額，第一次，正式地承認了他一直以來都在逃避的事實。

他是一個失敗的人，他和葉一舟一樣，遇到挫折便選擇逃避，自怨自艾卻無法鼓起勇氣去面對現實，而是妄圖通過死亡來避開讓他痛苦的一切。葉一舟想要報複的是前女友，是整個社會，他造成的惡劣影響已經給無辜的郭東留下抹不去的心理陰影。

而他雖然只是選擇默默死去，卻依舊狠狠地傷害了那個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人。

為什麽他這麽厭惡葉一舟？真的只是因為厭惡他的行為？

不，不是的。因為葉一舟就像是他的鏡面，把他心底的醜惡、不願承認的現實統統敞亮地擺在他的面前。他越是厭惡葉一舟，就越是證明：他在厭惡自己。

他讨厭這個只會逃避一切的自己，讨厭這個沒有勇氣的自己，讨厭這個……傷害了唯一關心他的人的自己。

死亡是多麽令人難過的一件事情，他不正是那個體會得最深的人嗎？為什麽在他死前的那一刻，他竟然沒能想起來呢？就算是阿望直接地将他的痛苦難受展現在自己面前，他仍然潛意識地選擇了逃避，用謊言與借口說服自己：沒關系的，他死了也沒關系的，阿望一定可以接受的。

可是他卻忘了，他花了這麽久的時間，也仍然沒能接受自己親人的離世。

——他又有什麽理由來要求阿望接受他的自殺呢？

那個笨蛋，甚至連在告白時都仍然在堅定地告訴自己：喜歡他這件事，與他的死亡沒有任何關系。可是……

李知之擅長逞強，習慣逃避，絕不認錯，總而言之是個別扭又不坦率還十分任性消極的混蛋。然而他卻從未有這麽一刻像今夜一般，為自己的自殺感到強烈的後悔。

他默默地從草地上坐起身來，連粘在身上的碎草也沒拍打，只是坐起身來，默默地打開被他刻意關機的手機。

一開機，便跳出來無數條短信與未接電話，不必說都是同一個人發來打來的。

那兩個字李知之平日裏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叫出口，可他這時候卻沮喪地垂着頭，仿佛做錯事的孩子一般，忽然失去了像往常那麽對待他的自信。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訂閱小天使，留言送紅包=3=

李知之VS葉一舟第二局，李知之敗！

李知之：（生氣）他作弊！他代打！不然我肯定贏了！

阿望：不氣不氣，舉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