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吹,竹葉沒動,他瞅瞅母親,母親也吹了吹,她的這一口氣不得了,好厲害,剎那間掀起了飓風,茂密的竹林從中間分開了,幽篁中露出一條窄長的鵝卵石小徑,母親走在上面,狄秋忙不疊追過去。他高喊:“好好好,你厲害,你厲害。”

他又說:“那你什麽時候教教我啊?”

母親不響,穿過了個滿月形的門洞,迎面便是棵才抽了嫩芽的石榴樹,狄秋摘了片新葉子,問母親:“今天忙些什麽呢?”

他又說:“我嘛,今天輸了個精光。”

他們正走在一條上坡的爬山廊上,兩邊皆是假山峻石,滿鼻子都是濕氣,湖水的腥味。狄秋走得有些喘了,母親腳步穩健,絲毫沒有放慢,狄秋停了停,頓了會兒,一鼓作氣跑到了母親前面,但不一會兒他又落到了她後面,母親笑笑的,狄秋不服氣,又去追趕她,喘着粗氣說:“你看那塊像不像獅子?”

那塊又有些像仙鶴,還有那塊,兩塊挨着,好像抱在一起,但腳跟的地方又都空出個缺口,像兩個站不穩的人,只好緊緊相擁。

狄秋說:“真奇怪,石頭像人,人嘛,像狼,像狐貍,像……”

他比了個豬頭的鬼臉,沖着母親哼哧哼哧出氣,學豬叫,母親不睬他,他兀自嘻嘻哈哈:“像豬!”

爬到山頂了,這裏唯有間書房,滿屋子的舊書,舊灰塵,狄秋受不了,不停打噴嚏,捂着鼻子逃了出去,好在母親沒在書房裏逗留太久,抹了抹桌子,擦了擦書櫃,把幾卷古籍曬在陽光下便出來了。她在這最高處又停了好一會兒,狄秋知道,她在看不遠處的一汪碧池,那水面上,一名少女的身姿若隐若現。

狄秋再看母親時,母親已經忙着賞桂花了,桂花稀裏糊塗地就開滿了枝頭,他也稀裏糊塗地就落進了這金黃的包圍裏,狄秋一時間暈頭轉向,他躲着這些蠻不講理的桂花樹,跟上母親的步伐,好不容易擺脫了那逼人的花香,狄秋一腳踏進了進窄小的花園,母親在花園裏徘徊,有些着急的模樣,院子一角架着個燒煤的土爐,爐肚子裏亮着火光,那上頭架着只砂鍋。母親瞅瞅砂鍋,添了些幹草進去,狄秋走過去,也往裏頭添幹草,盯着它,還道:“我幫你看着火!”

母親走來走去,忙進忙出,一會兒拿來個竹勺子,一會兒拿來個竹筒,一會兒手裏捏着塊濕巾布打開了鍋蓋。

狄秋蹲在一邊,看看她,又看看那砂鍋,蓋子打開了,白煙騰騰,他吹了吹,揮了揮,沒能驅散,只好伸長了脖子張望。

原來鍋裏在煮米漿水。

母親舀了些米漿水在竹筒裏,鍋裏的餘漿還在翻滾。狄秋沖母親笑笑,母親撇過頭,去吹那米漿水,狄秋也去幫忙,鼓着臉頰呼呼地吹了好一陣,那米漿水約莫是吹涼了,母親舀了一小勺出來,半彎下腰,小心地往那徑旁的青苔上澆灌。

狄秋坐下了,看着她,說:“小心燙哦。”

母親沒響,她仔細地,慢慢地滋潤着那些青苔。

青苔綠了,綠得更飽滿,勢頭更足,毯子一樣鋪在地上,鋪向遠處,母親的腳步遠了,她越走越遠。狄秋想喊,突然,一片花瓣飄落在他手上,接着又是兩三片,狄秋擡起頭,他看到一株紫藤,粗壯虬勁,絞着一根細白的廊柱生長,一串又一串紫藤花從天上垂挂下來,花瓣還在落。

狄秋撚起一片花瓣放到嘴邊。

紫藤的花瓣帶着點苦味。

哪裏來的風,又哪裏來的苦?

母親已經走到到了一條曲折的水廊上,她不等他,也不理他。狄秋趕緊起身,煞是無奈地發起了牢騷。

“你怎麽也不等等我啊?”

“你等等我啊!”

“你知道你要去哪裏嗎?”

“你知道你要怎麽走嗎?”

水廊一頭連着兩條分岔,狄秋跑過去,沒來得及趕上母親的步伐,他和她隔着棟牆壁了,但沒關系,他們之間還有窗,各式各樣的漏窗,各式各樣的花紋,它們全都映在母親的臉上。

萬字紋的,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蝙蝠紋的,瑞福呈祥,紫氣東來。

十字海棠紋的,花開竹籬間,桃李總粗俗。

冰淩紋的,玉潔冰清志向遠。

狄秋說:“弄堂裏原來有棵忍冬樹,我怎麽以前沒發現呢?”

“我天天在這裏走,還有我沒見過的東西,真奇怪。”他笑起來,伸了個懶腰。母親不說話,什麽也不說,母親也不看他。她穿過一扇古瓶洞門,走進了個大廳。廳裏只有張長桌子。

狄秋扶着門框,靠着牆站着。母親又忙開了,她往桌上的瓷花瓶裏放進一株忍冬,狄秋笑出來,她又取來些佛手擺上,狄秋嗅嗅鼻子,母親另拿了個香爐,熏上香,狄秋直說:“太香啦!受不了啦!不是這麽弄的!洋泾浜啊!”

“你知道洋泾浜是什麽嗎?唉!你都聽不懂蘇州話啊!”

他急急忙忙要去熄滅香爐,擺弄了好一會兒都沒能提起那香爐蓋子,狄秋不管了,看了眼母親,母親終于歇下了,她坐下了,側着身子靠在一扇紗窗前,眺望外頭。她的頭發烏黑,披在她肩後,她穿白色的裙子,白色的鞋子,皮膚白`皙,渾身都是雪白的。她趴在了窗棂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認真地看着什麽。

狄秋走過去。窗外是冬天了,下過了雪,六角的亭子蓋上了白鬥篷,一艘旱船披上了銀裝,臘梅傲雪綻放,天邊一點暮色,為滿園積雪抹上了紅妝。

狄秋問她:“你覺得好看嗎?”

“蘇州的冬天很不好的,很濕,濕氣跑到身體裏,骨頭都要被凍起來了。”

狄秋唉聲嘆氣地坐在了母親身邊,依偎着她。他抱住了母親的尾巴。這尾巴也很白,還泛着光。母親的手撫在自己的肚子上,她低着頭,笑着,輕輕說:“媽媽還是喜歡秋天多一些,就叫秋吧,好不好?”

她的肩膀動了下,眼神也跟着閃動,她說:“你喜歡啊?”

她笑着掉下了眼淚。

狄秋擁住她,他拿出了那支錄音筆,可是母親卻不說話了。紗窗外白雪消融,天藍了,草綠了,遠方處處奇峰。

天高地闊,山長水遠。

狄秋張了張嘴,他還抱着母親,只是周圍變得很黑,他把腦袋埋在母親頸間。母親沉默着,母親的身上沒有任何溫度,母親好像不在呼吸,不會呼吸,母親安靜地,離他這麽近。

狄秋想哭,他忽然一股腦兒地想起了圖春。

他轉學到蘇州時遇到的一個人,他的同班同學,身邊的女同學都管他叫“六班那個帥哥”,身邊的男同學都管他們叫“丁春秋”。“他們”說的是他,圖春,還有小丁。高中一年半,他們三個經常混在一起。

他想起高二下半學期測身高,他長到了一米七九點五,在同學裏已經屬于高個了,可是圖春那時候就已經有一米八三了,體育課列隊總是排在隊伍最後面,班級裏也總是坐在最靠近後門的地方。就算放到現在,他在馬路上遇見圖春,他來到他面前,走到他邊上和他比劃比劃,圖春還是要比他高一些。

可能因為高得紮眼,圖春被學生會喊去當升旗手,每個禮拜一都要穿一套禮裝制服,手上戴白手套,腳上蹬黑皮鞋,一本正經地從校長手裏接過五星紅旗,和升旗隊的其他三個麻杆似的男孩兒女孩兒一人捏着國旗的一角,不茍言笑地經過每個年級,每個班級的隊伍,來到旗杆下。國歌奏響,圖春退到一邊,升旗的不是他,他負責敬禮,還負責在看到狄秋扮的鬼臉時瞪他一眼,随即趁校長打哈欠,教導主任和高三(一)班的班主任竊竊私語,他們班的班主任和教數學的肖老師陪笑臉的時候朝狄秋也扮回一個鬼臉。

狄秋想不明白圖春到底是怎麽長的,圖春的爸爸,老圖,他見過,只有一米七多一點,圖春的媽媽,茉莉花,他也見過,也不高。可能是因為圖春喝很多牛奶,牛奶當水喝,早飯吃得飽,午飯吃得多,自己飯盒裏的菜吃完了還要來吃他的,晚飯的陣仗那就更大了。狄秋去圖春家吃過晚飯,豐盛得不得了,全是茉莉花一手包辦,什麽松鼠鳜魚,蟹粉豆腐,白燒獅子頭,響油蟮糊,一個禮拜七天,天天都能不重樣。

茉莉花還會給圖春做宵夜,有一次,他在圖春家待得很晚了,圖春在房間裏寫作業,他不想寫,就歪在圖春的床上看小說,看得也不太想看了,他和圖春說話,問他:“圖春,你讀馮夢龍嗎?”

圖春說:“你別吵,我馬上解出來了。”

狄秋翻了個身,趴在床上,從床頭櫃上抽了幾張紙巾,揉成團扔圖春,他扔一團,圖春丢回來一團,狄秋搓了個大的,砸在了圖春的後腦勺上,圖春沒理他了。狄秋說:“你不是蘇州人嗎,怎麽不看看馮夢龍啊?”

圖春不響,狄秋撐起身子,瞅見圖春的作業簿和草稿紙,大聲說:“是不是第三道啊?是5!”

圖春回過頭來,明顯生氣了:“老肖找你當數學課代表你怎麽不幹?”

狄秋爬起身,盤腿坐着,看着圖春說:“Miss岑找你當英語課代表,你不也沒答應嗎?”

圖春轉了回去,撿起掉在地上的紙巾團,往後一抛,狄秋笑着躲開,大聲說:“官最大就是小丁了,體育課代表!”

圖春補了句:“文娛委員!忘了這個頭銜,他和你拼命!”

狄秋笑得更起勁,倒在床上,摸着肚子,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圖春房間的天花板上貼着張星空圖,茉莉花趕時髦買的,周遭都暗的時候,這圖上那些撒上了熒光粉的星星會發綠光。圖春說,半夜起來看到,怪恐怖的,像鬼火。但是他家裏茉莉花做主、做飯,做得還很好吃,圖春是不敢抱怨她什麽的。

那天好像是中秋節。反正後來,圖春解出了5,狄秋被馮夢龍弄得昏昏欲睡,茉莉花給他們送了兩碗糖芋艿進來,暗紅的湯水裏飄着些暗黃的糖桂花,他們擠在書桌上吃芋艿,一手拿勺子,一手在草稿紙上畫月亮,比誰畫得圓。他們還說了好些話,狄秋說:“桂花只有做成糖桂花,聞上去才好聞,不然沖鼻子。”

圖春說:“怪不得每天早上去找你,你都阿嚏阿嚏,田靜家那棵桂花樹十裏飄香。”

狄秋沒說話了,低頭吃芋艿。他記得芋艿很軟,很糯,他也記得田靜家的桂花樹,長過馬蜂,驚動過消防隊。他記得田靜。她和圖春年級相仿,和圖春青梅竹馬,她的手臂上有圖春咬出來的牙印子。她和圖春是鄰居,和他也是鄰居。不過,他早就不住那裏了,房子租給了一個年輕人,是個攝影師,在屋裏搭了個攝影棚,專門給淘寶模特拍照。

那別墅已經變得很舊,很老了,茉莉花那麽熱衷新事物,新區,園區,漂亮的房子比比皆是,靠近湖的,挨着山的,哪裏不比那條臭水浜邊後的隐秘小區環境好呢?圖春肯定搬走了。

狄秋看了眼手表,11點47分36秒了,他心下一喜,轉身推開一扇門,輕快地走了出去,可走了陣,他的步伐又拖沓了,他環顧四周,不知不覺,他竟然來到了體育場路上,再往前走一點,他看到賣熟菜和早點的義昌福裏已經有人在忙碌了,狄秋撇撇嘴巴,摸摸肚子,雙手插進口袋裏,走開了。轉進公園路,狄秋遠遠地才望見市一中的校門,就聽到串熟悉的笑聲,是小丁。狄秋往邊上一看,十字路口,小丁正興高采烈地呼喊:“狄秋!你今天怎麽這麽早!圖春呢?你今天一個人啊?”

小丁的目光穿透了他。

狄秋輕聲說:“今天沒見到他。”

小丁朝他過來了,狄秋攥了攥衣角,小丁經過了他身旁,他的聲音在狄秋身後響了起來。

小丁問:“你吃早飯了嗎?”

狄秋搖搖頭,回頭一看,小丁已經在賣早點的流動攤位前排起了隊。小丁說:“你吃什麽?”

狄秋說:“吃粽子吧。”

輪到他們了,小丁買了蛋餅,加了兩根火腿腸,狄秋要了肉粽子,攤販只給小丁攤蛋餅,只收小丁的錢,狄秋瞅着蒸籠裏的粽子,吞了吞口水。小丁忽然高聲說:“我說圖春怎麽今天沒和你一起呢!”

他擠眉弄眼地朝一個方向看,狄秋跟着看出去,他看到圖春了,他和一個女孩兒走在一起,兩人一人推着一輛自行車,慢騰騰地走着,笑眯眯地說着話,還時不時咬一咬耳朵。

狄秋急了:“不對啊,不應該是這樣的。”

小丁忿忿不平:“哇靠,沒想到圖春也是個見色忘友的色胚!有了路欣雅就忘了我們倆了!狄秋!路欣雅還是你介紹的吧?”

高中時,他喜歡買cd,什麽都聽,什麽都買,廣播社經常來問他借cd,一天,廣播社的社長路欣雅問他:“狄秋,你和你們班的圖春是不是蠻熟的啊?”

路欣雅遞給他一封信,這封信你幫我給他好不好。

随信還附贈一張唱片。

這張樸樹的專輯你也幫我給他吧。

狄秋揉揉眼睛,拍拍腦袋,不對,圖春就算和路欣雅談朋友,早上和圖春一起上學的是他,傍晚和圖春一起回家的也是他。周末的時候,還是他和圖春一起溜旱冰,打拳皇,玩cs,去吃四十五塊一個人的燒烤自助,吃得老板眼淚汪汪。

圖春怎麽會和路欣雅一起在這裏出現呢?狄秋想問問小丁,一扭頭,小丁不見了,再看遠一點,小丁跑進了學校,和圖春勾肩搭背,有說有笑。

狄秋走開了。

公園路上的兩排法國梧桐掉下滿地的棕色毛球,狄秋拿出了錄音筆,踢開一顆毛球,對着錄音筆講話:“圖春,事情變得很奇怪了,可能是因為我在這裏太久了,我的記憶有些混亂了,我想問問你,你和路欣雅早上會一起去上學嗎?”

他按住暫停,想了想,左顧右盼,找了個花壇,随便地坐下,接着和錄音筆說話:“你和路欣雅,現在還在一起嗎?”他把錄音筆放在膝蓋上:“你還在蘇州嗎?”

問完這句,狄秋一陣慌亂,收起錄音筆,裹緊了夾克衫,一頭紮進了大公園。他經過一片草坪時,一只德牧忽然沖着他汪汪大叫,狄秋拔腿就跑,那狗狂吠不止,狗主人只好不停安撫:“寶貝,寶貝,怎麽了啊?看到什麽了啊?”

狄秋一口氣跑到了池塘邊,這周圍沒有狗了,人很多,釣魚的人在打瞌睡,下棋的人殺紅了眼睛,聽評彈的自得其樂。狄秋松了口氣,找了張長椅躺下。他有些累了,沒能撐住,倒下去便睡着了。

這一覺睡醒,眼睛才睜開,狄秋吓了一跳,他面前不知什麽時候站了個唇紅齒白的女孩兒,八九歲的模樣,紅裙子,白褲襪,褲襪上都是血,她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瞳仁漆黑,一點眼白都看不到。狄秋直打寒戰,坐起身,搓搓手臂,試探着問那女孩兒:“你想見誰,你有什麽話想告訴那個人的呢?”

女孩兒還在慢吞吞地打量他,時不時揪一下右手抓着的布娃娃。狄秋問她:“你不會說話嗎?”

女孩兒聳了下肩膀,伸手拍了下他。狄秋微笑,走去找了根樹枝,領着女孩兒到了片沙坑前,問道:“那會寫字嗎?”

有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兒正在沙坑裏堆城堡,他看到了他們,傻傻地笑了,朝女孩兒遞過來一把小鏟子。女孩兒哼了聲,抱緊布娃娃,踢倒了那城堡,轉身就走。男孩兒哇哇大哭,狄秋追着那女孩兒道:“不能欺負人!不然投不了胎的!”

女孩兒扭頭沖他扮了個鬼臉,拉起他往外走。他們一路走,狄秋一路問。

“你是不是想見你爸爸媽媽啊?還是爺爺奶奶?弟弟妹妹?”

“你可以帶我去你家,你留個口信給他們吧。”

“鬼上身的事情我不幹啊。”

女孩兒一路都沒話,領着狄秋進了幢大門開在民治路上的公寓樓。狄秋四下亂看:“你家在這裏嗎?”他一頓,又說,“可是你的家人說不定不想見到你。”

女孩兒松開了他的手,往樓上跑去。狄秋也跟着跑,繼續說:“我看過很多這樣的事情,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嗎?”

“你可能會吓到他們,你知道嗎?”

女孩兒不響,到了三樓,她停在303門前,打開了門,還示意狄秋趕緊跟上。狄秋進了303,關好了門。屋裏沒開燈,窗簾封得嚴實,四周很暗,地上亂糟糟的,狄秋踩到了不止一雙高跟鞋,還有好些衣服褲子。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直到那一直在他前頭領路的女孩兒駐足,他才跟着停下。女孩兒面前是扇小門,那門裏終于能看到點光了。狄秋探着腦袋看過去,他看到一截細瘦的腿,橫在地上,他問女孩兒:“你媽媽?”

女孩兒把門推開了些,有光的房間裏,一個男人壓在一個女人身上聳動,男人脫了褲子,女人沒脫衣服,兩條腿赤條條的,她趴着玩手機。狄秋拉起女孩兒就走,到了屋外,他和女孩兒大眼瞪小眼,半天沒能說出什麽話來。女孩兒抱着娃娃咯咯直笑,狄秋面紅耳赤,嘟嘟囔囔地開口:“她是你媽媽嗎?你有什麽想和她說的?等會兒我可以來找她。”

這時,那先前在女人身上聳動的男人從屋裏走了出來,他穿上了褲子,一只手扯着褲腰帶,左右看看,一摸腦門上的三撮劉海,撇着外八字往樓下去了。

女孩兒趕緊跑到樓梯圍欄前,不一會兒,只聽男人嘀咕道:“漏水啊?”

狄秋跟過去看,是女孩兒往下面吐口水呢,狄秋哭笑不得,把她抓開了,有板有眼地數落:“不可以這樣,欺負人會投不了胎的!”

女孩兒氣鼓鼓地叉着腰:”你這個道士真沒用!”

狄秋一怔:“你會說話啊?”他也有些生氣了,“我不是道士,你這小鬼這麽這樣啊,你會說話你就和我說嘛!”

女孩兒冷哼了聲,原歸趴去欄杆上,不響。狄秋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響。過了歇,狄秋說:“我真的不是道士,我沒法超度你。”

女孩兒不悅道:“誰要你超度啊?”

她話音落下,那底樓的閘門應聲打開了,有人往樓上來了。女孩兒往外探着身子,狄秋抓着她的衣領,把她往後拽,女孩兒說:“你不是道士,那你是個什麽東西?”

狄秋說:“是這樣的,我和你不一樣,我和道士呢也不一樣,我呢……我吧,之前想幫一個朋友,但是我搞砸了,搞得自己現在被困在這裏,就是,在生和死之間的這個地方,我反正哪裏也去不了了。”

女孩兒從狄秋手上掙開,惡狠狠地說:“那你又說你能幫我帶話,你騙我!”

狄秋解釋道:“我沒騙你,這個事情很複雜,他們白天的時候我碰不到他們,到了晚上就好了。我的時間和他們不一樣,和你們也不一樣,你們的時間不會動了,但是我……”狄秋伸出手,指着自己的腕表,“你看,我的時間是過得很慢很慢的。”

他和女孩兒說:“你數一秒。”

女孩兒盯着他,抱緊了胳膊,狄秋默默地數:one mississippi, two mississippi…

這是圖春告訴他的,如何精确地數秒,圖春呢,是從電影裏學來的。圖春很喜歡看電影。

一秒鐘過去了,狄秋的手表還定格在11點47分36秒。女孩兒啐了口,望着樓下:“你的手表壞啦!”

狄秋也望樓下,說:“沒有壞,我知道的,是這樣的,它二十四小時還沒過去,但我已經過了差不多要十年了。”

女孩兒說:“那你的時間不是過得很慢,是過得很快!”

狄秋想了想:“你這樣說,好像也沒錯。”

一個男人在往三樓來的樓梯上露了臉,他戴黑框眼鏡,年紀似乎不大,有些胖,走到半道,不動了,拿出手機,啪嗒啪嗒打字。

是303吧?

是的,等着你呢帥哥。

狄秋偷偷打量那女孩兒,女孩兒的嘴巴往前凸得厲害,憋了歇,吐出來好大一口口水,這口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胖男人的手機屏幕上。“帥哥”兩個字模糊地完全看不清了。女孩兒又吐了一口,砸在胖男人的腦袋上。胖男人打了個哆嗦,轉身跑了。

女孩兒哈哈大笑,狄秋抱着胳膊,嘆道:“真的不能這樣了啊……”

“你管我!”女孩兒兇巴巴地,“你要是做了我爸爸就能管我了。”

狄秋笑出來,女孩兒抱緊了欄杆,質問他:“你笑什麽啊?我媽媽很漂亮的!你剛才也看到了。”

“行了行了。”狄秋摸了下她的腦袋,女孩兒打開他的手,問他:“你幹嗎不喜歡她?”

狄秋說:“你怎麽這麽霸道啊!你管我喜歡誰啊。”

“你怎麽這麽兇啊!還好你長得好看,不然我才懶得搭理你!”

狄秋搖搖頭,一看外頭,說:“天要黑了。”

女孩兒用胳膊撐起身子,懸空搖晃着腿,沒好氣地說:“幹嗎?你要走了啊?你要去哪裏啊?”

狄秋問她:“那你要我留下來陪你嗎?”

女孩兒啪地落地,作勢趕狄秋走。狄秋下到了二樓,一仰頭,那女孩兒還在,趴着了,癟着嘴,苦大仇深的,嘴巴又向前凸。狄秋說:“反正我也沒什麽事情好做的。”

女孩兒咕嘟吞下口口水,一怒:“我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消失了,煙一樣散開了。狄秋說了句:“別再欺負人了啊。”

一滴口水落在狄秋腳邊,他摸出煙盒和打火機,不緊不慢地下了樓,在外頭點了根煙,吃完了,攔了輛的車,去了金門路上的棋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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