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倪葛跷腳麻将也搓到啥辰光吶?”(我們的三人麻将要打到什麽時候呢?)

“總快着吧,桐桐大呲紮肚皮麽是弗大方便葛。哀個桐桐,念頭啊真格是足,大呲肚皮啧還要天天日日喊倪搓麻将,喊呲麽自家也遲到。”(應該快了吧,桐桐懷了孕了是不太方便的。這個桐桐,牌瘾也真是大,都懷孕了還要天天找我們打麻将,叫了我們麽,自己又遲到。)

“啊是要養啧啊?男小呱還是女小呱架?一筒。”(是不是快生了啊?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啊?一筒。)

“哀個麽,我囊曉得吶?啥人打個東風啊?紅中。”(這個麽,我怎麽知道呢?誰打的東風啊?紅中。)

“碰,等呲諸何辰光啧。祝老師唔篤家子婆弗是來母子做護士長葛麽?桐桐弗還是倷介紹過去葛麽?九筒。”(碰,等了好長時間了。祝老師你老婆不是在母子醫院做護士長的嗎?桐桐不還是你介紹過去的嗎?九筒。)

“七筒。”

“一對七筒拆忒歪。”(一對七筒拆掉了啊。)

“才是講呀。唉,覅講做護士長啧,婦科一把手啊呒不用。等歇等歇,小狄倷啊是出三萬啊?我胡啧,清一色,對對胡!嘿嘿!”(就是說呀。唉,別說做護士長了,就算是婦科一把手都沒用。等等,小狄,你是不是出三筒啊?我胡了,清一色,對對胡!嘿嘿!)

“小狄是桐桐弗嘞嘿,閑話阿呒不,昏懂懂葛,臺面浪麽一看才曉得祝老師嘞做清一色,倷看唔倷,筒子才揮揮忒,七筒兩紮阿拆開來,我紮三萬麽抗到以哉。”(桐桐不在,小狄話都沒有,迷迷糊糊的,臺面上一看就知道祝老師在做清一色,你看他,筒子都扔掉了,七筒兩個都拆開來,我的這個三萬我藏到現在。)

狄秋道:“啊?桐桐還沒生啊?我還以為她生好了,月子都做好了才來找我們打麻将的。”

祝老師清了個口痰,笑道:“倷葛日腳過得是……弗是前日呲搭還嘞一來搓麻将葛嘛?下個熬頭養!我問倷,今朝幾號啧?”(你這日子過得,不是前天還在一起打麻将的嘛?下個月生!我問你,今天幾號了?)

“幾點鐘啧啊?桐桐格小娘魚馕夯回事體啊?祝老師,倷啊要打紮電話問問吧。”(幾點了啊?桐桐這孩子怎麽回事啊?祝老師你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問吧。)

“嘞開車子麽,電話估計弗方便接葛吧?小狄啊,倷紮表囊還?去修啊?原歸弗會動歪,以哉剛剛九點半,倷囊十一點四十七啧吶?”(在開車的話,電話估計不方便接的吧?小狄啊,你這只手表怎麽還沒去修啊?還是不會動啊,現在剛剛才九點半,你怎麽已經十一點四十七了啊?)

“唉,我還是打紮電話問問吧。”

“桐桐啊?欸,倷啊要到了啊?啊?快啧啊?好葛好葛,倷慢慢叫開哦,當心點,弗急,剛剛開到石路啊?幫倷喊碗大馄饨?好葛好葛,曉得啧,倷路浪當心點哦……倪麽,跷腳麻将搓搓,才是講呀,嗯,嗯,剛巧還嘞講小狄葛手表嘞嘿……”(喂,桐桐啊?你要不要到了啊?啊?快了啊?好的好的,你慢慢開,當心點,不急,剛開到石路啊?幫你叫一碗大馄饨?好的好的,知道了,你路上小心……我們麽,三人麻将打打,就是說呀,嗯,嗯,剛剛還在講小狄的那個手表……)

狄秋跟着祝老師的目光看向了自己手腕上的電子表,黑色表帶松垮跨地搭在腕上,同樣是黑色的塑料框框住個底色泛着些綠的長方形表盤,表盤上有道細細的裂縫,還是黑的,頭發絲一樣,那裂縫下面一字排開着六個羅馬數字,最末尾的3和5比前頭的11和47小了兩號。11點47分35秒。

狄秋拉開了桌下的小抽屜,一頭數籌碼,一頭長籲短嘆,數出來六個籌碼,遞給祝老師,道:“我是日子過昏頭了,輸昏頭了,桐桐還沒到,我的小抽屜就要被祝老師掏空了,連了三把莊了,我是電池都要買不起了,手表只好用來裝裝樣子了。”

“以哉才是用手機啧,倷是不走尋常路,弗用手機用手表,手表還是壞忒葛。”祝老師喜滋滋地挑着眉毛,數好籌碼,關進抽屜,把麻将牌推進洗牌槽,兩手在空中一伸,一只大金表從他袖管裏滑到了手腕上,他看着狄秋,原歸是蘇州話裏夾着普通話和他講話,道:“人家戴百達翡麗,江詩丹頓麽是有個樣子,有個腔調,小狄啊,倷葛卡西歐就算了吧。”

(現在都是用手機了,你倒不走尋常路,不用手機,用手表,手表還是壞掉的。)

(別人戴百達翡麗,江詩丹頓是有樣子,有範兒,小狄,你這個卡西歐就算了吧。)

狄秋哈哈笑,渾不在意,自動麻将桌呼啦嘩啦地洗牌,他的笑聲一下就被蓋過去了,狄秋抿上了嘴唇,但還是笑着的模樣,從桌邊的矮凳子上拿起盒牛奶,插上吸管,嘴角翹起,哧地吸了一大口牛奶,道:“不遲到就好了,對吧?”

祝老師幹笑了兩聲,沒接話,手臂重新放下了,擱在桌子上,他的手指甲留得有些長了,頂端修剪出個精妙的弧度,彎月牙似的,正輕輕擦掠着桌上的綠絨布。

一副碼得整整齊齊的麻将牌升了上來,自動麻将桌的肚子裏還在滾雷,聲音倒是輕了些許,祝老師拿起保溫杯,講狄秋:“倷麽天天八點鐘才過來報道啧,身體裏已經定好生理時鐘啧,生理時鐘是啥物事,唔篤曉得葛歪?”(你天天八點就來這裏報道了,身體裏早就定下了生理時鐘,生理時鐘是什麽,你們知道的吧?)

狄秋喝牛奶,不置可否,祝老師舔去嘴邊的白沫,才要接着說下去,安媽媽一拍桌子,聲音一高:“撒吧!”(丢色子吧!)

祝老師忙不疊抓起桌上的兩個色子,往手心裏哈氣,瞅瞅狄秋,瞧瞧安媽媽,好一頓擠眉弄眼,嘴裏低念三聲財神保佑,這才把色子扔出去。安媽媽被他逗笑了,眉心那三道豎劃仍緊蹙着,輕聲和狄秋道:“倷看看哀個愁頭。”(你看看這家夥。)

狄秋但笑無語,色子落穩了,兩個六,安媽媽那兒起牌。祝老師還盯着狄秋說呢,将他分析得頭頭是道:“倷麽時間差往弗多啧麽,兩只腳別要往哀搭跑格!”(你麽時間差不多了,兩只腳一定要往這裏跑的!)

狄秋跟着祝老師拿牌,道:“和祝老師打麻将每次都能學到點新東西,這次又長知識了,我算是知道怎麽每天我一睜開眼睛,人就到了棋牌室了。”

祝老師一瞥安媽媽,嬉皮笑臉:“安媽媽,倷講啊是?”(安媽媽,你說是吧?)

安媽媽沒響,手指往桌上揮了揮,祝老師連連點頭,忙挑張,摸出個花牌,趕緊補了牌,出了張北風,人坐得稍微放松了點,随口說道:“小狄倷啊有一米八五啊?”

狄秋喝完牛奶了,放下了紙盒,他正好摸到張花牌,理到了右手邊的桌角去,補了張牌,笑着道:“我也就一米八二吧。”

祝老師轉去問安媽媽:“唔篤昊昊一米幾啊?阿阿蠻高葛啊是?”(你們家昊昊一米幾啊?也蠻高的是不是?)

安媽媽打量了眼狄秋,狄秋還特意站起來,昂頭挺胸,自己往自己腦袋上比劃,興致頗高地說:“比我高?那可得頂到天花板了吧!”

安媽媽道:“差弗多,幫倷差弗多,才是嘿背。”(差不多,和你差不多,就是弓背。)

祝老師道:“過呲一米八登嘞蘇州算高葛啧。”(過了一米八在蘇州算高的了。)

祝老師還說:“必過以哉葛小人吃得好,營養好,我幫倪老太婆阿才哀囊,倪囡恩阿要一米六五。”(但是現在的孩子吃得好,營養好,我和我老婆也就這樣,我們女兒也長到了一米六五呢。)

“啧,囊北風打忒麽來西風,真家夥。”(怎麽北風打掉了來西風,真是的。)

“小狄啊,倷是弗好再長啧哦,再高,對象弗好尋啧。”(小狄,你是不好再長高了哦,再高,對象都不好找了。)

“啊?跟打啊?小狄阿摸着紮西風啊?”(啊?跟打啊?小狄也摸到了張西風啊?)

“我啊跟打打吧,我阿是張西風!最後一張西風弗曉得嘞啥人嗒。”(我也跟牌吧,我也是張西風,最後一張西風不知道在誰那裏。)

狄秋一抖索,回過神來了,一瞅自己手上的牌,另還有張西風在這列麻将牌裏杵着。狄秋吞了吞口水,抓了抓耳朵,眼角掃過那手表,欲言又止。

還是11點47分35秒,就連一秒鐘都沒有多,時間停得夠徹底的。狄秋把衣袖往下扯了扯,遮住了手表,問道:“桐桐剛才說在石路,那現在差不多要到了吧,她要大馄饨,祝老師,安媽媽,你們要不要吃點什麽?我現在下去叫,等她到了,剛好能吃上。”

祝老師看看安媽媽,說:“否要看小狄好像經常心思弗來麻将臺浪,心倒蠻細葛。”(不要看小狄好像經常心思不在麻将桌上,心倒蠻細的。)

安媽媽沒響,把自己出過的牌排成整齊的一列,道:“唔篤吃吧。”(你們吃吧。)

祝老師道:“拿包鹽津楊梅上來吧。”

狄秋坐得離門近,一起身,人已經到了門口,他才要開門,屋裏忽地響起把女聲,配着歡快的節拍,輕唱着:“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

這女人越唱越甜蜜,越唱越酥軟:“多甜蜜,多甜蜜,怎麽能忘記。”

安媽媽把麻将牌蓋上了,睃了祝老師一眼,祝老師着急站起來,抓着手機就喊住了狄秋,急匆匆往門口去,滿臉堆笑,說:“我去吧,我去吧,我去看看啊有啥物事吃吃,肚皮有點餓啧。”(我去吧,我去吧,我去看看有沒有什麽東西吃,肚子有點餓了。)

女人還在唱,歌詞開始重複了,又回到了最開始的那幾句。

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

祝老師溜到了外面,把門也帶上了。

屋裏一下靜了,安媽媽專心研究牌局,不聲不響,兩邊的鄰室裏都有人在打麻将,轟隆隆地洗牌,不時傳來笑聲和争辯的聲音。狄秋回頭一看安媽媽,聳了聳肩膀,雙手插進夾克衫的口袋裏,哼起了歌。

夏天夏天留下小秘密。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

他胡唱了通,坐了回去,隔壁好像有人争論着争論着打了起來,還罵起了三門。

“操死倷格昏妹!”(*罵人的話就不翻譯了吧。)

“倷嘴巴老吶!再老吶!”

“紮狗`操!”

清零哐啷,比打雷還熱鬧。

狄秋挪挪屁股,摸摸桌子,清了清嗓子,和安媽媽搭了句:“安媽媽上次你給我的藕片我媽媽說太好吃了!還讓我問問你怎麽做的。”

安媽媽說:“唔篤姆媽歡喜吃麽,格麽下埭我再帶點被倷。”(你媽媽喜歡吃,那下次再帶點給你。)

“那好啊!”狄秋笑着,湊近過去些,又一拍大腿,很是愧疚地說:“唉!那多不好意思啊!”他靈機一動,“那這樣吧!等會兒您要什麽牌,您和我剎剎眼睛,我放給你!”

他邊說邊把眼睛瞪得老大,睫毛唰唰地,上下翻得飛快,安媽媽輕聲笑:“倷葛閑話被祝老師聽着,有得嚼了。”(你這話被祝老師聽到了,有得翻來覆去說了。)

說曹操,曹操到,這會兒,祝老師回來了,他氣喘籲籲地開了門,一進來就道:“講點啥物事哀囊開心架?啊是偷看呲我葛牌啊?”(說些什麽這麽開心呢?是不是他偷看了我的牌??)

安媽媽和狄秋相視一笑,祝老師從安媽媽身後繞回了自己的座位,往桌上一看,柔聲道:“點好啧,幫安媽媽倷點呲碗酒釀圓子。”(點好了,幫安媽媽你點了碗酒釀圓子。)

安媽媽沒響,笑容淡去了,包間的門此時又開開來了,這回進來的是個年輕女人,亞麻色長頭發,誇張的大波浪卷堆在她頭頸一側,女人和大家打招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遲到了!”

她手指間夾着根香煙,開了排氣扇,頂着滾圓的肚子呼了兩口煙,才又說話:“你們打啊,我吃掉這根香煙再打好了。”

女人有雙大眼睛,瞳孔很黑,看人時眼神晶亮,她另一手撐着後腰拉了張椅子到了狄秋邊上,狄秋半站起來扶了她一把,女人順勢抓着他的胳膊,挨着他坐下了。

祝老師見了她,眉飛色舞:“哦喲!桐桐,倷總算來啧!”(桐桐,你總算來了!)

桐桐吃香煙,瞅着狄秋說:“剛剛逛街麽,正好看到只手表,想想小狄天天在棋牌室,沒空修手表,估計麽也沒錢修手表的,幫他多看了看,看到遲到了。”

狄秋把一只煙灰缸放到了桐桐手邊,問道:“手表?什麽樣的啊?”

桐桐卻沒回答,還是祝老師接腔,說:“桐桐對小狄是呒不閑話講,嫡親姐姐一樣。”(桐桐對小狄是沒話說的,親姐姐一樣。)

“我比小狄年紀輕哦!”

狄秋笑着接:“那就是嫡親妹妹嘛!”

桐桐作勢要擰他,狄秋抱着胳膊躲開了,桐桐道:“瞎占我便宜!”

狄秋忙道:“你叫我哥哥,哥哥是要照顧妹妹的,怎麽說也是我的便宜給你占了啊?”

祝老師起哄:“索腳認作幹妹妹吧!”(索性認了幹妹妹吧!)

狄秋有板有眼地說:“那不行,桐桐90後,90後不興認幹妹妹了,說出去要被人說老土的,我們不用挂兄妹名分,但有兄妹之實,這種境界更高!”

安媽媽忽然開口:“小狄這張嘴巴麽,活的能講得更活蹦亂跳,死的麽也能說成活的。”

她把原先扣着的麻将牌一一翻起來,狄秋給桐桐倒了杯水,桐桐不吃香煙了,澆了點水在煙灰缸裏,還喝了一小口水,說道:“我看看啊,這把麽我估計祝老師已經聽了,安媽媽和小狄麽估計還沒有。”

祝老師篤悠悠地說:“否要瞎講,我是?聽了哦。”(別瞎說,我還沒聽牌呢。)

桐桐伸長脖子張望,琢磨了陣,恍然大悟:“曉得了,你等六九萬!”

祝老師打了個手勢:“觀棋不語真君子哦!”

桐桐道:“我是小人與女子裏面的女子呀。”

安媽媽道:“唔倷葛牌麽,囊等萬子吶,等筒子歪,哀張九萬唔倷自家打忒格,擺到呲我搭來啧。”(他的牌,怎麽是等萬字呢,等筒子,這張九萬還是他自己打掉的,放到我這裏來了。)

她接着說:“估計上去麽三筒,六筒,筒子阿?看見諸何,有的打了。”(估計是在等三筒,六筒,筒子都沒看到什麽,這把牌有的打了。)

桐桐吐吐舌頭,沖狄秋使了個眼色:“還是安媽媽老麻将。”

狄秋微笑,大家都笑,桐桐說:“還沒多晚了,開過來一路都是霧,也不敢開太快,快速路上都堵車了。”

狄秋道:“蘇州蒙蒙的也蠻好看的。”

祝老師笑道:“小狄你是蘇州怎麽樣都好的,鐵杆粉絲歪。”

桐桐看着狄秋,笑盈盈地說:“不然麽也不會留在這裏不走了歪,估計是心上人在這裏,愛屋及烏。”

“小狄高中才過來讀書啧啊是?比桐桐大兩屆?”(小狄高中就過來讀書了是吧?比桐桐大兩屆?)

“我和安媽媽的昊昊一年的啊,狄秋你上次說你高中是一中的啊是?”

“啊?市一中啊??聽講歇過歪。”(市一中?沒聽你說起過啊。)

狄秋說:“恩,我高二轉學過去的。”

恰輪到他摸牌,是張九條,狄秋捏着牌,沒有動,桐桐湊過去看狄秋的牌,道:“是要好好想想的。”

她的身子貼狄秋很近,狄秋胳膊一熱,抽出了手,摸摸鼻梁,手伸得老長,把那張九筒擺到了祝老師面前,笑着道:“祝老師你該不會是要九筒吧?”

祝老師道:“安媽媽分析得格囊有道理,倷囊?聽進去吶!我麽等六筒!”(安媽媽分析得那麽有道理,你怎麽沒聽進去呢?我等六筒!)

安媽媽笑了笑,狄秋也笑,嘻嘻哈哈地又打了一輪,風平浪靜,誰也沒胡牌。桐桐坐直了身子,捧着玻璃杯子喝水,也不聲響了,光是看着大家打牌。

眼看要流局,外頭響起了敲門聲,狄秋去開了門,原來是個中年女人來送大馄饨和酒釀圓子。女人個頭不高,素面朝天,皮膚蠟黃,眼皮也有些浮腫,衣裝倒花了些心思,長袖印花裙子陪黑色底`褲和一雙黑皮靴,一頭栗色頭發貼着頭皮,只到齊耳的長度,見了人便熟絡親熱地招呼:“小狄你們啊要再加點什麽?剛包好的春卷啊要吃點,甜的鹹的都有的?還是加個炒面?桐桐來了啊?啊要給你拿個枕頭墊墊,這個椅子坐得不舒服和我說哦。”

桐桐擺了下手,和女人道了聲好,狄秋把馄饨端到了她手邊,給安媽媽上了酒釀圓子,沒人要加菜,大家都說,謝謝老板娘哦,你忙去吧。女人便也就拿着空了的托盤笑笑地出去了。

祝老師和安媽媽道:“特為喊殷夾裏放呲點糖桂花。”(特意讓殷某某放了點糖桂花在裏面。)

桐桐聞言,抄底連舀了幾勺,她的馄饨湯裏只有蔥花,兩滴麻油被她攪混了,她錯愕道:“啊?那我怎麽沒有呢?”

祝老師無奈道:“倷吃馄饨吃啥格糖桂花啊?”(你吃馄饨吃什麽糖桂花?)

“孕婦口味都很刁鑽的,祝老師你不知道?你家董老師沒和你說過嗎?”

“祝老師三筒啊要?我張三筒還是打打忒吧,弗抗啧,呒啥抗頭。”(祝老師三筒要不要,這張三筒我還是打打掉吧,不藏了,沒什麽好藏的。)

“小狄,你啊要吃馄饨?你晚飯吃了什麽啊?”

狄秋笑笑,說:“你吃吧,我怕燙。”

祝老師道:“吹吹麽才弗燙啧歪,”他一看安媽媽手邊那碗小圓子,“放忒歇,冷冷再吃哦。”(放一會兒,冷冷再吃。)

桐桐吃馄饨,慢悠悠地說:“吹吹麽就不燙了歪。”

祝老師面上一僵,桐桐半邊身子還緊貼着狄秋,哧哧地笑,不緊不慢地吃馄饨。祝老師沒響了,摸了張牌,也不翻過來看,就用手塌(摸),越塌越高興,越塌神情越松弛,忽而是眉開眼笑,翻過了牌,道:“自摸!三筒!”

安媽媽一撇嘴,推倒了麻将牌,撒手道:“唔篤是來打牌葛還是來相親,尬朋友葛啊?麻将啊要搓了?”(你們是來打牌的還是來相親,談朋友的?麻将還要不要打了?)

桐桐還偷着笑呢,祝老師低着頭數花,算番,狄秋舉高了手,道:“我正好有點餓,安媽媽你這碗小圓子能不能給我救救急啊?”

安媽媽嘩地拉開抽屜數籌碼,不睬他,狄秋把小圓子拿到了自己面前,一大口一大口往嘴裏送。桐桐沒好氣地數落:“你不是說怕燙嘛?妹妹孝敬你吃馄饨你不要,問人家讨來的小圓子吃得這麽起勁。”

狄秋理直氣壯:“不是啊,我沖祝老師好多把了,這小圓子是我的血汗錢買來的,當然吃得起勁啊。”

“毛病。”桐桐氣笑了,她吃了大半碗馄饨了,用紙巾揩揩嘴巴,從包裏掏出了只禮盒,打開給狄秋看,那裏頭是只機械腕表,桐桐還要和狄秋說話,但麻将桌正在洗牌,好大一陣響,桐桐說了些什麽,狄秋全沒聽到,他只看到她的嘴唇在動。

你。我。我。你。這個。那個。

大約是說了這些吧。

等到耳邊清靜了,狄秋問她:“多少錢啊?我現在給你吧。”

“商場搞活動,我買大衣送了優惠券,正好拿來換了這個手表。”桐桐說,她站起來,把椅子拖回了那空出來的位置,坐下了。

祝老師也說:“欸,被倷麽倷才用吧。”(給你你就用吧。)

狄秋看着那手表,道:“那我就收着了,雖然嘛,我不用手表也很有時間觀念,哈哈。”

桐桐伸手過來掐了他一把,狄秋立馬呼呼地抽氣,極痛的樣子,眼睛都緊閉起來了。桐桐拍了他一下:“就知道裝腔作勢!”

祝老師道:“男人等等女人呒不啥,正常葛,等得開心葛。”(男人等等女人沒什麽,正常的,等的開心的。)

桐桐挑起眉毛,撩了撩卷發:“看起來祝老師是經常性等人歪。”

“我哀點歲數啧,我麽,講唔篤點年紀輕格,我是幫倪囡恩講過啧,幫男小呱出去,搭搭架子,否要講好幾點鐘才急吼吼跑出去。”(我這點歲數了,我麽,說的是你們這些年紀輕的,我是和我家女兒說過的,和男孩子出去,搭搭架子,不要說好了幾點就急急忙忙跑出去。)

“啊?那我以後生了兒子,他這麽等別人,我要不高興的,等人很無聊的啊,要是還是在什麽飯店門口,一個人拿號碼,排隊,傻乎乎地,我不要。”

“咿,白相白相手機弗才好啧麽?”(玩玩手機不就好了嘛?)

“玩到沒電了怎麽辦呢?唉,不過兒子是沒什麽好養的,還是女兒好,貼心。”

“欸,倪囡恩到呲泰州去讀書,還一經打打電話轉來問問格,兒子是,弗曉得野到啥地方去啧。”(是的,我們家女兒到了泰州去讀書,還一直打電話回來問問的,兒子是不知道野到什麽地方去了。)

“不會啊,我看安媽媽兒子不是經常打電話來問的嗎?安媽媽兒子還蠻帥的!啊有什麽動向啊?”

“唔倷是……每個熬頭賺格點銅钿,尬女朋友是弗想啧吧。”(他是……每個月賺那點錢,交女朋友還是算了吧。)

“好尋格好點格女小娘魚一道奮鬥格歪。”(可以找好一點的女孩子一起奮鬥。)

“囊麽奮鬥呲幾十年,買套房子,還弗如桐桐篤屋裏一間廁所大,啊?發財啊呒不人要碰啊?”(到時候奮鬥了幾十年,買套房子,還不如桐桐家裏一間廁所大,啊?發財都沒人要碰啊?)

“也不是一定非要買房子的歪。”

“反正随便唔倷,廿幾歲葛人啧,我是管弗動,慢點,北風,碰。”(反正随便他,二十多歲的人了,我是管不動了。慢點,北風,碰。)

“桐桐倷有啥格好介紹葛麽先幫小狄介紹介紹吧,倷看唔倷紮手表壞呲哀囊點日腳啧,還是倷嘞,男小呱到底弗仔細。”(桐桐你有什麽好介紹的麽先幫小狄介紹介紹吧,你看他的手表壞了這麽久,還是你……男孩子還是不太講究。)

狄秋道:“沒人要五萬吧?最後一張了哦,那我就出了啊?沒人要吧?”

他才放下這張五萬,桐桐就胡了:“不好意思了,等五八萬。”

狄秋立馬作投降狀:“今天第十把炮了,輸光用光拉倒。”

祝老師接道:“赤腳地皮光!”

桐桐道:“最多喊你媽媽過來擔錢!”

安媽媽嘀咕道:“啊是媽媽就派這個用場啊?”

衆人哄笑,狄秋也混在人堆裏笑,無話可說。之後又是幾圈,他的運勢都沒見漲,抽屜裏的籌碼輸了個精光,到了十二點,桐桐哈欠連天,祝老師的手機又開始“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時,牌局散了。祝老師贏最多,結了房錢和茶飯錢,四人在棋牌室門口道了別。祝老師騎電瓶車,桐桐開車送安媽媽和狄秋,狄秋上了車便說:“牌局無情,牌友友情,人間自有真情在!打車錢都沒有了,還有人送我回家!”

桐桐不禁取笑他:“你啊會算賬的啊?你今天輸給我的錢是下個月油費我都不用擔心了,你明天啊打啊?”

狄秋雙手一攤,潇灑自在:“千金散盡還複來!”

安媽媽坐前排,扣好了安全帶,道:“明朝我弗來噻,要做點小菜,上新。”(明天我不行,要做點鹵菜,上新。)

桐桐看狄秋,狄秋說:“我反正八點就在那裏,湊得齊人就打!”

桐桐說:“那明天聯系你。”

安媽媽看了眼她,桐桐也看她:“啊是中街路上?一孕傻三年,我怕我記錯。”

“?記錯忒,中街路,倷拿我放了弄堂口才好啧。”(沒記錯,中街路,你把我放在弄堂口就好了。)

狄秋住馬大箓巷,和中街路離得很近,桐桐送走了安媽媽,轉眼就到了狄秋家門口。車停下,狄秋要下去時,桐桐喊了他一聲,轉過身和他說道:“你今天沖我那兩副牌,啊是故意的啊?”

狄秋開門,下了車,手裏揣着那只手表禮盒,彎腰看着桐桐,一張笑臉對另一張笑臉:“你說哪兩把啊?我今天不止沖了你兩把吧!”

桐桐聲音輕細,眼神柔軟,對他道:“你是真是和我太客氣了,我們都認識多久了。”

狄秋一拍車門,道:“你早點回去吧,謝謝你的手表了啊!”

“不用啊?”

“啊?”

“不把壞的換了,用新的啊?”

狄秋應了兩聲:“哈哈!回去就換!”他直起身,倒退着走着,不停和桐桐揮手。桐桐的車燈一直照着他,大燈太刺眼了,他的眼睛都有些痛了,便往邊上避開些,跳了起來,更用力地和桐桐揮手。

桐桐把車開走了。

但仰仗着玉盤似的月亮,短短的巷弄裏還是很亮,狄秋把表盒塞進口袋,左右看看,他身邊有牆,有樹,牆上生着灰灰的黴斑,樹上長着絨絨的青苔。空氣中,霧在漂流,滿世界的水汽好像都被放逐到了這個夜晚裏。狄秋伸手摸了摸一棵樹,樹皮粗糙,斑斑的紋路像刻印,大約印的是屬于樹的文字,狄秋仰起頭,這好像是棵忍冬樹,枝幹細長,枝桠柔韌,上頭密布着成雙成對的綠葉子。夏天的時候它會開出白色的小花,有人拿它入藥,有人用它泡茶,秋天、冬天,花敗了,葉子落了,它就結出鮮紅的果子,小小的一顆,點綴在灰白的樹枝上,要是有點雪就好了,瓊雪赤珠子,一定豔麗可愛。

可是蘇州不常下雪,下了雪也很難堆積起來,下了雪,地上只會變髒,變滑,雪一下就化成了泥水,會害人跌跤,還很不好看。蘇州的冬天實在沒什麽趣味。

忽然一絲風掠過,葉子悉悉索索地拍着響了,狄秋忙從夾克衫的貼身口袋裏摸出支錄音筆,踮起腳,把錄音筆舉得高高的,但轉瞬風就溜走了,狄秋等了好一陣,它也沒再來。狄秋撇了撇嘴,放下了胳膊,把錄音筆收了起來。

他在一戶人家門口點了根煙,就地坐下。那棵忍冬樹後頭有一面邋遢的牆壁,治性病的老軍醫,辦假證的,賣空調的,回收銅線圈的,都在這兒留下了點痕跡。

這些紅的,藍的,黑的噴漆,這些號碼,這些名字,他都看得很清楚。

還有那牆上的瓦片,瓦片連着的屋脊,屋脊上的夜空,夜空裏的月亮,月亮上的凹凸起伏,他都能看到。

黑夜裏,此時,此刻,卻沒什麽東西是徹頭徹尾的黑色的,就算色調最濃郁的樹枝,看上去也更接近褐色。而夜空更是吸飽了城市燈火,暖彤彤的。

狄秋抖了抖香煙,一些煙灰落到了他的鞋上,他吹開它們,又用手指蹭了蹭髒兮兮的鞋子,他整雙鞋都很髒,他甚至都記不清它本來是白色的還是米色的。狄秋打了個哆嗦,站起來,轉身推開了身後的一扇門,走了進去。

門後面滿是黑的,伸手不見五指,什麽都看不清了,也什麽都摸不到了。

狄秋低着頭,他的煙不再燒了,沒法抽了,他扔了它,往前走,他的鞋帶也很黑了。走了陣,他擡起眼睛,看到個女人,窈窈,渺渺地站在他前頭,好像和他只有一步之遙,他往前跨了一步,那女人和他還是只有一步之遙。

狄秋揉了揉眼睛,再看,女人還在,通體熒白,頭發長長的,樣子很美,她好像是飄浮在這樣的黑暗裏的,好像是一緞黑綢子上繡着的一個仙人,她不真實,虛幻,和天、和地保持着暧昧的距離,和他保持着跨不過去的一步。她是不應該存在的。

但她就是這樣出現在這裏。女人也看到了狄秋,她笑,接着,轉過身,留給他一個背影。

狄秋跟上去,輕輕喚了聲。

“媽媽。”

很古怪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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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往前走去,狄秋問了聲:“你去哪裏啊?”

母親沒說話,依舊背朝着他,狄秋笑呵呵地跟緊了:“今天在家忙些什麽呢?”

他跑到了母親身邊,和她并排走着了,母親朝他看過來,她的眼神卻穿過了狄秋,淺色的眼珠子裏蒼翠欲滴,這蓬勃的綠意撲向了狄秋,驟然間,他的眼前一亮,耳邊淨是竹浪松濤。他和母親正經過一片嵌在黑暗中的半窗。窗外竹影玲珑,日光透亮。母親推開了其中一扇窗戶,一片削長的竹葉落在了母親手上,狄秋湊過去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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