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針接着一針戳在他身上。
狄秋眼前跑起了走馬燈。可真奇怪,他的走馬燈裏只有一個瘦高個一圈又一圈地騎着自行車,繞得他暈頭轉向,他想讓他停下來,但是人生的走馬燈沒法暫停,它不受控制地出現,任性地自演。那瘦高個冷不丁擡起了頭看狄秋,狄秋不敢看他,用力睜開了眼睛。幾乎就在他睜開眼睛的同時,風聲停下了,重力好像消失了,雨還在下,冷冷地滴在他脖子上,狄秋大氣都不敢出,他面前是一雙金黃的眼睛,他稍稍呼吸了下,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脈搏,心下一喜,他還沒死!但他離地面真的很近了,空氣裏臭味熏天,耳邊有人悉悉索索地講話,他和那金眼睛大眼瞪小眼,那金眼睛裏的豎瞳仁翕了翕,狄秋離它遠了些,他好像在被人往上提,慢慢地,他看清這金眼睛是長在一個白臉盤的小孩兒臉上,小孩兒逐漸成了土豆那麽大,接着像黃豆,現在有些像綠豆了。狄秋別扭地扭過脖子往上一瞅,還是白玉嬌!
這毛尾巴的白大仙正一臉嫌惡地挂在棵樹上,一條分成兩瓣的毛尾巴,一瓣卷着高處的一根樹枝,另一瓣卷着狄秋,把他往上拉。狄秋松了口氣,可不等他的第二口氣提上來,他被白玉嬌向空中一抛,那尾巴又離了他的身子,狄秋張着嘴巴吃了一大口風,嗆得直咳嗽,而白玉嬌呢,自己翻了個身,落在根樹枝上,作勢要從樹上躍起,可人沒跳起來,肩膀一矮,跌下了樹枝。狄秋大喊:“小心”,自己在空中手忙腳亂,臉朝下摔在了一片屋頂上。這一下摔得不嚴重,狄秋趕忙擡頭去找白玉嬌,那白玉嬌并沒摔下樹,她兩手牢牢抱着樹幹,左腳踩在樹梢上,可她的右腳卻懸了空,不知什麽時候,她那右腳踝被套上了根綠油油的繩索,這繩索仿佛有意識,有生命,繞着她的腳踝直往她的小腿上一圈又一圈地長,還越收越緊,将她的小腿都箍紅了,白玉嬌試着向上提小腿,那繩索便用勁往下拽,狄秋順着這繩索看下去,只見這繩索的另一頭好像長在一個穿綠衣人的腦袋上,他一驚,再看那綠衣人邊上又沖出來個綠衣人,他在地上紮穩了馬步,馬上,另一個綠衣人跳到了這紮穩馬步的綠衣人的肩上,伸出雙手舉在空中,雙腿盤住了馬步綠衣人的腦袋,這兩腿和一個腦袋瞬間擰在了一起。緊接着,又一個綠衣人跳到了舉高雙手的綠衣人肩上,用腿絞起了他的雙手,他們的手和腿都柔韌極了,蛇一樣,一個又一個綠衣人如法炮制,手纏住腿,腿絞緊了手,很快他們就編出了股綠繩子,搖搖晃晃,直索向白玉嬌的左腳踝!
狄秋又喊:“小心啊!”
他試着站起來,可淋濕了的瓦片濕滑,狄秋一個沒站穩,屁股朝下,又摔了一跤。這一跤把近旁樹上的白玉嬌逗笑了,狄秋急道:“大仙你還有空笑啊!”
白玉嬌道:“我願意笑就笑!你管得着嗎?!”
言罷,她使勁往上一掙,弓起了右腳,大樹跟着搖動,地上那兩個紮馬步的綠衣人卯足了勁,齊聲高喝,那一根還在空中搖擺的綠繩子一頭已伸到了白玉嬌左腳背上,白玉嬌一晃尾巴,掃開這綠繩子,頭一低,一口烈火自她口中噴出,燒得兩條綠繩子全都散了架,頃刻間哀聲四起,數百條綠影跌向地上,一個個頭身着火的綠衣人在地上打着滾,叫苦不疊,還有的索性跳到了河裏去滅火。
街上,河上火光如星般散布,好不熱鬧。
白玉嬌的雙腳重又回到了樹上,她借力一蹬,竄到了狄秋面前,提起狄秋的衣領,一躍而起,直竄到那紅雲旁,她一伸手,拆了那雲聚成的半邊喜字,丢去地上,一簾瀑布自無中而來,眨眼間澆滅了地上所有的火。
白玉嬌痛快大笑,紅雲映襯下,她臉上的紅疤仿佛桃色。兩只毛耳朵從她的黑頭發裏鑽了出來。
她和狄秋又落入了重力的操控中,白玉嬌依舊滿不在乎,她在極速下墜中仰起下巴,深吸了一口氣,對狄秋道:“呆子!抓緊了!”
狄秋聞言,趕緊是抱住了白玉嬌,白玉嬌怒斥:“大膽!”
她一把推開了狄秋,但她的尾巴忽然在空中變得好肥好大,狄秋趕忙抓住了她的尾巴,那尾巴上下搖晃,狄秋便跟着颠簸,一時間,他被晃得暈頭轉向,模模糊糊間看到兩只紅色高跟鞋從他邊上擦過,往下掉。那雲做的瀑布已流盡了,水沖刷過的街道泛着熒熒的冷光,青石板的街上只剩下滿地的青蛇。
白玉嬌啪地落在了一道屋脊上,不等狄秋喘口氣,她又咻地騰空,狄秋又被甩向了空中,耳邊聽得烈烈風聲,聽得白玉嬌嘻嘻哈哈,又笑又叫。她的狐叫像狼嗷,說不清為了什麽,高興便叫,快樂便叫,自由自在時便叫。
這白玉嬌精力旺盛,仿佛不知疲倦,自一道屋脊跳到另一道屋脊,從一片屋頂躍到另一片屋頂,瓦片稀裏嘩啦往下掉,狄秋快吐了,死死抱住白玉嬌的尾巴,道:“我恐高!”
白玉嬌飛檐走壁,樂得自在,哪裏顧得上他恐不恐高,她一路笑,一路飛馳,越跑越快,風被她的笑聲撕裂,雨也擋不住她的步伐。狄秋抓緊了她的一條尾巴,她便用另外一條尾巴護着狄秋的身子,兩條尾巴好似兩床毛毯子,狄秋被包得全身發暖,仿佛是躺在一條毯子裏坐過山車,冷汗熱汗輪着出。他道:“白大仙,我想吐!”
白玉嬌不聽,也不停,只管在屋脊與屋脊間奔走,在樹和樹間穿行,一雙腳踩到什麽就蹬,跳到牆上就手腳并用爬向高處,再用力躍起。她飛起又落下,落下又飛起,樂此不疲,一躍更比一躍高,一跳更比一跳遠。她從房頂跳到停泊在碼頭上的烏蓬船頂,又從船頂躍上橋頂,她跑過屋脊,跑過草叢,跑過蓬勃的樹冠,跑過紅雲下的片片煙波,水上的濕氣沾濕了她的裙擺,她撕下裙擺,扔進河裏。那河水漲起紅潮,潮水差點湧到狄秋的脖子,他趕緊躲進了白玉嬌的毛尾巴裏,白玉嬌也不要耳環了,狄秋從尾巴縫隙裏往外張,他看到她扯下那兩只狐貍面的金耳環丢開了,這一丢,地上立時傳來聲慘叫,原來是街上幾個黑衣人被這兩只金耳環壓住了身體,這金耳環的大小從狄秋這個高度看下去,同被白玉嬌捏在手裏時無異。
另一些黑衣人踏過那些被死死壓住,無法動彈的黑衣人追趕着他們。
但他們根本趕不上白玉嬌的步伐,她太快了,快得像是道白影,這影子閃過玉蘭樹,玉蘭花開了。玉蘭花又敗了。這影子閃過彩雲橋,橋塌了。橋又起好了,彎在兩岸,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這影子掠過半塘寺寶殿的屋檐,狂風大作,佛像蒙塵。那佛又金光四射,普照萬物。這影子飛向玉涵堂,菡萏盛放,翠綠的荷葉直連向天邊。白玉嬌似乎是跑得有些累了,停在了一條屋脊上。她的尾巴松開了些,狄秋也落在了這屋脊上,他穩住身子,看了看白玉嬌,問道:“白大仙,我們要去哪裏啊?”
白玉嬌轉身看他,瞳仁緊縮,尾巴一掃,又将狄秋裹起來,護到了身後,狄秋探着腦袋一看,屋檐下,街上,一排矮個的黑衣人正盯着他們,他們各個黑發沖天,一根根頭發如同毛刺。這無聲的對峙中,一根不知從哪來的毛刺從黑衣人中射向了白玉嬌,狄秋喊道:“有暗器!”
白玉嬌罵道:“白癡!這叫明箭!”
她的尾巴霎時似是又膨大了些,完全包裹住了狄秋,狄秋撥開那密密的毛發望出去,數枚黑刺從地上向他們射來,白玉嬌靈巧地避開了這些黑刺,跑到了松鶴樓的招牌上,她的大尾巴擱在了屋頂,狄秋撐開些縫隙還往外張,這一張,只看到萬箭齊發,他趕緊是藏進了那毛尾巴的深處。
狄秋沒敢看外頭了,飛箭聲不絕于耳,他整個人又不受控制地搖擺颠動起來,一歇,箭聲止住了,風還在吹,但聲音又輕又低,白玉嬌似乎是停下了步伐。狄秋壯着膽子撥開點白絨毛朝外看,他和白玉嬌落在了地上,他們已然過了新民橋了。窄街上空無一人,只有些賣吃食的小攤,一只鐵鍋還在往外冒熱氣,樓上樓下皆有人隙開着窗戶縫偷偷看他們。
山塘街的方向湧來一大批黑衣人,還和先前那些黑衣人一樣,全是豎頭發,矮個子。不由分說,又是數枚黑箭從他們的腦袋上射出來。白玉嬌氣喘籲籲,狄秋抄起個路邊攤上的笸籮扔了過去,白玉嬌又數落他:”這有個屁用!“
說罷,她把狄秋掃到一邊,狄秋撞到個躲在個水果攤後頭的綠衣人身上,那綠衣人立時變成了條青蛇,鑽進了青苔縫隙裏。狄秋再看白玉嬌,那隊黑衣人已然停下了射擊,其中一個領隊模樣的人雙手背在身後,從隊伍裏走了出來,白玉嬌冷哼了聲,耳朵抖動,轉過身去,屁股對着他們,一條尾巴伸得老長,她一喊狄秋,狄秋跳上去抓住了她的尾巴,白玉嬌的尾巴在街上一掃,又跑了起來。
狄秋回頭一看,那群黑衣人東倒西歪,但他們還沒放棄,又跟了上來,白玉嬌赤足狂奔,也回頭看,抿緊了嘴唇,跳上間矮房的屋頂,尾巴在空中又是一掃,一股輕風刮開幾片房頂的屋瓦,正巧砸倒了個幾個黑衣人。狄秋松開了她的尾巴,跳到了屋頂上趴着,白玉嬌沖他一笑:“還蠻拎得清!”
她那兩條大尾巴立即順時針擺動起來,像是飛機的螺旋槳掀起一波又一波的風。風愈來愈大,愈來愈狂,天上紅雲變色,周遭泛出黃光,天邊隐隐亮起閃電,一陣雷聲轟隆隆襲來。狄秋站也站不穩了,去抱住了屋脊上翹起的尖角,那屋頂的瓦片更是難以承受這樣的風力,又是道驚雷,瓦片跟着應聲翻起,掀向空中。
整條街上都刮起了飓風!
那些黑衣人全沒法子,被卷進了風暴,縮成一團,一個個都成了刺猬的模樣,撞來撞去,刺來刺去,哭爹喊娘了起來,白玉嬌看得直樂,又一加速,一股強風吹亂了紅雲,吹停了雨,裹挾着所有的黑刺猬向山塘街的方向吹去。狄秋也受不了這樣的風力,随着風去了。他和那群黑刺猬在風裏撞到了一起,還撞到了一棵樹,好些瓦片,一只鐵鍋,他是被撞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眼裏只看到一條山塘河在他腳下倒着流淌,風似乎是小了些,不少黑刺猬噗通噗通掉進了水裏,狄秋也在往下掉,兩腳都碰到水面了,他脖子上忽地一緊,是白玉嬌!她眼疾手快,提起狄秋,一雙玉足沾了水,化成兩只獸腿,蜻蜓點水,飛向空中。
她在河面上奔馳,陸上還有追兵,全是些灰撲撲的小孩兒,白玉嬌一個飛身紮進了人群中,伏低了身子,朝他們一龇牙,一亮爪子,這些小孩兒立時變成了老鼠、臭鼬,慌不擇路,自亂了陣腳,叽叽喳喳各自遁去了。白玉嬌抓着狄秋狂笑而去。
身後再沒追兵了,白玉嬌一躍從一座橋頂落在了另一座橋頂,過新民橋時,她把狄秋抛了出去,自己隐到橋下,狄秋緊張地亂叫,他借着慣性飛過了橋,眼看要落水,只見一匹白狐自橋門洞裏竄出,狄秋穩穩地落在了白狐背上,白狐引項長嚎,兩條尾巴點水而過,這一狐馱着他一人在水上疾走飛馳,直直沖向天邊、盡頭那自天上垂挂而下的紅燈籠,白狐道:“抓緊了!”
狄秋摟緊了白狐的脖子,一手護住自己的額頭,一手護住了白狐的額頭,一人一狐沖向了那紅燈籠。
一陣嗆人的紅煙薰得狄秋咳了起來,他揉揉眼睛,摸摸腦袋,揉了揉白狐的耳朵,白狐扭頭作勢要咬他,右眼底下一塊紅疤像一片巨大的桃花花瓣。狄秋縮回了手,他往前看,又往後看,再沒什麽紅燈籠紅雲了,也沒有追兵,他眼前俨然是一片昏黃。
遠處,虎丘塔在陣陣迷霧中若隐若現。
白狐的腳程放慢了些,從水路換去了陸路,但她的步伐仍很自在,穿街過巷,攀高走低,無所顧忌,狄秋騎在白狐背上,好幾次都差點被樹枝或是晾衣杆給刮到地上去,不得不伏低了身子,時刻警醒着。眼瞅着離虎丘塔越來越近,狄秋問了聲:“大仙,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白狐嗤了聲,沒回答,跳上了棵槭樹,站在枝頭舔了舔前爪,又躍到了地上,在柏油馬路上跑着。狄秋又問:“大仙,那你為什麽逃婚啊?”
白狐道:“我不想結婚不就逃了嘛!”
“哦,你不喜歡你男朋友啊?”狄秋問道。
“我沒有男朋友!”
“啊?那你和誰結婚啊?”
“不知道哪裏找來的歪瓜裂棗!”白狐氣憤道,喉嚨裏咕嚕咕嚕地響,爬上根電線杆,遠眺了會兒,忽然倒挂了身子,前爪後腿抓牢了根電線,又很快從這根電線蕩到了另一根電線上,狄秋這下像是在坐海盜船了,只好死死抓着白狐頸上的長毛,身子緊貼着她,一張嘴就是一嘴巴的毛。白狐道:“龌不龌龊啊!”(髒不髒啊!)
話音落下,她蕩去了間平房的屋頂,抖索身子,把狄秋給抖落了下來。狄秋一咕嚕爬起身,拉起袖子,笑呵呵地去擦白狐的毛發。白狐滿眼輕蔑,提起只前爪,勾住狄秋的衣領又把他甩去了背上,惡聲道:“別再流口水了啊!”
狄秋一口答應,輕輕地問白狐:“那大仙您說,就是我,是什麽意思啊?是和誰說的啊?”
“誰逼我結婚我和誰說!意思是我要和你逃婚!”
狄秋吓得不輕,顫聲道:“可是我們才認識啊!”
“是你自己莫名其妙從那簾子後面跑出來的!我問你,你從哪裏來的?”
狄秋嗫嚅道:“我打娘胎裏生出來的……”
白狐嘶了聲,不悅道:“半狐半人的小妖怪!暫時拿你湊個數,你也別太拿自己當回事兒!等我找到如意郎君,咱們就離婚!”
路上再沒什麽參天大樹和矮房子了,都是些高樓大廈,狄秋稍直起了身子,看着白狐道:“那我們該去民政局啊!”
白狐道:“不要!我要先去虎丘買婚紗!”
狄秋一看,他們已然到了虎丘婚紗批發一條街上,左右兩邊皆是婚紗店,櫥窗裏的假人模特既有穿白婚紗的,也有穿紅旗袍的,還有什麽粉色,藍色,各種款式,琳琅滿目。白狐不由放慢了腳步,一會兒張張那家店的露背拖地白婚紗,一會兒跳到那家店的玻璃前頭躍躍欲試地扒拉兩下,狄秋看着這滿大街的婚紗,滿大街的防盜門鎖,道:“婚紗店現在都還沒開門吧?”
白狐眼珠一斜,跳回馬路上,身子壓得更低,步子陡然變大了,狄秋趕緊也低下`身去,雙手環抱住白狐,頂着風問:“大仙,您怎麽不找家店等開門啊!”
白狐嗤笑:“現在才幾點!那要等到什麽時候!”
狄秋還想再說什麽,疾風掃過,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一口氣憋在胸口,一雙眼睛不得不眯縫起來,所有樹,所有的灰牆,黑瓦,所有的白裙子紅裙子,粉珠子,亮水晶在這樣的狂奔疾走中不過是幾道線,或濃或淺,或粗或細。白狐在這些線條中逐漸騰空,飛了起來,狄秋擠着眼睛使勁往外看,他看到白狐飛步竄上了虎丘塔,盤旋而上。狄秋又是身冷汗,慌忙閉攏眼睛,默念阿彌陀佛,過了歇,他感覺到白狐駐足停下了,但風很強,也很冷,狄秋撐開一只眼睛勉力看了看,白狐确實停下了,不跑了,也不跳了,她停在了虎丘塔的塔頂。姑蘇城內霧浪翻湧,粉牆黛瓦沉浸在雲海之中。
狄秋哀聲說:“大仙……我真的恐高。”
“哪兒來那麽多廢話啊!”白狐氣呼呼地說,用尾巴卷起了狄秋的腳踝把他從身上扯了下來。狄秋雙膝着地,跪在地上,指指下頭,才想說什麽,先吐了一通,好不容易緩過來了,狄秋先看了看手表,再去看那白狐。白狐還是個狐貍的樣子,好整以暇地昂着獸頸,收着獸爪,端正地卧坐在狄秋邊上,她正眯起狐眼,狐疑地端詳狄秋,詭秘地問說:“佳人有約啊?”
狄秋坐在了青瓦片上,哭喪着臉道:“大仙,我們能下去說話嗎?”
白狐一扭頭:“不要。”
狄秋道:“不然我們去塔裏坐坐?就下面這一層坐坐,好冷啊。”
一陣風吹來,狄秋裹緊外套,打了個響亮的噴嚏。白狐不睬他,狄秋挨近過去,又說:“還是該先去民政局,我們生米煮成熟飯了,別人也拿我們沒辦法了!”
白狐眼珠一轉,尾巴翹了翹,掃了掃,歸攏到了身側,腦袋埋進了蓬軟的尾巴裏,蜷成一團,她道:“你幹嗎,剛才還說我們才認識,現在就想和我生米煮成熟飯了,你打什麽鬼主意?”
狄秋響亮地吸鼻涕,響亮地搓鼻子,響亮地說:“我沒有!”
白狐沒響,又一陣風,她把狄秋叼到了她的尾巴裏,腦袋靠着他,和他一塊兒蜷成一團,輕輕說:“最好沒有!”
狄秋又接連打了個幾個噴嚏,白狐嫌惡地用爪子把他提出來,道:“弄得我的尾巴髒死了!你給我下去待着吧!“
說着,她爬到了塔邊,狐身倒挂吊,把狄秋扔向檐下一扇緊閉的木門。狄秋大喜,抱住腦袋,腳上使勁,蹬開了門,撞進去,打了個滾,爬起身,轉身推開了門,一腳踩進爛泥地,鞋子濕了半只,他也顧不上了,拔腿就跑。
如此不管不顧地往前跑了陣,狄秋才敢往後看了眼。他身後是一排三間破屋,正中央一間房門大敞,想是他剛才沖出來的那間。屋前有方水池,不知做什麽用的,長了好幾茬黃蘆葦,天色陰恻恻的。狄秋一琢磨,還不到白天呢,天應該快亮了。
不遠處,有人引吭高歌。
唱的是什麽,狄秋卻聽不懂,像是蘇州白話,音仄卻更拗口,只聽那唱歌的人越唱越激動,唱到後來全聽不到詞了,唯有狂笑聲。遍野的晨光都為之搖動,狄秋循着這笑聲找了過去。
寒風凄凄,狄秋在那破屋後頭的一棵桃花樹下找到了那高歌的男人。
男人赤足亂發,衣衫不整,立在張長桌前揮毫潑墨,那桃樹上是開着花的,可惜已經敗了,周遭還有幾棵桃樹,敗得敗,枯得枯。
此時,恰一硯烏墨用盡,男人提起個酒壺縱飲,沒幾口下去,他便丢開了毛筆,倒在了地上,呼呼睡去。那地上還有幾只酒盞,全都破了,還有許多紙屑,幾卷畫軸,被風吹開了,吹到了狄秋腳邊。狄秋拾起一卷畫軸一看,那畫上畫的是個月下美人,只是明月上沾了一點墨漬,壞了品相。
狄秋把地上的紙筆書畫通通撿了起來,抱去了長桌上放好,那男人還睡着,雙眼耷閉,不時打個酒嗝,放個臭屁,滿身的酒氣,活脫脫一個醉漢。狄秋瞅了瞅他,醉漢忽地是爆發出串大笑,這笑聲與白玉嬌的響極了,極自由,極狂放,但這笑聲卻沒有個好的收尾,是癫的,是不忿的,是恨的。
天亮了,風平和了些許,一片花瓣飄飄揚揚掉在了醉漢的手背上,醉漢微微張開了眼睛。狄秋趕緊躲到了桃花樹後頭。
那醉漢又開始喊,零零星星地,狄秋只能聽懂什麽桃花,什麽酒。他又往那破屋的方向看了看,眨眨眼睛,想了想,擡起了手,摸到根花枝,他輕搖了搖。樹上的花不多了,在樹梢開得夠久了,一搖就松脫,迫不及待地往下落,簌簌地下花雨。
狄秋偷偷打量那醉漢,醉漢見了這花雨,似是開心極了,連喊數聲好,喊完他又痛哭流涕,眼淚止也止不住,抓起個破酒盞,痛灌數杯,一醉不起。
花雨落盡了。再沒人笑,也再沒人哭了,天地間靜悄悄的。
狄秋繞到了樹前頭,那醉漢一動不動了。
狄秋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白狐貍毛,先前白玉嬌和他奔行數裏,大鬧山塘,他背上出的汗還沒消,不過手心裏的汗倒一瞬就冷了下來。生死亦是一瞬。
狄秋轉身走去了那三間破屋前,随意尋了個位置,裹着外套睡下了。
他醒時,天已黑了,一輛電瓶車咻地從他身邊經過,燈光一照,他手邊掉着幾枚硬幣,狄秋數了數,一共三塊錢,他左右一看,近旁有座庵廟,他把那三塊錢放去了庵廟門口,找回了大馬路上,攔了輛的車。
的車司機問他:“去哪裏啊?”
狄秋靠窗坐着,說:“往金門路開吧。”
“金門路麽很長一條的哇,說清楚點吶,”司機側過臉看他,“小夥子,你啊知道你要去哪裏啊?”
狄秋眉心一跳,氣道:“我當然知道!”
司機一愣,沒響了,打了把方向,開上了機動車道。車往前開了歇,狄秋舒出口氣,也不看外頭了,抓了抓頭發,陷在椅子裏,抱歉地和那司機道:“不好意思了……就是金門路上靠近朱家莊那邊有個棋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