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這天也是奇了,狄秋到了棋牌室,沒見到桐桐,祝老師也不在,狄秋和老板娘一打聽,包間和散桌都沒缺人的,他要了盒牛奶,正靠在櫃臺邊喝着,琢磨着,大廳裏一個波`波頭的中年女人和他揮了下手。
狄秋忙應下,笑呵呵地迎過去:“黃老板!”
黃老板一身低胸綠裙裝,皮膚發黃,乳`溝像條蚯蚓,埋在胸口,脖子上用根紅繩子緊拴着個翡翠觀音,足有半個巴掌那麽大了,紅繩子勒在她的頸紋裏,她稍一說話活動,一根勒痕便拽緊了她,黃老板左右兩邊眼皮上還各粘着兩塊白膠布,她正面朝着個空座位,狄秋一過去,她便招呼他坐,說:“啊搓啊?長腳剛巧電話過來講有點事體,倪麽正好三缺一!”(打不打?長腳剛才打電話過來說有點事情,我們正好三缺一。)
狄秋一看桌上另外兩個人,都是男的,一個油頭粉面,鬓腳留得老長,腮幫子已經挂不住皮肉了,雙唇深紫色,嘴裏叼着根香煙,一件紅色polo衫的衣領高高豎起,護着頭頸兩側。男人沖狄秋擡了擡下巴,狄秋坐去了預留給長腳的位子上,客氣道:”蔡老板,好久沒一起打麻将了啊。“
那另一個男人給狄秋派香煙,狄秋和他一陣寒暄。
“小狄,長遠?看見啧。”(小狄,好久沒看到了。)
“錢經理好,錢經理好,謝謝,謝謝。”
錢經理長臉,精瘦,穿襯衣,一件西裝外套挂在椅背上,一只腳伸在桌外,脫了鞋子,那只套着藍玻璃絲襪的右腳踩在他那皮鞋上,腳趾時不時蜷一蜷,錢經理一笑,露出顆金門牙。
黃老板道:“是諸何辰光?幫小狄搓麻将啧!”(是很久沒和小狄打麻将了。)
他們這把恰好搓完,新起了一副牌,狄秋脫下皮夾克,搭在椅背上,立馬加入了牌局,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擡手叫來老板娘,點了份醬油炒面。
錢經理道:“囊?夜飯也?吃啊?”(怎麽?又沒吃晚飯啊?)
狄秋摸摸肚皮,摸牌,出牌,道:“吃過了,就是餓。”
“年輕人麽消化功能好。”黃老板說。
錢經理道:“年輕人麽不止消化能好的歪。”
狄秋沒響,笑着。黃老板繃不住,還是講起了蘇州話,道,“小狄麽,最近嘞忙點啥架?“(最近忙點什麽?)
她擺了張二萬在四圍長城中間,手還沒收回去,坐她下家的蔡老板就把手伸長了出去要摸牌,兩人的手碰到了一塊兒,錢經理忙道:“挨着弗如輪着,唔篤哀囊,弗作興葛啊!”(別搶啊,你們這樣,不行的啊。)
黃老板縮回了手,咯咯地笑,擺弄着手裏的麻将,道:“囊?怕倪做牌啊?我幫蔡老板阿諸何日腳?看見啧,握握手,打個招呼阿弗來塞啊?”(怎麽?怕我們做牌啊?我和蔡老板也很久沒見到了,握握手,打個招呼不行啊?)
錢經理翹起二郎腿,一只胳膊擱在桌上把手裏一張麻将牌轉來轉去,看着黃老板道:“來塞,囊弗來塞吶,倷臺浪臺下随便囊育唔倷才來塞葛,只要唔倷吃得落,小狄,啊是?”(行,怎麽不行呢,你臺上臺下随便怎麽喂他都行的,只要他吃得下,小狄,是吧?)
黃老板嘟了嘟嘴,捏着嗓子道:“育唔倷葛事體麽幫我是弗搭界葛,要去問唔篤方老師葛。”(喂他的事和我是沒關系的,要去問他們家方老師的。)
錢經理也跟着哦喲了聲,道:“要是方老師育得好,唔倷還會得一日到夜補了外頭啊?”(要是方老師喂得好,他還會一天到晚待在外面啊?)
蔡老板終于開口,他抖抖煙灰,昂首輕笑,道:“好啧哦,諸何歲數葛人啧,育點啥架,奶阿癟忒啧。”(好了啊,多少歲的人了,喂點什麽啊?奶/子都癟了。)
黃老板和錢經理都笑了,狄秋陪着幹笑了兩聲,出了牌,一搓手,一擡頭,老板娘端着他的醬油炒面過來了,狄秋忙起身接過面條和筷子,老板娘道:“幫你加了個雞蛋,慢慢吃哦。”她一掃桌上,殷勤道:“慢慢打哦,熱水瓶啊要加點水?”
錢經理提起個熱水瓶晃了晃,确實沒什麽水了,便遞給了老板娘,作勢打發她快走。等老板娘走遠了,錢經理一瞥狄秋那碗炒面上的荷包蛋,道:“殷夾裏對小狄是呒不閑話講。”(殷某某對小狄是沒話說。)
黃老板道:“小狄麽棋牌室裏一紮寶歪。”(小狄是棋牌室裏一個寶。)
狄秋接道:“是的,活寶!”他笑着放下個北風,黃老板一扶眼皮上的膠布,對他道:“否要引我笑吶!”(不要逗我笑呀!)
黃老板又擡眼望着老板娘的背影,道:“殷夾裏篤葛兒子弗曉得培智學堂昂畢業了。”(殷某某的兒子不知道培智學校畢業了沒有。)
蔡老板聲音一高,扔出來個發財:“才算畢業呲麽有卵用,低能呀,走出來才幫別人弗一樣葛,一看才是戆度。”(就算畢業了有卵用,低能兒,走出來就和別人不一樣的,一看就是傻子。)
錢經理道:“殷夾裏養一世啧歪,唔倷阿是命苦,嫁被呲個癱子,橫了床浪。”(殷某某(只能)養他一輩子了,她也是命苦,嫁給了個癱子,(整天)躺在床上。)
黃老板舔了下嘴唇,摸了兩下膠布,看着牌局:“小人阿養得出麽,還算有點福氣葛。”(孩子都生的出來,還算有點福氣。)
蔡老板丢了張二條出去,黃老板碰了牌,錢經理瞅瞅他們,蔡老板轉身往棋牌室門口一看,恰一個穿灰衣服的矮個男人進來,男人生得獐頭鼠目,仿佛是見不得光,一進來,就躲進了櫃臺裏,興許是坐下了,人已經看不到了。蔡老板哼了聲,出了張七條,怪笑着說:“阿弗曉得是啥人葛福氣。”(也不知道是誰的福氣。)
狄秋道:“不好意思了蔡老板,門清,就等七條,胡了。”
錢老板咳了聲,掩住了嘴巴。狄秋推下牌給衆人看,傻傻笑笑,捧起面碗大口吃炒面。蔡老板數了四個籌碼丢來給狄秋,狄秋點着頭,笑着收好,錢經理來問他:“啊還幫人家看房子啊?”(是不是還在給人看房子啊?)
黃老板道:“錢老板倷要買房子啊?”(錢老板你要買房子啊?)
蔡老板忙說:“看上去麽廣告公司生意越來越好啧歪。”(看上去是廣告公司的生意越來越好了。)
錢經理連連擺手:“我啰搭來葛銅钿,小家夥麽阿自家園區買好房子啧,一經喊倪搬過去,我幫老太婆住住新區阿蠻好,是我一個小朋友看中套兩手房。”(我哪裏來的錢,小家夥麽也自己在園區買好房子了,一直喊我們搬過去,我和老太婆在新區住住挺好的,是我一個朋友看中了套二手房。)
“啰搭架?”趁摸牌的時候,黃老板掏了面小鏡子出來,放在桌上,照照臉孔上的白膠布,摁了摁,捏了捏,抿緊了嘴唇,哧哧兩聲,一下把兩塊膠布都撕了開來。狄秋看看她,吓了一跳,黃老板腫得高高的兩邊眼皮上各有一道細疤。
錢經理道:“嘞佳安。”(在佳安。)
狄秋道:“那您和他約明天下午六點吧,我去給他看看,地址給我一下。”
錢經理聞言,立即打了個電話,和那朋友約好了時間,把地址給了狄秋。又是兩圈牌,黃老板忽而踢了踢桌腳,錢經理和蔡老板俱往門口望去,狄秋也跟着看,原來是祝老師夾着皮包,提着保溫杯進了棋牌室。他一雙眼睛正滿大廳的晃蕩,和狄秋看到了一塊兒,兩人互相點頭致意,祝老師的目光溜到狄秋兩邊,趕緊是轉過身去了。
黃老板問狄秋:“倷幫祝夾裏一經搓葛啊?”(你和祝某某一直一起打的啊?)
狄秋說:“哪裏三缺一,我就頂上去。”
錢經理道:“小狄不錯的,喜歡助人為樂。”
“祝夾裏牌品太差啧。”蔡老板道。(祝某某牌品太差了。)
黃老板跟着幫腔:“愁得嘞要臭死。”(顧慮很多的。)
蔡老板又說:“上趟我蠻好把大吊車,唔倷硬緊講換牌,啊有毛病格啊,棋牌室裏搓搓麻将麽啥人換牌啊?阿煩得着,也弗是浴室裏,飯店裏開呲個包間賭銅钿,我麽幫榔頭篤一經碰頭,一夜天才是廿三十萬揮出去,要踏唔倷啥格五十塊佃啥體?棋牌室裏搓搓麽,解解厭氣呀,一剎眼睛一夜天過去啧麽,才好困一活啧。”(上次我蠻好一把單吊,他硬是要說我換牌,有沒有毛病啊,棋牌室裏打打麻将,誰會換牌啊?犯得着嗎,又不是在浴室裏,飯店裏開了個包間賭錢,我和榔頭他們一直碰頭的,一晚上就是二三十萬扔出去,要占他這五十塊的便宜幹嗎?棋牌室裏打牌麽,為了解解悶,一眨眼睛一晚上就過去了,就能睡一覺了。)
黃老板沒響,錢經理也沒出聲,狄秋說:“蘇州麻将要能吃就好了。”
黃老板道:“能吃的啊,能吃的打起來太塊了。”
錢經理咳了聲,自己點煙,吃香煙,給蔡老板,狄秋各派了根,蔡老板把煙夾在耳朵後面,接着說:“贏呲點銅钿,啊有啥家子婆一紮電話過來才要跑,被我拆穿西洋鏡,啥格家子婆哦,唔倷喊小朋友打過來葛!”(贏了點錢了,有什麽老婆一個電話過來就要走了,被我拆穿了,什麽老婆,他喊朋友打過來的!)
這時,蔡老板的手機響了,他接起電話,不耐煩地丢牌,語速飛快地說:“欸欸,還來搓了,曉得啧。”他啪地挂了電話,中氣十足,道:“男人幫家子婆打電話麽啰搭會超過三句閑話,祝夾裏真是演戲啊弗會演足全套。”
(恩恩,還在打呢,知道了。)
(男人和老婆打電話哪裏會超過三句話,祝某某真是演戲都不會演足全套。)
黃老板笑着喝茶,碰碰眼皮上的細疤痕,道:“倷麽對唔篤方老師阿好一點哦,弗一腳窮興窮武。”(你麽對你們家方老師也好一點,不要一直兇巴巴,惡狠狠的。)
蔡老板冷哼,張開了嘴,又一個電話來了,他一瞅手機屏幕,立馬對桌上大家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接了電話,臉上笑開了花,腔調都變了,溫聲講着話:“欸,曉得啧,倷幫恩篤姆媽先困吧,好格好格,啊?囊也要買包啧啊?好格好格,馬上轉被倷,倷幫……喂……?”(恩,知道了,你和你媽先睡吧,好的好的,啊?怎麽又要買包了?好的好的,馬上轉給你,你和……喂?)
蔡老板放下手機,清清喉嚨,不響了。錢經理道:“家子婆要兇,囡恩要寵,學着啧,學着啧。”(對老婆要兇,對女兒要寵,學到了,學到了。)
蔡老板道:“下趟還要靠囡恩養了!”(以後還要靠女兒養呢!)
說着,點了幾下手機才重新摸牌,出張。
錢經理問道:“倷囡恩幫格個山西小開還蠻好歪?”(你女兒和那個山西小開還蠻好的吧?)
蔡老板樂滋滋地說:“蠻好蠻好,結婚請恩篤吃喜糖哦。”他伸着脖子看牌面,“囊呒不人被紮筒子吶。”(怎麽沒人給個筒子呢?)
黃老板扔下個兩筒道:“被倷喏,啊要吶?”(給你,你要嗎?)
蔡老板還笑着:“倷哀兩紮奶奶 頭是忒嫩啧。”(你這個胸是太嫩了。)
黃老板笑笑,道:“倒否要講,還是長腳篤狗狗好,碰着啥人講閑話才輕洞洞葛,喉嚨從來?響過。“(倒別說,還是長腳的狗狗好,碰到什麽人,說話都是輕洞洞的,喉嚨從來沒響過。)
錢經理道:“啥人敢幫長腳粗喉嚨架!哀個人我看還?養出來嘞!”(誰敢和長腳粗聲粗氣啊!我看那個人是還沒生出來呢!)
蔡老板道:“狗狗篤家子婆歪!”(狗狗的老婆嘛!)
黃老板和錢經理笑成一團,狄秋默默推倒了麻将牌:“不好意思了大家,今晚手氣是蠻好的,杠開。”
黃老板數了數狄秋的牌,又數了數剩下的牌,翻開那些麻将牌,找着:“我等格牌弗曉得嘞啰搭。”(我等的牌不知道在哪裏呢。)
她唉聲嘆氣了好一歇,才數了籌碼付給狄秋,和蔡老板對了對眼神,道:“估計上去麽狗狗紮卵泡阿蠻有大用場。”
蔡老板道:“囊?倷想試試看啊?”(怎麽?你想試試看啊?)
錢經理大笑:“狗狗麽碰着黃老板麽肯定也是,妹妹,倷眼睛囊回事體,哦喲,格囊漂亮葛眼睛麽還要去開啥格雙眼皮吶,哦喲,啊痛?阿哥幫倷吹吹。”(狗狗碰到了黃老板的話肯定是,妹妹,你的眼睛怎麽回事,哦喲,那麽漂亮的眼睛還要去開什麽雙眼皮阿?哦喲,痛不痛?哥哥幫你吹吹。)
蔡老板道:“囊麽到辰光吹得發大水。”(到時候吹得發大水。)
錢經理笑得前仰後合,黃老板也跟着笑,狄秋撐着下巴,掩住了嘴巴,打了個不大不小的哈欠。
這一場麻将打到了早上四點半,各位老板各自開車回家,狄秋出了棋牌室,一眼就望見了白玉嬌,她此時是個人的樣子,穿皮衣,踩皮靴,皮膚黝黑,頭發銀白,站在街對面朝狄秋招手。
狄秋指指自己,白玉嬌兇巴巴地一龇牙,狄秋趕緊跑了過去。
“大仙,您還在逃婚吶?”到了白玉嬌跟前,狄秋一陣東張西望,四下沒別的什麽人了,只有間早點鋪的卷簾門在晃動。
白玉嬌叉着腰打量狄秋:“我問你,昨天你變什麽戲法,怎麽人突然就不見了?”
那卷簾門被拉起起了一道縫,狄秋吞了吞口唾沫,面朝向白玉嬌,裝傻:“我還找您呢,一回頭就不見了大仙您,我還以為您被人給抓回去了,可把我急死了!”
白玉嬌哼笑,邁開了步子,往前走,回頭看狄秋:“得了吧,急死了你還跑這裏打一夜天麻将?”
狄秋還裝傻呢,笑起來也傻裏傻氣的,直抓頭發,跟上白玉嬌,道:“我着急我也沒辦法啊,我不比大仙您法力無邊,我就想我先找個人多,人氣旺的地方躲躲,那些蛇蟲鼠蟻的也不敢輕舉妄動吧?”
白玉嬌聽得眉毛糾成了一團,沒好氣地道:“行了行了,我問你……”
狄秋肩膀一矮,湊上去前去殷切道:“您問……”
白玉嬌抱起胳膊:“贏錢了沒有?”
“贏了點。”
“點是多少啊?”
狄秋抓出把紙鈔,有紅有綠,還有幾枚角子。白玉嬌抓着狄秋進了家可的。她提了個籃子掃購,薯片可樂,面包牛奶,買了一大堆,臨到結賬,把狄秋推到前面,又說:“還要十顆茶葉蛋。”
“十顆??”狄秋說,“我最多吃兩顆。”
白玉嬌道:“那十二顆。”
狄秋轉過臉看她,白玉嬌正盯着那一大鍋茶葉蛋,眼裏冒光,屁股後頭的毛尾巴不知什麽時候鑽了出來,狄秋趕忙要了十二顆茶葉蛋,付好錢,提着袋子,拉着她就走。
天還沒完全亮,他們兩人就坐在可的門口吃薯片,剝茶葉蛋,狄秋怕燙,隔着塑料袋剝,白玉嬌把茶葉蛋托在手心,另一手伸過去一刮,蛋殼便像件衣服似的被解開了,堆在她掌中。白玉嬌連剝了三顆,連吃了三顆,一口一顆,她餍足地舔舔嘴唇,問狄秋:“你難道是哆啦a夢?”
狄秋一本正經:“我是小叮當。”
兩人都笑出來。狄秋大口喝牛奶,白玉嬌擰開一罐可樂,打了個汽水嗝,一嘆,又摸出兩顆茶葉蛋,剝了吃了。
清掃街道的環衛工人推着輛小車,從他們邊上的新村裏走了出來。白玉嬌的耳朵一動,收起了尾巴,扒拉出包巧克力曲奇餅幹,拆開了吃。
狄秋這時和她道:“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普通人他們天快亮的時候,我推開哪扇門,指不定就出現在哪裏了。”
“什麽叫普通人天快亮的時候?”
狄秋低頭喝牛奶,摸摸鞋帶,說:“我的時間和普通人過的不一樣。”
白玉嬌沒響,狄秋繼續說:“我高中的時候,有天在網吧裏打游戲,一個人怎麽也打不過,就叫了另外兩個朋友,都是我的同學。”他頓了下,把牛奶喝完了,一手捏着盒子,一手伸到了帆布鞋的前端,摁了摁,“他們一個呢,剛好去了南京,另外一個說很快就到。他在來找我的路上出了車禍,過世了。
“我想這個事情,我有很大的責任,他還那麽年輕,不能就這麽死了。我想幫他回魂。”
白玉嬌噴了口可樂出來,爽聲大笑。
狄秋的頭低得更低,講話的聲音倒還很清晰:“魂是被我給找回來了,就是沒回去,他就一直在學校裏游蕩,我呢,就不算是個活人,也不算是個死人,別人過十年,我可能還過不了一天,兩邊都沾,又兩邊都不沾。”
末了,他吸吸鼻子,擡眼瞅着白玉嬌:“大仙,我很慘的。”
白玉嬌轉了轉眼珠,兩手撐在身後,問狄秋:“哦,那你現在還算是高中生吧?”
狄秋點了根香煙,聳了聳肩膀。白玉嬌又問:“那你的任意門又是怎麽回事啊?”
狄秋一陣煩躁,抓亂了頭發,沒響。一歇,他說:“我也弄不清楚,很煩的。”
白玉嬌又打了個嗝,說:“你是弄不清楚呢,還是不想弄清楚?”
狄秋愣了愣,起身拍拍屁股,說:“大仙,真沒人要抓您回去結婚了啊?”
白玉嬌道:“你幹嗎突然換話題?”
狄秋笑笑,對街的包子鋪開門了,一條黑不溜秋的博美從鋪子裏沖出來,站在馬路中間沖着他們就是陣狂吠。白玉嬌一舞爪,那博美叫喚得更厲害,白玉嬌一氣,搖身一變成了匹白狐的樣子,那狗蔫了,夾着尾巴溜了。狄秋急忙彎下腰去和白玉嬌說話:“別讓人看見啊!”
白玉嬌不管,用尾巴掃開了他,跳到了近旁的一顆白楊樹上:“你不喜歡我這個樣子和你走在一起?我們現在可是私定終生的關系!”
她鑽進了茂密的樹葉裏,不見了蹤影,狄秋仰頭看着,說:“天要亮了,天亮了,普通人是看不見我的,我就在只有死人游蕩的空間裏了。”
樹冠一陣抖動,一個女人從枝桠間鑽了出來,她半蹲在根樹枝上和狄秋眨眼睛,狄秋也看着她。女人跳到了他跟前。狄秋還是很緊張,不停地,到處地看,除了環衛工人,路上還能見到些打着哈欠的行人了。
“還是你喜歡這樣的?”白玉嬌又變出個男人的樣子。皮膚還是很黑,臉上的疤還在,頭發還是白的,身子拉得瘦長,柳葉眉毛,單眼皮,細皮嫩肉的。
狄秋擺擺手,這眉清目秀的吊梢眼男人嘟了嘟嘴,人往高處長了些,睫毛長了些,鼻梁又挺了些,眼睛大了些,眼黑多了些,重了些,肩膀寬闊了些,胸膛結實了些,成了個劍眉星目的帥青年。
“還是這樣的?“男人走在狄秋邊上,比劃着,“再高點?”
“再瘦點?”
“還是再壯點?”
“眼睛要什麽樣啊?”男人嘀嘀咕咕,雙手背在身後,從狄秋的左邊走到了右邊,又從右邊繞回了左邊去,時而高,時而瘦,一張臉上眼睛忽大忽小,眼神忽明忽暗,眼形時而像杏仁,時而像桃花,狄秋怕了他了,投降了:“我們走去廣濟,你在那裏變來變去,吓不着人。”
白玉嬌哈哈笑,路過一顆樹,她和狄秋分成了兩邊走,經過了那棵樹,狄秋一看,終于看到個女孩兒模樣的白玉嬌了。她問他:“你是蘇州人啊?”
狄秋搖頭:“我爸是,我媽不是。”
”你爸你媽呢?也不管管你,打麻将打通宵!沒事還招魂,把自己搞得生不生,死不死,笑掉人大牙。”
狄秋說:“我沒見過我爸,我媽生下我沒多久就死了。”他嘆息,“我都說了我很慘的。”
白玉嬌從口袋裏摸出包餐巾紙,疊了兩個紙人,吹了口氣,彈了彈,送給了狄秋:“送對父母給你。”
那紙人有鼻子有眼,還會動,還會叽叽喳喳,麻雀似地喊着什麽。狄秋湊近了聽,小人喊的是。媽媽愛你,爸爸愛你。媽媽愛你,爸爸愛你。
他把這對紙人收了起來,和白玉嬌道:“我媽也給我做過紙人,一個老婆婆,這個老婆婆把我帶大的。”
白玉嬌按着太陽穴,不耐煩了:“行了行了,我又不是情感節目主持人,你別和我說這些,我頭痛。那你除了打麻将,平時都幹點什麽啊?”
天一瞬就亮了,狄秋停下了腳步,到處都是白茫茫的光了,只有他,手上,腳上,身上的黑影濃重。白玉嬌掩住嘴巴,滴溜溜看了圈,小聲,悄悄地說:“我現在再和你說話,是不是真的要被人送去廣濟看病啊?”
狄秋笑了,不置可否。白玉嬌哼了聲,走在馬路上,道:“你現在要去哪裏啊?”
她彎起眼睛,沖狄秋笑:“小妖怪,你有什麽地方可去的啊?”
狄秋反問她:“大仙,您不逃婚了,那您平時都忙些什麽啊?讀書還是上班啊?”
白玉嬌啐了口:“讀個屁個書!我尾巴都長了兩條了,誰還能教我啊!”
狄秋哈哈笑,白玉嬌更得意了,鼻子翹到了天上去,道:“我麽,被人供起來拜拜,一個女明星,兩個女明星……差不多了,就兩個女明星。”
經過新蘇天地門前的廣場,狄秋說:“我要去趟書院巷。”
“你去那裏幹嗎?”
“去幫人家看風水。”
白玉嬌把手裏的塑料袋前後搖晃,高聲宣布:“我也要去!”
狄秋便把地址告訴了她,兩人打的去了書院巷。錢經理那朋友打算入手的二手房是棟三層高的連排別墅,藏在小區一片綠化後頭,天雖才亮,但相鄰的別墅房裏都透出了燈光,唯有這棟別墅的窗格是暗的。白玉嬌到了二手房門前,二話不說,對着門鎖就吹了口氣。門開了,她先進去,狄秋回頭看了圈,小區裏尚沒有人走動,不遠處的主幹道上停着一排車,一只麻雀撲扇着翅膀落在了輛轎車的車頂,叫了兩聲,對門一戶人家門口擺着兩只石獅子,石獅子中間是扇木門,門上貼了個倒福字,又來了只麻雀,啾啾地急啼着。
狄秋縮起肩膀,踏進了那二手房。他這一進去就和白玉嬌撞了個滿懷,狄秋忙看她,嬉皮笑臉:“大仙,您等我吶?”
白玉嬌哼了聲,攔住狄秋,把他堵在玄關口,道:“對門的人你認識啊?”
她的話音落下,先前那朋克味十足的機車皮衣忽而是換成了身呢料子的格紋鬥篷,她頭頂同款花紋的扁帽子,手上多出來個煙鬥,嘴唇上多出了兩撇小胡子,她嘬嘬煙鬥,陰恻恻地睨着狄秋。
狄秋心驚肉跳,關好了門,結結巴巴地說着:“啊……不……不,認識的。”忙要從白玉嬌邊上穿過去。
白玉嬌笑笑,沒放他的行,一跺腳,皮靴成了雙牛津鞋,身量也往上竄,比狄秋高了不少,她的影子落在了狄秋的臉上和肩上。狄秋陪笑作揖,谄媚地說:“見過白爾摩斯大仙了。”
白玉嬌道:“到底是不不不不認識還是不,逗號,認識啊?”
狄秋原歸笑,一指屋裏:“您看這裏啊……唉,怎麽連家具都沒搬走啊!大仙,您給分析分析吧!”
白玉嬌一哼氣,放過了狄秋,狄秋趕緊是繞到了她身前,一直往客廳的方向去。白玉嬌仍惦記着對門那戶人家,在他背後咕咕哝哝地發牢騷:“你心裏有鬼。”
“一股什麽味兒啊?狐貍的狡猾味兒啊!沖鼻頭!”
“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欠對門錢。”
她又說:“哦!是欠人情!”
狄秋左看右看,從玄關到客廳,什麽矮櫃高櫥,椅子鏡子,一應俱全,牆上甚至還挂着不少裝飾畫和風景照,客廳茶幾上放着果盆,放着花瓶,沙發上鋪了張毛線針織毯子。狄秋一屁股坐下了,颠了幾下,道:“這房子要是誰買了,拎包入住啊!”
白玉嬌把沙發後的窗簾拉開了些,光湧進來,屋裏的暗色一下被抹去了,放眼望去都是些或白或原木色的家具。狄秋不停點頭,道:“蠻好的,風格統一,比較簡潔。”
白玉嬌翻個白眼,跳上張長餐桌,翹膀擱腳地坐在上面,搖晃着小腿,側身一眺,拿腔拿調地說:“他們賈府只有這兩只石獅子是幹淨的。”
狄秋笑壞了,抹了下茶幾,微塵不染,他擡起頭看着白玉嬌,說:“我高中同學的奶奶住那裏。“他忙又接着說:“也不知道現在住不住了。”
白玉嬌咬緊煙鬥,趴在了餐桌上,雙手托腮沖着狄秋:“那你打個電話給你高中同學問問啊,要是他奶奶還住那裏,你就問一聲,同學,你奶奶家對門有鬧過鬼嗎?”
狄秋道:“啊?我是看風水的,又不是來抓鬼的!”
言罷,他起身繞着客廳踱步,一頭掐手指,一頭冥思苦算。白玉嬌打個哈欠,在餐桌上翻個身,人穩當地落在張椅子上,變出身黃道袍,挖苦狄秋道:“你這麽算要算到猴年馬月,本大仙善心大發,告訴你,風水沒問題!”
狄秋還在客廳裏打轉,不響,一會兒摸摸電視櫃,一會兒摸摸一只空蕩蕩的玻璃移門的櫃子。客廳算是看完了,他檢查了一樓另外兩間房間,一間是浴室,放着個按摩浴缸,地上鋪了一層厚實的防滑墊,有個小便池,也有個馬桶,洗臉池邊擺着電動牙刷和牙膏,牙刷還在充電,浴室的櫃子裏整齊地疊放着各種大小的毛巾和兩套灰色的男士睡衣。浴室邊那另一間房間約莫是住人的,但裏頭除了張單人床再沒別的家具了,只是繞着牆壁安了圈半人高的扶手,金屬質地的,包了層棉花,又裹了層棉布,棉布洗得有些褪色了。
這房間外面是個四四方方的院子,放了兩大缸杜鵑,花正要開,含苞待放,院裏地上鋪的是假草坪。
狄秋回到屋裏,找去了樓梯口,朝樓上走去。
一樓和二樓中間夾着的半層有間小會客室,邊上是廚房,再往上有間大卧室,約莫是主卧,占了一整層,一張巨大的雙人床上床單被套枕套都是絲緞的。卧室裏還有個步入式衣帽間,放着不少衣服鞋子,另配有個箱包櫃,塞滿了各色名牌包。
二樓往三樓去的半層還有個房間,這裏面最空,一件家具都沒有,這裏面也最亮,窗戶是落地的,沒有窗簾,牆上能看到很多灰泥,地上到處都是舊報紙。
從這間房間出來,狄秋和白玉嬌打了個照面,這位白大仙正意興闌珊地坐在三樓的樓梯扶手上,斜着身子,斜着視線,俯視着狄秋,道:“你和你高中同學關系很差啊?你以前校園霸淩過他?”
她身上的黃道袍一下成了水手服,狄秋服了:“我們高中不穿這種校服啊。”
白玉嬌往身上一看,撇撇嘴:“夾克衫那種太醜了,我不要。”
她伸出手指一點,狄秋也穿上校服了,胸口一枚藍幽幽的校徽。他一彈校徽,笑開了。白玉嬌跳下了扶手,落在他身邊,道:“我知道了,你是混得太差了,沒臉給高中同學打電話,怕他找你去同學聚會。還是根本沒有高中同學想聯系你,你沒那同學的電話,他也沒你的電話。”她緊盯着他,喋喋不休:“你以前在高中裏是不是混得不錯啊?你這個樣子麽,以前在學校裏估計是風雲人物,現在搞成這樣……”她擺出副嫌惡的表情,癟着嘴數落道,“邋裏邋遢,一間皮夾克天天穿,整天混在麻将館,要我,我也不要見你,還怕你問我借錢打麻将呢!”
狄秋不響,爬上了三樓,三樓像是勉強隔出來的閣樓,天花板太矮了,狄秋不得不佝偻着背才能保證腦袋不撞着房頂。白玉嬌就方便了,變成了個矮女孩兒,在一包包嶄新的被套,羊毛被,羽絨被,橙色,黑色,白色的絨線團裏穿梭,感慨:“我媽也最愛買床單!最愛織毛衣!是不是媽媽這種生物都這樣啊?”
狄秋道:“媽媽怎麽算是生物呢?”
白玉嬌理直氣壯地說:“人世間三種生物,男的,女的,媽媽。”
狄秋笑着搖頭,白玉嬌眼神一凜,嗅嗅鼻子,拉着狄秋就到了閣樓的天窗前。狄秋往樓下一看,只見對門那扇貼倒福字的木門裏伸出來條濕淋淋的胳膊,接着,一個渾身都濕淋淋的人穿門而過,站在了那兩頭石獅子中間。
白玉嬌撫掌大笑:“我說怎麽一股焦味,卻沒見到鬼影,原來是對門的鬼!水鬼!你還不趕緊聯系你高中同學,他奶奶要是還住那裏,八成吓死啦!!”
狄秋急了,說:“那我們現在去對門看看吧。”
“別拉上我啊,關我什麽事。”白玉嬌的耳朵抖動,和狄秋比了個“就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