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桐桐生了,是個男孩兒,大名叫端午,小名叫粽子。桐桐說等端午下個月端午節滿月之後,她就能重出江湖了。她還說,小孩兒沒病沒災,足月足兩,出了娘胎,一聲都沒哭,白天睡覺,晚上不鬧,靜得出奇。
祝老師說:“桐桐哀個兒子是養着啧,小人麽最怕哭粗烏拉,閑話麽弗會講,阿弗曉得唔倷是啰噠弗舒意。”(桐桐這個兒子是被她生到了,小孩最怕哭天搶地,話不會說,也不知道他是哪裏不舒服。)
這天桐桐不在,狄秋和祝老師圍長城,同桌的是潔潔和安媽媽。祝老師的視線在衆人間逡巡了番,又說:“格麽倪啊要湊點銅钿送點啥物事吶?”(那我們要不要湊點錢送點什麽東西呢?)
沒人接話茬,祝老師兀自笑了兩聲,摸牌,出牌,不響了。輪到狄秋,他道:“還是包個紅包吧,送東西還怕和別人送重複了。”
祝老師擡眼看他,拿起保溫杯喝了口茶,說:“滿月酒倪是估計呒不份吃葛。”(滿月酒我們估計是沒份吃的。)
潔潔說:“桐桐講滿月酒才弗辦啧,養呲小人阿弗不啥好開心葛,小人養起來諸何煩啊。”她摸了張牌,同大家微笑,原來她是暗杠了,四張翠綠的麻将牌和花牌擺到了一塊兒,她接着道,“唔倷養小人前頭一天,倪還登嘞做節殼子葛點裏碰着,正好講起。”
(桐桐說滿月酒就不辦了,生了孩子也沒什麽好開心的,小孩養起來很煩的。)(她生孩子的前一天,我們還在美甲店裏遇到,正好說起。)
祝老師放下了保溫杯,拿起盒雲片糕,往桌上衆人面前遞,道:“滿月酒吃弗着麽,倪老丈人葛雲片糕吃吃吧。”(滿月酒吃不到了麽,我老丈人的雲片糕吃吃吧。)
潔潔拿了片,咬了一小口,祝老師滿面堆笑地朝安媽媽動下巴,安媽媽埋頭理牌,琢磨着說:“暗杠麽……杠呲葛啥架?”(暗杠麽,杠了什麽呢?)
潔潔淺笑着,嗲聲嗲氣地說:“肯定是安媽媽倷否要葛。”(肯定是安媽媽你不要的。)
安媽媽半擡起眉毛:“北風吧?我看臺面浪還呒不北風。”(北風吧?我看臺面上還沒有北風。)
祝老師把雲片糕放下了,跟着說:“紅中阿有可能葛。”(紅中也有可能的。)
安媽媽皺起眉頭:“紅中麽哀噠才有一紮嘞嘿,祝老師啊,要麽倷還是轉去陪陪家子婆吧。”(紅中麽這裏就有一個了,祝老師啊,要不你還是回去陪陪你老婆吧。)
祝老師丢了張一條出去,靠在椅背上,說:“囡恩嘞屋裏,男朋友阿一來嘞嘿。”(女兒在家呢,她男朋友也一起在呢。)
安媽媽道:“人家麽是柴米夫妻,酒肉朋友,唔篤屋裏是柴米朋友,酒肉夫妻,丈人走忒啧,曉得倪哀噠三缺一還趕過來。”(別人是柴米夫妻,酒肉朋友,你家這是柴米朋友,酒肉夫妻,丈人過世了,知道我們三缺一還馬上趕過來。)
祝老師洋洋得意:“男人麽,為朋友麽肯定是上刀山,下火海,幫安媽媽,小狄是諸何辰光葛交情啧。”
狄秋拿了幾片雲片糕在手裏,一會兒吃一片,祝老師出了個兩萬,他碰牌,道:“祝老師丈人年紀也蠻大了吧?”
祝老師也吃雲片糕,一片接着一片吃,講道:“囊否要吶,送到醫院去葛辰光還差兩日天過生日,硬緊是摒呲兩日天,過呲七十八,管子拔特,蘇州人算法麽八十啧。老底子是壽星公啧,走得開心葛。”(怎麽不是呢,送到醫院去的時候還差兩天過生日,硬是撐了兩天,過了七十八,管子拔掉,按照蘇州的算法算是八十了,舊社會的時候算是壽星公了,走得開心的。)
安媽媽喝茶,道:“三筒,呒不人要啊?小狄倷弗是等筒子啊?”(三筒,沒人要嗎?小狄你不是在等筒子麽?)
狄秋說:“我等桐桐。”
安媽媽笑出來,潔潔也笑,看着牌局,說:“活到八十歲我是覺得太久了,我麽,五十歲就好了,四條。”
狄秋說:“沒有人會嫌活得長的吧?”
祝老師忙伸出只手,道:“閑話弗是哀囊講葛啊,有銅钿麽,活得長點麽是蠻好,呒不銅钿麽,過呲五六十歲,啥格毛病才尋上門來哉,啊活得呒不啥意思。”(話不是這麽說的,有錢,活得長一點是不錯,沒有錢,過了五六十歲,什麽毛病都找上門來了,也活得沒什麽意思了。)
潔潔說:“有銅钿葛麽,三四十歲才開始高血壓,高血脂,膽固醇過高啧。”(有錢的,三四十歲就開始高血壓,高血脂,膽固醇過高了。)
潔潔又說:“美國電影裏有點格種有銅钿人家葛家庭主婦,一日天只吃兩頓,瘦得嘞精怪,高血壓高血脂倒呒不,才是一日到夜生菜扮扮,吃點豆奶,礦泉水。”(美國電影裏有些那種有錢人家的家庭主婦,一天只吃兩頓,瘦得像精怪,高血壓高血脂倒沒有,就是一天到晚只是生菜涼拌,喝豆奶,礦泉水。)
祝老師道:“哀個以哉流行葛,叫啥個輕斷食,阿弗曉得囊夯行出來葛,倪囡恩跟呲唔篤外企葛高管,每個熬頭有幾日天,阿登勒屋裏吃生菜,水果打打汁喝喝,我問唔倷阿吃得飽,唔倷點點頭,我講人家讨飯叫花子麽呒不條件一日三頓,只吃兩頓,倷麽有條件,阿是一日兩頓。”(這個現在流行的啊,叫什麽輕斷食,也不知道是怎麽流行出來的,我女兒跟着他們外企的高官,每個月有幾天也都在家裏吃生菜,水果打汁喝果汁,我問她,你吃得飽嗎,她點點頭,我說人家乞丐是沒有條件一天三頓,只吃兩頓,你有條件,也是一天兩頓。)
潔潔道:“哀兩頓葛含金量是弗一樣葛哦。”(這兩頓的含金量不一樣的哦。)
她摸了張牌,抱歉地一笑,攤開了牌:“自 摸啧。”
三家都要給錢,麻将被全數推進麻将桌,潔潔點了根香煙。祝老師把色子拿去給潔潔,道:“倪丈人阿蠻想得穿,舊年才住到呲養老院去啧,曉得倪兩個阿舅矮子肚裏疙瘩多,還寫好封遺囑,過兩天倪到公證處去拿公證好葛文件,以哉好啧,反正小人才是獨養兒子,獨養囡恩,阿用弗着立啥葛遺囑,反正眼睛一閉,才是唔篤葛。“(我丈人很想得開,去年就住到養老院去了,知道我那兩個舅子心思多,還寫了封遺囑,過兩天我們就到公證處去拿公證好的文件。現在是好了,反正小孩都是獨生子女,也用不着立遺囑,反正眼睛一閉,都是他們的。)
潔潔說:“要是祝老師爸爸姆媽還嘞嘿,要唔篤先放棄葛。”(好是祝老師爸媽還在的話,要他們先放棄的。)
祝老師眨眨眼睛,幹笑了笑,低頭喝茶,沒響。狄秋道:“不要忘記醫院裏的護工啊。”
祝老師聞言,一時激動,唾沫亂飛,杯裏的茶抖出來了些,道:“哦喲!小狄倷是?經歷過,格點護工是倷當唔篤賺得少啊?倪丈人一送進去,才有格阿姨來問我,啊要尋一條龍,唔倷認得啥人啥人,我講,否要,還?到格個辰光了,囊麽過呲兩日天,估計是聽見倪兩個阿舅講呲點啥,也是個阿姨來尋我,問我,啊要尋一條龍,唔倷認得啥人啥人,倪丈人哀個情況是撐弗住葛,再拖啊是煎熬,讓唔倷好好腳走吧,算起來啊活到呲八十歲啧,囡恩兒子才來床半邊,外孫囡恩,孫子孫囡恩啊才來看過啧。”
(小狄你是沒經歷過,那些護工你以為他們賺得少啊?我們丈人一送進去,就有阿姨來問,要不要殡葬一條龍服務,她認識什麽什麽人,我說,不要,還沒到這個時候,結果又過了兩天,估計是聽到我那兩個舅子說了點什麽,又有個阿姨來找我,問我,啊要找一條龍服務,她認識人,我丈人這個情況是撐不住得,再拖也是煎熬,讓他好好走吧,算起來也是活到了八十歲,兒子女兒都在床邊了,外孫女,孫子孫女也都來看過了。)
潔潔看着牌桌,扔下色子,道:“人活一世,到頭來生死還都是別人一張嘴。”她柔聲說,“我還是活到五十歲就好了,趁我還能決定自己怎麽去死。”
沒人響了,新一輪打起來,摸了三圈牌,祝老師忽而是想到了什麽,問安媽媽:“上趟弗是講唔篤昊昊嘞賣音響麽?要麽倪送一套音響被桐桐吧,要諸何銅钿架?”(上次你不時說昊昊在賣音響嗎,要不我們送一套給桐桐吧,要多少錢啊?)
安媽媽道:“桐桐屋裏總弗缺音響葛吧?阿弗是啥格大牌子,深圳進葛。”(桐桐家裏應該不缺音響的吧,也不是什麽名牌,深圳進的貨。)
潔潔問道:“只有音響還是配套還有播放器葛啊?”
安媽媽看她,笑了笑:“倷要買啊?”(你要買啊?)
潔潔道:“巨是買弗起葛歪……”(貴得話買不起。)
安媽媽說:“一場麻将葛事體。”她瞥了眼臺面,出了個九萬,潔潔推倒了牌:“弗好意思啧。”
(一場麻将的事。)
祝老師幹瞪眼睛,道:“我點牌阿分連牽了,囊已經胡啧啊?”(我的牌都還沒理順呢,怎麽已經胡了啊?)
安媽媽數籌碼,說:“潔潔好去參加麻将比賽啧。”
祝老師應聲:“對葛對葛,之前弗是啥格國際麻将比賽,頭一名竟然是個外國人。”
潔潔收了籌碼,和安媽媽相視一笑,道:“格麽倪應該一道組團去為國争光歪。”
大家都笑,麻将打到十二點,安媽媽連沖潔潔兩副大牌,抽屜都空了,她拿着錢包去了樓下換籌碼,大家順便中場休息。狄秋要了碗大馄饨,祝老師和潔潔把最後幾片雲片糕給吃了。安媽媽上來後,問潔潔:“倷阿是真葛要買啊?”(你是不是真的要買啊?)
不等潔潔回話,安媽媽又說:“剛剛問呲問倪昊昊,講是倷要有播放器葛啊可以,八千多。”(剛剛問了問昊昊,說是你要有播放器的也可以的,八千多。)
潔潔不好意思了,道:“有點巨……”
安媽媽僵笑了笑,回來坐下,摸摸桌面,沒響了。祝老師道:“剛巧格副牌麽,我早曉得才等萬子啧。”(剛才那副牌麽,我早知道就等萬子了。)
沒人響,祝老師接着說:“?想着潔潔七索打特,也等轉去七索。”(沒想到潔潔把七條打掉,又等回了七條。)
狄秋這時說:“我正好要買音響,八千多還可以了,正好我身上錢夠。”
安媽媽看狄秋:“啊是真葛要買啊?真葛要麽我喊昊昊送到倷屋裏,倷屋裏有人葛吧?倷銅钿被我才好啧。”(是不是真的要買啊?真的要的話我讓喊喊送到你家去,你家裏有人的吧?錢你給我好了。)
狄秋道:“現在有點晚了,我爸媽都睡了,不然讓他送來這裏,我等會兒自己想辦法弄回去。”
安媽媽道:“哀囊啊煩啊,明朝吧,明朝早浪倷來屋裏葛吧?”(那多麻煩啊,明天吧,明天早上你在家裏的吧?)
狄秋擺手道:“不好的吧,您兒子還要上班的吧明天?就送來這裏就好了。”
“音響也是重也是大,倷囊搬轉去?滴滴喊部車子啊?”安媽媽不解地看着狄秋,潔潔和祝老師也看了過來。狄秋想了想,遂說:“那明天晚上六點半,我在家裏等他。”
(音響又重又大,你怎麽搬回去?滴滴叫車啊?)
“馬大箓巷格噠啊是?”
狄秋點了點頭。
牌局五點多散場時,狄秋數了八千塊給安媽媽,衆人在棋牌室門口分別,狄秋在路上走了陣,天完全亮了,他只好混在擠公車的人裏上上下下轉了兩趟車才回到了馬大箓巷。他在37號門前坐下,打個哈欠,一下就睡着了。
這一活困得格外踏實,格外滿足,睡飽了,狄秋睜開眼睛仰頭一看,太陽落山了,餘晖為所欲為地塗抹天空,一棵樹,一片瓦。不遠處,一道發青的屋脊承着團團紫粉的雲朵。
狄秋伸了個懶腰,只聽身邊有人問他:“你忘記帶家裏鑰匙了?”
狄秋循聲看去,說話的是個年輕男人,在吃香煙,個子高高的,人偏瘦,兩條長腿裹在漆黑的牛仔褲裏,頭發剃得極短,脖子上和手臂上有紋身。他的耳朵上戴了許多耳釘,狄秋一時數不過來,男人的嘴唇上還有個唇環。男人也在打量狄秋。
狄秋一拍腦門:“你是安媽媽的兒子吧?”
男人笑了笑,朝他伸出手:“安昊,你好,是叫小弟吧?”
狄秋和他握手:“對對對,叫小弟就好了,你好,你好。”
他看到了安昊身後停着的一輛吉普車。安昊道:“我幫你搬進去吧。”
狄秋一下跳起來,擋在門前,聲音小了,悄悄地說話:“不是要買回家的,我買來送人的。”
安昊笑着看他,聲音也壓低了,耳語似的問說:“送女朋友?”
狄秋被他逗笑了,安昊努了努下巴,說:“那我幫你送過去吧。”
狄秋道:“你要忙的話你忙去吧,我自己叫輛車就好了。”
安昊拍了下狄秋:“上車吧。”
狄秋思量片刻,跟着安昊,上了他的車。
安昊煙瘾重,一支香煙吃完,又點了一支,狄秋多看了他兩眼,他便把點上的煙遞給了狄秋。狄秋說:“不好意思的。”
安昊道:“你照顧我生意,我送支香煙,應該的。”
他自己重新點了根,兩人同時吞雲吐霧,安昊把前後的車窗完全放了下來。風裹着煙迅速向後掠去。轉眼間,天已經全黑了。
安昊問狄秋:“你女朋友家住哪裏啊?“
狄秋說:“你往民治路開吧,民治路和公園路那邊。”他還道,“不是我女朋友。”
安昊說:“那以後可能會變成你女朋友。”
狄秋哈哈笑,不住地往外吐青煙:“她不像是那種我送她東西就會做我女朋友的人。”
安昊說:“送你兩張CD。”
狄秋連聲道謝,趁等紅燈時,安昊給了狄秋一張名片,說:“音響有什麽問題可以打電話給我。”
狄秋連聲說好,安昊又問他:“你經常忘帶家裏鑰匙?”
狄秋抓耳撓腮,回答不上來,唯有笑。黃燈亮起來了,兩人都吃完了煙,狄秋拍拍衣服,安昊把窗關好,播歌聽。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音響裏傳出來。她的音調不高,聲音啞啞的,平和地唱:吹呀吹 讓這風吹。
風在外面吹,把樹都刮歪了,柳絮亂飛。
狄秋說:“是徐小鳳的吧?”
徐小鳳唱完,是蔡琴的歌,安昊問他:“這首呢?”
狄秋點了點頭,說:“《被遺忘的時光》吧?”
安昊笑開了,說:“我們應該下個猜歌游戲來玩,”他看着狄秋:“沒想到你看上去很年輕,聽歌這麽老派?”
狄秋聳了聳肩:“我什麽都聽一點。”
安昊說:“送你的CD,你不喜歡的話告訴我啊,給你換。”
狄秋輕笑了笑,沒響。說話間,他們已經到了民治路上,狄秋指着一棟灰公寓樓說:“就是那裏。”
安昊把車停在公寓樓門前,和狄秋一塊兒把音響搬下車,恰好遇到個住戶,兩人跟着他進了樓,一鼓作氣搬上了三樓。到了303門口,狄秋敲敲門,沒人應,他又敲了兩下,耳朵貼着門板聽了聽,裏頭靜悄悄的。
狄秋嘆了聲,說:“我在這裏等吧,謝謝你了。”
安昊靠在牆邊看他,摸出了煙盒,說:“不打個電話?”
狄秋為難地說:“我沒手機……”
安昊愣了瞬,沒響,派了支煙給狄秋,自己咬出一根香煙,叼在嘴裏。狄秋捏着那煙,坐在了音響紙箱上,瞅着樓梯,沒人說話,過了歇,狄秋才從褲兜裏挖出個打火機。不等他擦出火苗,安昊的打火機先送到了他面前。
火苗竄起,顫動着,狄秋臉上一熱,嗞地一聲,煙草燃燒,他的鼻腔裏瞬間擠滿了辛辣的煙味。狄秋把香煙夾開,看着安昊。安昊一身黑衣服,完美地融進了樓梯間的黑暗裏,只有他的耳環,唇環在發冷光,還有他的眼睛,晶亮,目光溫和。
安昊給自己點煙,那唇環更亮了,像夜空裏突然冒出來的一顆星,閃閃爍爍。可能源自一場新的爆炸,可能馬上就會消失。
狄秋側過臉去,抖了抖煙灰,說:“我是真的沒有手機。”
安昊說:“明白的。”
狄秋看他,卻什麽也沒再說了,他吃香煙,眼前便都是自己呼出來的煙了,什麽黑,什麽光都被這煙隔絕了。狄秋轉了回去,他在樓梯縫隙間看到了潔潔,不一會兒,潔潔就出現在了三樓的走道上。狄秋朝潔潔揮了下手,笑着喊她。潔潔不無意外,狄秋指指那音響,吹了聲呼哨。潔潔笑出來,朝狄秋走過來。
安昊說:“那我先走了,有問題記得聯系我。”他走到狄秋身邊,臉上帶笑:“可以用公用電話。”
狄秋笑出了聲音,安昊和潔潔擦肩而過,往樓下去了。
潔潔回頭張了張:“誰啊?現在的快遞小哥都這麽有型的啊?”
“安媽媽的兒子。”狄秋說,扔開了煙頭,擡腳蹍滅了。
潔潔趴在欄杆上又看了看,狄秋塞給她一張名片:“有什麽問題,打他電話啊。”
潔潔瞅了眼那名片,壓着眉毛問狄秋:“你怎麽知道我住這裏?”
狄秋眼也不眨,說:“你上次說過的啊,你忘記了?”
潔潔的眉毛壓得更低,目光懷疑。狄秋任她打量,往地上那堆紙箱的方向瞄了瞄,道:“不然我們在外面拆了,直接把東西搬進去吧。”
潔潔一撇嘴,笑了,轉身開了門,和狄秋說:“等等啊,我去拿把剪刀。”
沒一歇,潔潔就拿了一把剪刀和一把水果刀出來了。狄秋用剪刀剪開了捆在紙箱外的四條白捆繩,潔潔用水果刀割開了塑封膠帶,兩人一塊兒拆開箱子,掰扯開防震的塑料泡沫,狄秋伸手進去抱出一只音響,往屋裏走,潔潔給他頂住門,誰知狄秋一進門就是個踉跄,差點連人帶音響摔在地上,還好他反應及時,護住那音響,跨出個馬步,肩倚着牆,穩住了重心。他回頭看潔潔,驚魂未定:“你家怎麽還是這麽暗啊?!”
潔潔眨眨眼睛,把門後煤爐上抽煙機的燈打開了。狄秋幹咳嗽,低頭看去,潔潔家不光還是那麽暗,地上也還是那麽亂七八糟,襪子鞋子,外套內衣,褲子裙子丢得到處都是,剛才陷害他的就是一條亮片短裙。狄秋把音響在懷裏颠了颠,抱穩了,低着頭看着路,問潔潔:“放在哪裏啊?”
潔潔說:“就放桌上吧。”
屋裏只有一張桌子,一邊緊貼牆,約莫學校裏兩張課桌拼在一起那般大小,桌子兩側各擺了張折凳,凳子靠背上又是毛大衣又是毛圍巾的,活像兩只毛茸茸的野獸蔫頭耷腦地挂在上面。桌上也是一片混亂,三聽打開的可樂罐互相依偎,兩個只剩下冰塊的星巴克飲料杯倒在副耳機上,一只泛着焦色的玻璃煙灰缸架在個慘白的外賣盒上面,外賣盒沒關好,露出個玻璃酒瓶的瓶口,煙灰缸傾斜着,裏頭堆滿了煙灰和香煙屁股,還有個打開的蛋卷盒,裏面裝的是幾顆費列羅還有厚厚一沓安全套,狄秋甚至還在桌上看到了個必勝客的披薩盒,似乎是那天他在一中門口遇到潔潔時她拿的那只。
狄秋把音響放在了折凳上,抓起地上一只塑料袋,把桌子上的垃圾一股腦兒都塞了進去,紮上死結,丢到一旁,抹了下桌子,統(挪)開蛋卷盒,這才把音響放上去。另一只音響搬進來,狄秋發現,桌上只容得下它們這兩個大家夥,他只好把蛋卷盒放到了音響上面。
潔潔說:“播放器就放冰箱上吧。”
也實在找不到別的地方了,還好冰箱不算高,狄秋踮起腳就能把播放器擺上去,他插好音響和播放器的電源,潔潔站在冰箱前點了根煙,吃了兩口,仰頭看了看,舉高手,手指在空中胡點亂撥,好不容易才按到了播放器上控制光驅的按鍵。狄秋搖搖頭,在屋裏看了又看,把播放器和蛋卷盒子換了個位置。潔潔拍手,好笑地說:“好了好了,以後我都不用做生意了,開唱片店算了。”
狄秋沒響,找到先前被他丢開的那只垃圾袋,提着往外走。
潔潔喊他:“你去哪裏啊?”
“扔垃圾。”狄秋說。
潔潔放聲大笑,還道:“不然連我一起扔了吧!”
狄秋無奈,長舒出一口氣,出了門,連同那套音響的包裝一塊兒拽下樓扔了。他回上去時,潔潔給他留了道門,看到他進來,劃了個眼色,狄秋關上了門,整間屋子都只靠抽油煙機的光照明。
狄秋奇道:“你家裏只有這個燈?”
潔潔在抽油煙機前看音響說明書,嬌嗔道:“所以買不起八千多的音響呀。”
狄秋道:“那你又整天必勝客星巴克?”
潔潔答:“不然信用卡業務怎麽這麽好做?”
狄秋說不上話了,潔潔也不響了,翻說明書,吃香煙。過了歇,她問狄秋:“昂吃晚飯了?”(吃晚飯了沒有?)
不等狄秋說話,肚子先替他咕嚕叫喚了。潔潔笑笑,轉身打開了冰箱,翻出個沙其瑪扔給狄秋。狄秋拆了那冷冰冰的沙其瑪就咬,吃進嘴裏品了品,那味道說不出的奇怪,有些像腌菜,他在包裝上沒找到生産日期和保質期,遂問潔潔:“什麽時候過期啊?”
“沒發黴就還能吃啊,這種東西只是标最佳食用日期,放心,人沒這麽脆弱。”潔潔說,彈了彈煙灰,一看狄秋,道,“叫外賣吧,你要吃點什麽?”她放下了說明書,從屁股後頭的口袋裏挖出個手機,又點又戳,“老媽米線,肯德基,韓式炸雞,還是燒烤啊?”
狄秋捏着那剩下的大半個沙其瑪,沒敢吃了,說:“大病省事,小病小痛最折磨人。”
“垃圾桶在廁所裏。”潔潔說,頭還低着,臉還對着手機屏幕,喃聲道,“臺灣牛肉面好了。”
她又說:“廁所在後面。”
她指着面前的那堵牆壁。
狄秋找去了廁所,廁所裏倒很整潔,有燈,開了燈比外面亮多了,燈光是淡紫色的。洗臉池上擺着瓶空氣清新劑和一排各式口味的漱口水,空氣清新劑是檸檬味的,廁所裏卻充斥着青蘋果香精的氣味。垃圾桶快鋪(滿)出來了,都是些避孕藥的包裝盒,狄秋把沙其瑪扔進去,垃圾袋往下陷了陷,他走出去了。
潔潔看到他就問:“還有兩張碟,你買的啊?”
“他送的。”
“誰?”
“安昊啊。”
“哦,連人家名字都知道了。”潔潔說。
狄秋說:“啊?見面總要自我介紹的吧?”
潔潔咬着嘴唇笑,打開了其中一張。外國歌手,男的,發型像貓王,黑白封面,Chet Baker。
狄秋在折凳上坐下,公寓不大,他稍伸出腿,腳尖已經頂到了廁所的門。廁所邊上有間房間,門開着,能看到床和電視機,再邊上還能看到扇門,緊閉着。
潔潔把唱片推進機器,等了歇,薩克斯的聲音響起來了。潔潔抱着胳膊在另一張折凳上坐下了。
她撐着下巴,吃完一根煙,又點了一根。
狄秋坐了歇,聽了陣,坐不住,起身把地上散落的鞋子一只只挑出來,抱到牆邊,湊成一對對,靠牆列好。
潔潔笑着說:“那順便幫我把衣服扔到洗衣機裏去吧。”
“全部啊?”
“随便。”
狄秋先撿起兩件外套,抖了抖,摸摸口袋,摸出一包紙巾,兩枚硬幣,扔去給潔潔。潔潔說:“洗衣機在陽臺上,陽臺和那間房間是通的。”
她說的是那房門緊閉的房間。
狄秋走過去,推開門,一陣炫目的光伴随着一股檀香味撲面而來,他避開光芒,打了個噴嚏,徑直走去了陽臺。屋裏沒有窗簾,陽臺上也沒有,那裏只有一臺洗衣機和一只打開的行李箱,行李箱裏小山似的堆着長靴短靴,大多是棕色的,不少皮靴上都沾了泥巴,擠挨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一大塊硬泥巴。狄秋進進出出走了三趟,洗衣機裏再塞不下更多的衣服了,他倒了些洗衣粉,說:“開始洗了啊!”
潔潔應了聲,狄秋回進了那檀香味濃重的房間裏。房間裏有張沙發,正對着兩面大櫃子,一櫃子全是書,另一櫃子全是碟。狄秋又吸了吸氣,這裏聞上去像間舊貨店。洗衣機洗衣服的聲音很輕。潔潔在外頭和他說話:“這裏是不是蠻好的?很安靜。就是樓上老是漏水,你上來的時候沒被滴到啊?”
狄秋沒響,沙發邊還有幾摞書,狄秋随手拿起一本,是本漫畫,赤石路代的《溜冰娃娃》,書頁泛黃了,都快翻爛了。他看了兩頁,潔潔進來了,她在碟片櫃前一會兒踮起腳找找,一會兒彎下腰看看,她說:“之前音響總彙倒閉,大甩賣,我買了好多。”
她抽了張碟出來,狄秋沒看清,後來潔潔出去換碟,王菲開始唱歌,他聽出來了,她拿的是《寓言》。
歌曲的間歇,潔潔問狄秋:“晚上你去金門路嗎?”
“去啊,你去嗎?”
“除了打麻将,你就沒別的事情可幹了?”
狄秋微笑,換了第二本《溜冰娃娃》,躺在沙發上看,響亮地說:“我從小就有個夢想,弘揚國粹!”
潔潔說:“你是不是在偷看我的漫畫?”
“我光明正大地看啊。”
潔潔說:“都是租書店倒閉的時候買的,大甩賣。”
狄秋說:“你真厲害,總能讓你淘到便宜貨。”
潔潔說:“什麽便宜貨,沒人要的東西罷了,需求多的東西,怎麽會賤價賣?”
狄秋看了外面一眼,門開着,但外頭還是暗暗的,《彼岸花》的前奏終于過去了,有人聲了,唱腔鬼魅。潔潔還和他隔着牆壁說話:“你吃香菜嗎?牛肉面裏我讓加了香菜。”
“我還吃榴蓮。”
潔潔探進來個腦袋,狄秋把漫畫放下了,四目相接,兩人都沉默,兩人都微微地笑着。潔潔又進來找碟。這回她一下就抽出了張唱片,拿去給狄秋看:“你聽嗎?”
那是一張粉紅色封面的班得瑞。
潔潔問狄秋道:“你知道這個樂團是虛構的嗎?”
狄秋不置可否,潔潔在他腿邊坐下,吃香煙,她的手指一顫,一些煙灰撒在了唱片封面上。狄秋說:“我有一張藍色的。”
潔潔很感興趣:“在家裏?”
“大概吧。”狄秋繼續看漫畫,說,“我有整套的《灌籃高手》。”
潔潔拍了下他的褲腿,笑着吐煙。忽而,她眼睛一亮,說:“啊,這個我會唱。”她跟着音樂哼歌,随着節奏搖擺,手指在腿上随興舞動,仿佛在彈鋼琴。狄秋打了個哈欠,他有些困了,漫畫也看不進去了,眼皮沉重,一耷一閉間,他模糊地看到潔潔的長頭發,她的側臉,彎得很厲害的脊梁,還有她那雙大而無神,忽閃忽閃的眼睛。
他快睡着了。有兩把聲音在他耳邊唱歌,王菲唱得比較快,潔潔唱得比較慢。
他做夢了。
他夢到了母親,他的母親是狐仙,她住在大山裏,她邂逅了一個人類男子,她戀愛了,懷孕了,生下了個孩子,她變得虛弱,她的尾巴冒了出來,她的耳朵鑽了出來,她渾身都披上了雪白的絨毛,人類男子離開了她。
他從蘇州來。母親一直想去蘇州。
母親在山林中郁郁而終。
母親說,孩子就叫“秋”吧。
秋天是天地間最熱烈,最溫暖的顏色彙聚的季節。到了秋天,稻穗壓彎了稻稈,栗子掉下樹,柿子紅了,橘子甜了,銀杏黃了,小鹿長出了茸角,山雀銜着漿果掠過水面,溯流而上的魚躍出溪澗,被黑熊逮個正着。漫山遍野都是缤紛的,熱鬧的,月亮會變得很大,很圓,人們會思念親人,親人也會思念你。
不要怕,孩子,不要怕。
他夢到他在母親懷裏熟睡,母親撫摸他的頭發,那雙手是粗糙的,又是細軟的,說不清,母親還給他抓背,撓脖子,他想躲開,又舍不得。母親不知道他怕癢,母親怎麽會知道呢?他還沒長大,還沒和母親說過一句話,母親就走了。
母親輕輕地呼喚他。
狄秋,狄秋……
對,對,對。
狄秋從沙發上滾了下來,他一摸眼皮,扯下來張紙條,上面寫了幾行字,可屋裏伸手不見五指,根本看不清,門縫下倒有光,沒有音樂聲了。狄秋爬起來 ,開了門,湊在光下一看,紙上一行細秀的楷體字,寫的是:給你留了份鹽酥雞在冰箱裏,微波爐熱一下吃了吧,我上班去啦。
署名是潔潔。
“老實帥哥?”
狄秋聽到這一聲一個激靈,擡眼看去,和小灰對上了視線。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