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灰正在爐上煮面,耳朵裏塞着耳機,他盯着狄秋,笑得不懷好意,他說:“不是,在潔潔那裏,對啊,大概是個老客戶,對對,知道了,好。”

四下不見潔潔,狄秋一陣尴尬,匆匆忙忙從小灰邊上過去,開了門就走。

這一出去,狄秋便被股冷氣撲倒在地,他忙環抱住手邊摸到的一棵樹,擡起頭試圖往外看,可又一股強風,裹挾着濕冷的陰氣呼嘯而過,別說睜開眼睛了,他連頭都擡不起來了,只覺天寒地凍,他仿佛是一下從人間掉進了個冰窖,這冰窖裏還有只巨大的電風扇在不停朝他吹風。狄秋用手臂圈住腦袋往右邊避開,風又從左邊過來,他換個方向,還是逃脫不過,就連地上都好像有陰風匍匐着,貼着他的身子掠奪他的體溫,沒一歇,狄秋整張臉都被吹僵了,雙手十指也幾乎失去知覺,而風卻更橫了,像刀子,一刀又一刀割他的手,狄秋稍一猶豫,手往後縮了縮,那風似是正等着這個時機,使出了最強、最狠的力道,一下把狄秋從樹邊吹開了。狄秋失聲哀嚎,背上一痛,沒聲了。他感覺自己後背着地摔在了地上,但很快,他又感覺身下一懸,人飛到了空中去,風抓着它,攥在手裏,任意揉搓玩弄,一時把他掼到地上,一時把他丢到空中,他的身體已經全不由他控制了,意識也被摔得支離破碎,他想到白玉嬌,他也被她的尾巴這麽戲弄過,可她的尾巴也保護過他,她的尾巴是溫暖的,柔軟的,而這風是無情的,剝奪了他所有氣力,凍結了呀他的呼吸,封鎖了他反抗的能力,他渾身發冷,想哭,可眼淚掉不下來,他早就感知不到自己的眼睛鼻子了,他的神經同他的四肢五感一樣,逐漸麻木,他已不想弄清楚這變故的來龍去脈了,他猜他可能是掉到了十八層地獄裏的什麽冰雪地獄裏。他還不知道世上有任何一扇門是可以通往地獄的,又或許他一直都在地獄裏,走在無間道上,永不能超生。

狄秋大叫了出來:“我受夠了!他媽的我有沙眼!!”

可這話才出口,就被風擊得粉碎,那風也在說話,呼呼呼,嘩嘩嘩,比他響,比他兇,它好像還在用着人間的大樹,人間的山石猛敲猛打,山洪爆發的聲音,巨石滾落的聲音,破碎的聲音,災難的聲音不絕于耳。

狄秋又一次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嗚咽了聲,正等着承受下一波的捶打,可風勢忽而弱了,只微微地吹拂着了,雖然還是涼飕飕的,但比之前好了不少,狄秋趕忙是把凍僵的雙手送到嘴邊哈了哈氣。突然之間,一聲慘叫響徹雲霄。狄秋起了身雞皮疙瘩,慌忙揉開眼睛,這一看,吓得他吞了口口水,立即是四下找起門來了。

在那陰雲密布的天空下,黑霧彌漫的大地之上,一只頭頂尖角,方臉獠牙,半身赤裸的怪物頂天立地地站在那裏。它一瞪眼,兩只眼睛剎那間旋出兩個黑色的漩渦,天地間所有光輝都被逃脫不了它們的吸引,他一呼氣,鼻孔裏噴出滾滾黑煙,空氣中火花四濺,墜下的火星燒着了整排樹,整片大地。它又一張嘴,仿佛有成千上萬的冤魂在同時哀鳴,大地冰封,火滅去了,冰天雪地裏,這怪物呼哧呼哧哼氣,它周身煙霧缭繞,這些煙霧讓它的四肢看上去更粗壯,更巨大,但又顯得那麽不真實,那麽虛幻。

狄秋手腳冰涼,掙紮着爬起來,荒山野嶺的,哪裏有人家,哪裏有門!狄秋心下擔憂,那怪物這時又哀叫了聲,狄秋一看,怪物将自己的腦袋猛地向後甩去,似是極痛苦,接着又是一聲痛呼,怪物胡亂扭動起了身體。它跺腳,天搖地動,它肩上的雲朵被抖落了,露出個瑟瑟發抖的月亮,那怪物又一擰脖子,雙手在空中亂揮,把月亮給掃沒了影。天和地剎那間成了同一種顏色,周遭寒氣更盛,狄秋搓搓胳膊,躲在了棵枯樹後頭。

就在這時,一把洪亮的男聲高吼道:“快!幫我定住他!插進它的右腳裏!”

狄秋還沒找到這說話的人,腳上一痛,原地跳了起來,待他一看,原來是根鐵棍不偏不倚砸在他右腳上,他又一打望,不遠處,一個長衫盤髻的清瘦老人腰上系着根繩索,将自己同一顆樹綁在一起,老人雙手緊緊握住根杖子,那杖子一端直捅進一片高聳的黑土丘裏。狄秋再一研究,老人埋杖的哪裏是什麽土丘,那分明是一個腳趾!他仰起頭,正是那怪物的腳趾!

老人轉動手腕,咬牙使勁,那怪物苦不堪言,脖子往前一伸,一陣黑煙從它的嘴裏湧出,直朝着那老人撲去,狄秋忙要去搭救,可這黑煙竟然滾燙無比,他稍一靠近,衣服和頭發都燒了起來,狄秋趕忙在地上打滾,不住地問:”您沒事吧??沒事吧??“

只聽還是那把洪亮的聲音,穿煙破霧,響徹雲霄。

“與疫鬼鬥!其樂無窮!”

老人縱情狂笑,這笑聲甚至蓋過了疫鬼的咆哮。狄秋身上的小火苗全滅了,濃煙散去,他咳嗽着看那老人,只見他仍屹立在樹前,昂首挺胸,無畏無懼,他正将一只葫蘆湊在那杖子上澆灌着什麽,這濃漿顯然使疫鬼更難受了,竟轟然倒下來了,地面像波濤一樣起伏,狄秋好不容易站穩了,一咬牙,心一橫,撿起了腳邊的鐵棍,朝着前頭那高山一樣聳立着的疫鬼的右腳奔去。到了這座五指峰似的山腳下,狄秋高舉起鐵棍斜紮進去,但這疫鬼的腳不知是什麽做的,這鐵棍竟被彈開了。狄秋高喊:“老人家!這沒用啊!”

“什麽老人家!行不更名,左不改姓,薛一瓢是也!”

狄秋抓着鐵棍還想再說什麽,近旁的五腳趾峰突然一抽,把狄秋踢出去好遠。這一下比先前那将他扔來甩去的力道弱多了,狄秋揉着肚子,一下就爬了起來。薛一瓢這時和他道:“看來非一等一的神兵利器是奈他不何的!小子,你過來替我握住這根銅杖,我去去就來!”

狄秋慌忙跑過去,替薛一瓢握住了銅杖,薛一瓢解開了腰上的繩索,綁在了狄秋身上,徑自走開,狄秋這才看清,原來不遠處另一顆樹上還拴着輛馬車,那馬兒鎮定自若,靜靜地俯身吃草。仿佛天底下沒有一丁點事值得它分神勞心的。那樹也靜靜地伫立着,一身綠衣,密密的自頭頂披下。

狄秋轉頭看那疫鬼,它的左腳腳趾被薛一瓢的銅杖死死定住,那創口正咕咕地往外冒黑血,一歇,這血就在地上彙成了條黑水河,河面污濁,臭不可聞。河水漫到了狄秋的腳邊,他竟在裏面看到了白骨和血塊!狄秋皺起鼻子,兩腿發軟,薛一瓢這時回來了,手持一柄寶劍,利劍出鞘,如同暗夜明月,寒光凜凜。薛一瓢拍了下狄秋:“小子!按住了!”

言罷,他飛身向那五腳趾峰而去。

孰料那寶劍對那疫鬼也是毫無用處,薛一瓢疾呼:“可恨銅杖再無第二根!”

狄秋問道:“薛……薛前輩……您這銅杖是用什麽打造的?”

薛一瓢道:“神兵天傳!再造無法!”

狄秋聞言,看了看身後那馬車,又比劃了下`身上繩索的長度,靈機一動,與薛一瓢道:“前輩!我去去就來!您數十下,十下之後拉我出來!”

說着,他将銅杖捅入更深,一轉身,朝那馬車飛奔而去,他身後疫鬼怪叫了聲,薛一瓢吼道:”小子!你去哪裏?!“

狄秋躍上馬車,掀起簾門便隐了進去。

此時此刻,他腦袋裏只有一個念頭,定要弄來天底下最厲害的神兵利器!

這麽想着,狄秋撞開了扇木門,他停在了一座大殿之上,周遭高梁美柱,一派富麗堂皇,殿上只兩人,一人玄服珠冕,一人粗布衣衫,手持一把青銅寶劍,另有口大釜,裏頭熱湯沸騰,那兩人齊刷刷看着狄秋,那大釜裏忽地飛出來顆人頭,直朝着那玄服人而去,玄服人大驚失色,粗布衣衫大步上前,一劍揮下。狄秋捂住眼睛,慌忙退了出去,口中連聲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搞錯了搞錯了!!”

他轉身沖出了門,再睜開眼睛時,這回他人到了個火燒得正旺劍爐前,熊熊火光映在一個壯實男人的臉上,那男人正和一個挺着孕肚的女人說話,道:“楚王必定要殺我,另一把……”

說到此處,他瞥見了狄秋,欲言又止,那女人見到陌生人,大叫了聲,花容失色,男人神色一斂,朝着狄秋便過來,狄秋一看劍爐邊挂着的一柄寶劍,沖過去拿了就跑,那男人大喝一聲,已然到了狄秋跟前,狄秋慌了,才要說什麽,腰上一緊,他整個人被向後扯去,撞開了門,摔在了地上。狄秋頭昏眼花,揉着後腦勺一擡頭,和神情古怪的薛一瓢目光相接,狄秋忙将懷中的劍遞上給他,道:“用這個試試!”

薛一瓢并沒拿,還要問什麽,那疫鬼捶天敲地,黑煙蓋頂,這人間已不像人間了!

狄秋道:“沒時間了!”

他迅速解開了腰上的繩索,抓起自己借來的寶劍沖向那五腳趾峰,一劍捅入。疫鬼慘叫三聲,戛然無音了。薛一瓢趕來,碾碎一顆藥丸抹在那創口處,狄秋拔出寶劍,黑血泉湧,這五腳趾峰迅速幹癟了下去,逐漸塌陷,先是縮成了寶塔般的大小,接着又不過是一棵大樹,後來它化成了一縷煙——這偌大的疫鬼整身都化為了黑煙!黑煙迅速鑽進了一個人的一邊鼻孔,又一股白煙從另一邊鼻孔被噴了出來。

狄秋這才看清原來這荒郊不止他和薛一瓢兩人,那地上還有個人,面色青白,作百姓打扮,躺在具棺木裏。這百姓睜開了眼睛。

薛一瓢大笑:“疫鬼已除!大功告成!”

狄秋松了口氣,一點風過來,吹得他渾身哆嗦,他環顧一番,原來這周圍原來是片墳地,起了不少墳堆,那薛一瓢看那百姓醒轉,又喂他吃了些葫蘆裏的湯藥,百姓對他感激不盡,非要酬謝他和狄秋,推着他們上了馬車,那馬車簾子一卷起,狄秋暗暗叫苦,再一看,他人又回到了荒野上,似乎還是那片墳地,但眼下,這墳地更像亂葬崗,惡臭撲鼻,屍橫遍野,有人有草席裹身,有人以天地為棺椁,有人面朝大地,手腳腐爛,有人仰天而卧,眼耳口鼻已經滋養了鳥禽。

一群野狗在這些屍首中徘徊,天上,烏鴉盤旋着,随意地落下,啄食幾下又振翅而去,另覓合口味的腐肉。

這些人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爛爛,只不過是些布條,搭拉在殘肢僵肉上,看不出個朝代,說不出個年代。天邊微微泛起了魚肚白,狄秋找不到人家,也不見了馬車。他走得累了,便挨着棵樹坐下了。幾只綠頭大蒼蠅繞着他嗡嗡飛舞,他沒動,他想,也許先前那死而複生的百姓就在這些屍體裏,或許,他的子孫後代在這些屍體裏。人不輕易地活着,但輕易地就能死去。

狄秋睡着了。

他醒時,面前是個小女孩兒,面嘟嘴翹,怨恨地凝視着他。

這個文寫了六萬字了吧,還沒有什麽男男戀愛的苗頭,我可以和你們聊聊這個文目前為止都寫了些什麽玩意兒……但是這樣就好沒意思,無論你們看到的是我想寫的,還是你們想看到的,都希望你們看得開心。周末還是老規矩,就不更新啦。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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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秋道:“你不去樓道上吐口水了?”

小女孩兒撲上來就咬他的胳膊,狄秋任她咬,鬼咬他,不痛不癢,只是女孩兒的人模樣一下有了鬼面相,紅眼青面尖牙齒,看上去十分猙獰。這恐怖的鬼娃娃抱着狄秋的胳膊啃了兩口,口水嘀嗒,也放棄了,丢開了他的胳膊,氣鼓鼓地叉着腰教訓他:“你幹嗎對我媽這麽好?你有什麽企圖?”

狄秋站起來,他已經回到了潔潔家裏,身邊是一張折凳,他發現這間狹窄,缺少窗戶和照明設施的公寓不比那被又黑又大的疫鬼霸占的原野好到哪裏去,缺乏人氣,都暗,濕氣也都重。那潮濕的氣味甚至有些嗆人了。狄秋在凳子上坐下,搓了搓鼻子。女孩兒纏着他說話,道:“你是不是想我去投胎?你現在這麽關照我媽,你以後都會一直這麽關照她嗎?你會娶她嗎?你會一輩子都對她好嗎?“

“你家裏幾口人,都幹什麽的啊?你有正經工作嗎?你白天一直這麽玩失蹤,你想過你家人的感受嗎?“

狄秋看了看女孩兒,問她:“做人不好嗎?做鬼,你連巧克力都沒法吃。”

女孩兒坐去了另外一張折凳上,趾高氣昂地回道:“你做人就這麽點志氣?”

狄秋說:“我不是人。”

女孩兒點頭:“哦,對,你也不是鬼。”她扮了個鬼臉,“兩邊不沾。”

女孩兒又問狄秋:“你是不是同性戀?”

狄秋幹咳嗽,低下頭揉小腿,先前被薛一瓢的鐵棍砸中的地方還有些疼,可能瘀青了。女孩兒朗聲說:“漫畫書裏畫的,好看的男人和好看的男人談戀愛,你是不是啊?你喜歡收拾東西,指甲剪得很幹淨,頭發也不油膩,身上還香香的,在單身女孩兒家裏看到安全套還面不改色,你喜歡男的吧?”

狄秋一哆嗦,擡眼說:“你少看點這種漫畫。“他補了句,“你少看點漫畫。”

“別人畫出來了,我幹嗎不能看?”

狄秋的聲音抖着拔高:“你年紀還小!”

女孩兒不服氣了,梗着脖子和狄秋争:“我是看上去小!我要是還活着,我該上初中了!”

“初中生整天琢磨談戀愛幹什麽?多讀點書,好好上課!物理生物,化學語文哪樣都比搞對象有用多了。”狄秋說完,一頓,不去看女孩兒了,支支吾吾接道,“戀愛這種事情要到大了才能想……”

女孩兒問他:“你夠大了,那你能想了嗎?”

“我還有很多其他事情要想的。”

“比如說?你舉個例子。”

“說了你也不懂。”

“你不要仗着自己比我大就說這種話,我不懂,你就解釋給我聽啊,我不懂我就不能知道了嗎?”

兩人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得熱火朝天,潔潔家的門被人打開了,因為缺乏光線,根本看不清進來的是誰,過了歇,等到抽油煙機的燈亮起來了,狄秋才看到進來的兩人——潔潔走在前面,小灰走在後面。只有他們兩人。小灰帶上了門,直視着狄秋和女孩兒坐着的方向,蘇州話夾着普通話,說:“格個小狄啊是對你有點意思啊?”

潔潔點香煙,指了下音響,說:“你啊要聽聽看,還可以的。”

小灰走近了,摸了摸音響上的商标,嗤笑:“野雞牌子。”

潔潔咬着香煙把那只蛋卷盒子從冰箱上拿了下來,挖了顆費列羅出來吃,問小灰:“你啊要?”

小灰不屑:“這種東西有什麽吃頭。”

他脫掉了外套,扔在桌上,恰蓋住了那播放器,走去上廁所了。他不關門,狄秋把女孩兒叫開了。那女孩兒抓着布娃娃乖乖走到狄秋跟前,瞅瞅潔潔,壓着聲音和狄秋說:“你能不能幫我轉告媽媽,少吃點糖啊巧克力啊,容易蛀牙的。”她作勢捂住半邊臉:“牙齒痛很痛苦的,她會更瘦。”

狄秋點了點頭。小灰沖了馬桶,從廁所裏探出半個身子,和潔潔道:“我去樓上問過了,沒有人漏水,你啊要搬個地方啊,這裏麽,”他皺着眉頭指天花板,“買過來的燈都不能用,燈泡一下就破了,次次晚上都是開抽油煙機,你說啊是要有人覺得古怪的?你啊知道都叫你這裏什麽?”

潔潔又拆了顆費列羅塞進嘴裏,笑着呼了一大口煙。小灰眼珠一彈,惡聲道:“鬼屋!!”

潔潔笑,小灰說:“你麽看不到看得到都無所謂,豬狗生意随便做做,啊是出來嫖的就是為了找個洞?說出去你也是有點名氣的,都叫你什麽啊知道,民治路陳德容。”

潔潔說:“陳德容聽到要氣死。”

小灰笑得直打嗝。狄秋看了看那女孩兒,女孩兒吐吐舌頭,說:“他胡說八道,廁所明明也有燈。”

這時,小灰在廁所水池裏洗手,嘀咕道:“上趟倷掼呲一跤,倒拿廁所紮燈掼好啧。”(上次你摔了一跤,倒把廁所的燈給摔好了。)

狄秋拍了下女孩兒的腦袋,女孩兒拉着他往外去。那小灰又說:”格個小狄屋裏相做啥物事葛啊?囊天天登了棋牌室搓麻将?”(那個小狄家裏作什麽的啊?怎麽天天在棋牌室打麻将?)

潔潔說:“沒怎麽聽他提起過家裏的事情。”

小灰出來了,在褲子上揩手,站在幾扇門中間點了根煙,笑道:“估計上去有點米的。”

“肯定的歪,不然八千塊也不會眼也不眨就掏出來了。”

“現在還有人出門帶這麽多現金啊?”小灰在折凳上坐下,翹起二郎腿,手肘撐着膝蓋搖晃身子,蘇州話夾着普通話講:”弗會是啥葛黑社會洗錢的吧?”他想起什麽了,腔調神秘,“你說他沒手機的,怎麽可能現在有人沒手機?老太婆老頭子都是蘋果用用。”

“囊夯?(怎麽?)”潔潔的煙快吃完了,她把蛋卷盒子放回原位,開了冰箱,拿出罐可樂。小灰和她伸伸手,她把可樂扔了過去,自己又拿了一罐出來。

兩人喝可樂,吃香煙,抽油煙機的光都只能照到他們的腳。

狄秋推着女孩兒要出門,女孩兒卻不動了,拱拱他,擠眉弄眼地說:“別人怎麽在背後議論你,你不想聽聽啊?”

狄秋說:“不都說完了麽。”

小灰問:“啊有搞頭?”

潔潔輕笑,抖煙灰,搖了搖頭,說:“他看不中我的。”

“不是家裏都來過了嗎?”小灰做了幾個挺身的動作,笑容輕浮。潔潔亦笑着,道:“來當鐘點工的,喏,都是他收拾的。”

小灰驚奇:“啊?弗會是陽痿吧?”

女孩兒捂着肚子笑得眼睛都睜不開了,狄秋拽着她的衣領硬是把她拖到了門邊。只聽他們身後,小灰問潔潔:“上趟肯德基拿葛吸管吶?啊有嘞嘿?”(上次肯德基拿的吸管呢?還有嗎?)

狄秋看了潔潔一眼,她從煤氣竈下面的櫃子裏翻出了兩根吸管,拿去給小灰。那不大的桌前,她站着,小灰坐着,小灰笑着從口袋裏摸出了包白色粉末。

狄秋把女孩兒領了出去。女孩兒早就不笑了,但還捂着肚子,好像很痛。出了門,她靠在門上,垂着頭,問狄秋:“媽媽會死掉嗎?”

狄秋問她:“你之前一直拿着的布娃娃呢?被你扔了啊?”

女孩兒從肚子裏掏出了那只爛皮皮(破破爛爛)的布娃娃,她抱着娃娃,悶聲不響。狄秋說:“人都會死的。”他走去樓梯欄杆邊,靠着,說:“人不過是能吃能睡,能笑一笑,偶爾開心個幾秒鐘就覺得自己活着。”

女孩兒說:“你說什麽我聽不懂。”她還低垂着頭,腳在地上蹭了蹭:“我只知道人死了就沒了,就沒有媽媽了,就變成了鬼。”

狄秋說:“鬼也沒什麽不好吧,鬼能聞到思念的味道的,比人強,人活着的時候,或許根本不知道有人在想自己。一想到這個世界上這麽多人,但是沒有一個人記得自己,惦記自己,人就會很難過的。”

女孩兒說:“可是鬼是搞不清楚的,搞不清楚到底是誰在思念,在思念誰。”她打了個格愣,緊接着就堅定地說,“我知道媽媽在想我,一定是在想我,整棟樓只有她這裏有那種味道。”

狄秋趴下來了,看着她:“我聽說聞上去像杏仁,也有人說聞上去很甜。”

女孩兒擡起了頭,雙眼濕潤,她說:“你能不能告訴她,不要再這樣了啊,我不想和她在這裏團聚,你和她結婚吧,然後你們生小孩,我就去投胎,我拼命跑,拼命跑,認準了跑。”女孩兒走去了狄秋腿邊,抱住了他。她還在說話:“你就說我托夢給你,你好好看看我,記住我的樣子,然後你告訴她我長什麽樣,還有這只娃娃。”女孩兒仰起臉,擦幹眼睛,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狄秋。狄秋也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說:“她應該和她愛的,也愛她的人結婚。”

女孩兒使勁搖頭:“不要,不要,她要和能照顧她的人結婚。”她說得委屈極了,末了用腦袋頂開了狄秋的手,躲到了他的手掌下。狄秋半擁着女孩兒,他看到她的頭頂心,兩個發旋中間有道血紅色的裂口。也許這是她的致命傷。狄秋又看了看潔潔的家門,門開了,小灰從屋裏走出來,他站在門口面朝屋內說:“那我去拿車,你快點啊。”

他轉過身,眼神空茫,但他的嘴角是翹起的,眉心是放松的,表情是快樂的,滿足的,連腳步都輕飄飄的了,他扶着牆往樓下飄去。女孩兒立即撇開了狄秋,抱住欄杆,朝下面吐口水。

狄秋往下一看,那口水正中小灰頭頸,但過了歇,下到一樓了,他才摸了下脖子,自言自語地說:“真的漏水啊,奇怪。”

狄秋和女孩兒都趴在了欄杆上,小灰的身影再看不見了。女孩兒問狄秋:“你談過戀愛麽?”她這一問就打開了話匣子:“你這麽閑,為什麽不去談戀愛啊?”

“你可以去約會,看看電影,逛逛街,還可以去……去……去動物園……”

“你不和活人談,你還可以和死人談嘛。”

狄秋一顫,說:“不行,他還是好好活着吧。”

“什麽他?”

“沒什麽。”狄秋把大半張臉埋進了臂腕裏,聲音出奇得小。

“肯定有什麽。”女孩兒和他一樣的姿勢,聲音不輕,語調篤定,“人怎麽會無緣無故想起‘沒什麽’的人呢,就是有什麽!你剛才是不是想,他要是死了,你就能見到他了,奇怪,你又不是見不到活人,你知道他在哪裏嗎?你想見他為什麽不去見呢?”

狄秋悶聲道:“你煩死了。”

“我是死了啊。”

狄秋沒響了,良久,他動了下腦袋,額前的劉海搖晃着遮住了他的視線,他說:“不好意思。”

女孩兒說:“天黑啦,你找個理發店剪剪頭發吧,你的頭發好長了。”

她從狄秋身邊走開了。

狄秋又站了歇,近鄰散出了米飯的香氣,傳來了鍋碗瓢盆的打擊聲,他轉身去敲303的門。潔潔來開了門,看到狄秋,愣了愣,旋即倚在門上懶懶一笑:“你又來看漫畫啊?”

狄秋說:“你是不是有過個女兒?”

潔潔的笑容沒變,依舊還是溫溫柔柔,絕不會對人動氣的樣子。她說:“我?女兒?我像嗎?”

狄秋咽了口唾沫,看着她說:“她有個布娃娃,她托夢給我,她想讓我拜托你,她說請你……”

潔潔碰地關上了門,狄秋杵在門口,想了想,還是去敲了敲門。屋裏一陣響動,沒一會兒,潔潔甩開了門,但人已變了個樣子,眉毛糾成一團,眼睛瞪得老大,眼底發紅,咬牙切齒,直喘粗氣,扔出來個音響喇叭,她瘦,力氣也小,狄秋穩穩接住那喇叭,想說什麽,潔潔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了,忿然扭頭,走到那小桌子前,搬起另一只喇叭就往地上砸去,喇叭沒壞,她便飛踹了幾腳,把它往牆角踢。狄秋說:“你聽我說完可以嗎?”

潔潔不聽,她蠻抱起桌上的播放器,沖到狄秋面前,撞開了他就把播放器往樓下扔去。砰一聲,兩邊的鄰居都稍稍打開了防盜門,往外探看。潔潔不管,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地,她不聽狄秋說話,也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撲到他身上就扯他的頭發,歇斯底裏地咆哮:“你以為你是誰啊?關你屁事!!”

“滾!”

“你給我滾!!”

“你送我什麽狗屁音響就以為自己是什麽東西了啊?滾!”

“滾!”

她把狄秋堵在牆角,抓他咬他踢他,狄秋護着腦袋,潔潔發洩得上氣接不上下氣,連個滾字都說不出來了,渾身都發抖,她這才松開了狄秋,飛奔下樓。狄秋追着她,潔潔一溜煙跑到了大馬路上,路上還掉了只鞋,她還是往前跑,跑到小灰的車邊,上了車,從車裏把另一只鞋扔了出來。

小灰把車開走了,開遠了。

狄秋站在馬路上,拾起潔潔扔出來的那只鞋子,轉身又找到了另外那只,一雙高跟拖鞋。他拍了拍它們,揣在了懷裏。他的嘴角撕裂了,有點疼。街對面恰有間雜貨店,狄秋進去買了包濕紙巾,要了一根士力架。他在路邊抱着那雙鞋,用濕紙巾擦了擦嘴角,撕開士力架咬了一口。他試着嚼了兩下,疼得抽氣,但他越嚼越起勁,吃完,又去買了一根,三兩口吞進肚子,膩得他嘴裏只剩甜味,甜得他想吐,他揩揩嘴巴,打的去了棋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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