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狄秋和潔潔徹底失聯了,他從安媽媽那裏要來了潔潔的手機號,用公用電話打了幾次都沒人接,他又找回去民治路,晚上去,沒人應門,白天去,家裏沒人,就連那小女孩兒都消失了,不知游蕩去了哪裏。棋牌室裏的牌局倒不怕沒人湊,桐桐重新殺了回來,牌桌上見到狄秋,一會兒說他沒的和潔潔搓麻将,無精打采,魂不守舍,一會兒說他不過是換了個雀友,好比失戀,凄凄慘慘,一局圍城拆完,桐桐話裏話外又撩撥狄秋,說:“聽說麽你還負了傷,我先前還不相信,今天來一看,你這個臉差點破相歪,你說說看啊有你這樣的,出來棋牌室打打麻将麽和人家打出真感情來了。”

狄秋看了眼坐在對家的祝老師,祝老師笑笑,避開了他的視線,拿保溫杯喝茶,出牌:“一萬。”

狄秋笑着摸臉皮,看桐桐,說:“吃一塹長一智,吸取教訓了,還是只有你這個妹妹對我是真的好。”

桐桐嬌哼了聲,撇嘴道:“三萬。拉倒吧,欸,你回家你媽媽沒有問你啊,寶貝兒子面孔上這麽兩道,不心疼的啊?”

狄秋摸到了臉上兩道新結好的血痕,撓了撓,桐桐立馬拍開了他的手,豎着眉毛發脾氣:“不好摸的!要留疤的!”

安媽媽碰牌了,道:“小狄麽那天潔潔的號碼還是問我要的。”

桐桐聽了,眼神一變,瞅着狄秋,道:“啊是啊?”

狄秋笑笑:“我沒有手機,她也沒告訴過我她的號碼,我找她是上次欠了她一點麻将錢,不還給她,我渾身不舒服。”

桐桐嗔怪:“那你又不說,我今天還碰到她了,早知道麽我幫你還了歪!”

“啊?在哪裏啊?”狄秋問。

桐桐瞄着他:“到你了呀。”

狄秋摸了牌,直接扔出去,也是張一萬,安媽媽悶悶地說:“早曉得弗碰啧,摸進來麽阿好湊湊。”(早知道不碰了,摸進來還能湊湊。)

祝老師道:“還?聽張了啊?”(還沒聽牌啊?)

安媽媽縱覽牌局,道:“我是?聽了,用弗着看我哀搭哦,祝老師倷放一百紮心,桐桐褡麽倷擺紮眼睛看看,估計浪去索子,小狄麽……”(我是還沒聽,用不着關注我這裏了,祝老師你放一百個心,桐桐那裏麽你小心一點,估計上去在等條子,小狄麽……)

桐桐昂起脖子,摸着頭頸,接道:“小狄麽不用管他了,心思都不在這上面的,和我們搓麻将麽神知巫知(神游天外),經常性夢游。”

祝老師哈哈笑,道:“格麽我再出紮萬字吧,聽安媽媽葛。”(那我再出個萬子吧,聽安媽媽的。)

祝老師這個萬字一擺下,狄秋就擡起了手,祝老師苦着張臉,手還沒完全放下牌,擠着眼睛看狄秋,狄秋沖他一笑,推倒了牌:“不好意思了祝老師。”

他胡牌了,祝老師叫苦不疊,唉聲嘆氣地掏籌碼,說桐桐:“倷啊是幫唔倷連打麻子啊?”(你是不是和他打配合啊?)

桐桐道:“祝老師麽真正是冤枉我,安媽媽不也說小狄還沒聽麽!”

安媽媽伸長了脖子看狄秋的牌,逐一排查狄秋出過的牌,半晌,舉起根手指道:“弗好意思啧,哀紮九萬看到呲唔倷搭去啧。”(不好意思了,這個九萬看到了他那裏去了。)

“這個九萬是你出的嘛!”桐桐歸了下麻将牌,還幫忙回憶,“就是祝老師連扔兩個三筒那時候嘛,我記得很清楚的。”

安媽媽不響了,把麻将牌用力推進桌肚裏。狄秋問了句:“今天打到幾點啊?”

祝老師看桐桐,亦問了聲:“兒子嘞屋裏啊?”(兒子在家啊?)

桐桐抿起嘴唇,眼珠轉來轉去,點了根煙,道:“阿婆嘞帶。”(婆婆在帶。)

她還道:“我這種零級新手還是讓位給有經驗的老手好了。”

狄秋去開了排氣扇,順便拿了熱水瓶往大家的杯裏加熱水,問道:“啊要吃點宵夜?“

桐桐轉頭看着他:”叫碗大馄饨,我和你分分啊好啊?“

狄秋道:“生孩子很耗元氣的,你要多吃點補補身體,我點兩碗,到時候你一碗吃不掉你再給我好了。”

祝老師舉起保溫杯,吹着上頭的熱氣,一小口一小口的嘬茶水,說:“鲫魚湯喝喝。”

桐桐道:“我沒奶啊,家裏都是吃奶粉的。”

祝老師道:“怪呒呲道一出月子才來尋倪搓麻将,原來是要賺奶粉銅钿。”(怪不得一出月子就找我們打麻将,原來是要賺奶粉錢。)

桐桐抛個媚眼過去,說:“怎麽不是呢,現在養孩子是養不起。想想以前麽我也是就這麽養大了,我婆婆是已經開始找早教班了,我說學這麽多東西幹什麽啊,學鋼琴,學畫畫,學英語,啊是他能變成朗朗,梵高?還是要做外交部發言人啊?沒有天賦麽學這種都沒用的,還不如踏踏實實,什麽人是什麽命,都是注定的。”

沒人接話,祝老師和安媽媽都在用手機,桐桐笑了笑,起身去上廁所,狄秋跟着出去,下樓要了兩碗大馄饨,回上來大家都已歸位,他投了色子,起牌,摸牌,挑張,出了張北風。祝老師這時說:“唔篤屋裏條件好麽用弗着愁葛。”(你們家裏條件這麽好用不着愁的。)

桐桐笑:“我是随便,窮不過三代,富不過三代,還是那句話,什麽人什麽命,我是活到五十歲我就住游輪上去了,誰都別來煩我。”

她理了理牌,忽然舉手說自己聽牌了,狄秋道:“你聽什麽?”

“告訴你好了,七條。”

狄秋說:“我怎麽少了個九條,是不是你剛才給自己兒子算命的時候變走的?”

桐桐咬住嘴唇擰了他一把,狄秋嘻嘻哈哈,又很歡樂了。

大馄饨送上來,桐桐吃了兩顆,其餘就都給狄秋了,狄秋端着碗一口氣吃了四顆,鮮肉馄饨湯汁滾燙,吃得狄秋眼淚水都出來了,一整碗下肚,狄秋癟着眼淚喝水,哧哧地抽氣,淚眼迷蒙地出牌,把一桌人看得樂不可支。

四點半時牌局散場,還是桐桐開車送狄秋和安媽媽回家,三人到了桐桐的車前,冷不丁對街傳來幾聲呼喚,也不叫人名字,只是很大聲地“喂”“喂”地喊,狄秋擡頭看去,只見白發黑衣的白玉嬌正朝他們這裏使勁揮手。桐桐問他:“誰啊?”

安媽媽沒出聲,先上了車。狄秋道:“我表姐。”

桐桐笑着,來回看白玉嬌和狄秋:“你表姐半夜三更的找你幹嗎?”

狄秋說:“估計又離家出走,她三天兩頭這樣的。”他随即和安媽媽還有桐桐揮手道別,要過馬路。桐桐喊住了他:“她要去你家借宿還是去酒店開`房間啊?我送送你們啊。”

狄秋道:“你送安媽媽吧,她肯定是找我去網吧打游戲,她網瘾很重的。”

說着,他小跑着穿過馬路,到了白玉嬌跟前,一拜:“大仙,您又逃婚?”

白玉嬌沒出聲,只是靜靜地探頭探腦地往他身後張望,狄秋道:“啊?有追兵?刺猬還是蛇啊?”

白玉嬌嗤了聲:“啊能好好講話?什麽叫又逃婚?我一直都是和你一起逃婚啊好?”

狄秋打了個激靈,他身後傳來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那聲音遠去了,白玉嬌這才拿正眼看他,目光琢磨,說:“怪不得天天賴在棋牌室了,美女牌友歪。”

狄秋擦汗,道:“比不上大仙風姿卓越。”

白玉嬌翻個白眼,束在耳後的劉海挂了下來,擋住了半邊臉頰上的紅印痕。她往前走開,說:“我買好婚紗了,你什麽時候有空我們拍套婚紗照,我太奶奶要看。”

狄秋被自己的口水嗆到,腳底一滑,忙說:“那我要去訂做一套西裝。”

白玉嬌斜睨他一眼:“你是要給我換點別的衣服了,天這麽熱,晚上都要十五六度了,你還穿這個皮夾克?”

狄秋說:“還好啊,我沒覺得熱啊……”

白玉嬌的手貼過來,拂過狄秋的額頭,抖了下肩膀,沒響。狄秋也摸了摸,他沒發燒,腦袋和手是一個溫度。白玉嬌拽了下他,道:“本大仙做事向來明碼标價,絕不強人所難,你和我拍婚紗照算是幫我一個大忙,你有什麽要求盡管提,榮華富貴沒有本大仙搞不定的。”她又一擺手,厲聲道:“奧斯卡就免了啊!“

狄秋趁機道:“我想找個人,您能幫我算算嗎?”

”誰啊?前女友啊?你自己不會算啊?你不是金木水火土,乾坤艮巽離,信手拈來的嗎?”白玉嬌一頭說一頭別掐指算卦的手勢,把自己逗笑了。狄秋跟着笑,怪不好意思的,輕聲說:“是把我打成這樣的人。”

到了路燈光下,白玉嬌看看狄秋,嘲笑道:“哦,就是前女友。”

“真不是。”

“那是什麽?”

“要是前女友,我就知道生辰八字了。”

“啊你不知道啊?那我怎麽找?”

狄秋搓搓手,說:“她有雙鞋子落我那裏了。”

兩人走到了座街心公園裏,白玉嬌不樂意了,一屁股坐在張石頭凳子上,說什麽都不肯起來:“你以為我是狗啊?”

狄秋陪笑,上去給她又是捏肩又是捶背,好一通服侍,還道:”您說您也是青春年少,不過千歲,怎麽家裏人就這麽着急婚配呢?肯定找給您的都是狐界一等一的大帥哥,怕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我一屆無名小卒,生不算生,死不算死,您和我在一塊兒,您家人就是不反對,我自己也過不去我心裏這道坎,您說,再不順眼的人,相處慣了不也就慢慢順眼起來了麽,再說了您們狐狐之間習性相近……”

白玉嬌轉過身,拍開狄秋的手,啪啪就打了兩下,狄秋抖索了身子,撫着手笑着站着。白玉嬌瞪他唬他,他笑容不改,白玉嬌長嘆了聲,怨聲載道:“到了今時今日了,狐貍還有什麽狐性啊,各個都是裝腔作勢,一個比一個像人,人都不嫌我臉上的疤,要我變掉,改掉,我幹嗎要變,要改,我生來就是這個樣子,我不要改,不要變。人不嫌我的耳朵,不嫌我的尾巴,還摸來摸去,說小姐姐,你這個道具尾巴手感好真,哪裏買的,他們一個個看到我這個樣子倒要我耳朵要藏好,尾巴不能露出來,出門之前還得往身上噴半瓶香水,我不幹,”白玉嬌嘎嘎地咬牙齒,耳朵和尾巴都長了出來,耳朵在風裏前後招動,尾巴在樹叢裏掃蚊蟲,她面朝着馬路,繼續抱怨,“晨跑不能跑太快,雞蛋不能吃太多,見了活雞還得等人把它宰了,血都放幹淨了,那怎麽不幹脆去吃素!夜裏不能上梁,白天不能顯原形,好不容易回到山裏,找個地方想睡一覺,碰上登山的背着大喇叭播歌,你氣得沒法睡,一跑出去,那還得了,馬上就有救助流浪狗的人來保護你,給你腳腕上挂個薩摩耶的标簽,關進籠子裏等人領養。好不容易逃出來了,回到神壇上一看,三天不顯靈,還有哪個明星拜你啊!都跑泰國去拜四面佛去了!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外來的精怪好作妖!”

狄秋在旁乖乖聽着,唯唯應聲,白玉嬌又一恨,說:“狐貍沒個狐貍的樣子,人沒個人的樣子。”

狄秋附和:“對對,不如搬去大山裏,返璞歸真,作自己。”

白玉嬌還是不開心,說:“我住山裏幹什麽?淘寶能送到山裏嗎?我才續了一年愛奇藝會員!”

狄秋道:“對對,現代科技改變生活,還是要跟上時代潮流。”

白玉嬌剜了他一眼,霍地起來,邁開了步子,尾巴一卷,在空中卷沒了影子,道:“你還真是有事鐘無豔,無事夏迎春!”

狄秋跟上去:“啊?不是吧?夏迎春才是狐貍精,”他吞吞口水,改口道“……狐仙吧?”

白玉嬌扭頭瞪他:“你少看點這種沒營養的電影行不行!”

狄秋沒響了,白玉嬌的腳步慢了,狄秋和她并行了,白玉嬌扯他的胳膊,拉着他說:“你又發什麽呆?想什麽心事?”

狄秋笑笑,白玉嬌一伸手:“鞋呢!”

狄秋趕緊是攔了輛的車,和白玉嬌去了民治路。兩人到了303門前,狄秋指着門口的一雙高跟拖鞋說:“就這雙。”

白玉嬌伸出兩根手指提起其中一只,眼睛掃過狄秋,努努嘴巴,背過了身去,一歇,她扔下那只鞋,自樓梯間的窗口竄出,一躍到了對面的小樓屋頂上,狄秋追過去一看,白玉嬌的臉和身體還是人的,只是動作姿态全是獸的,她蹲坐着,舔舔手掌,眯着眼睛打量狄秋,一句話也沒說,沿着那屋脊往東方奔馳。

狄秋忙下了樓,在地上跟着她跑,白玉嬌似是嫌他太慢,他們一上一下,一狐一人還沒跑出多遠,天光乍亮,她一躍,降地上,化成狐形,叼起狄秋,把它甩到後背上,再一騰空,跳上棵大樹,在樹冠和屋頂間來回穿行,逐日而去。

狄秋抓着白玉嬌的毛發和它貼得緊緊的,暖暖的,太陽逐漸升到了很高的地方,城市變得擁擠,喧鬧,人間的煙,人間的氣浮向空中,天上一片虛白。

白玉嬌馱着狄秋鑽進了貴都花園,她停在一幢公寓樓頂,嗅了嗅,說:“就這裏,一樓。”

話音落下,她飛身下樓,甩開狄秋,自己變回人形,進了公寓樓,到了一戶貼春聯的人家門前,開了門鎖,徑直進去。狄秋一路緊跟,想喊白玉嬌,沒能喊住,只得也進了門。這屋子進門便是張床,床邊有臺電腦桌,桌後面挂着窗簾布,布縫裏透出些微光,一個戴着耳機,戴着眼鏡的年輕男人正盯着電腦屏幕聚精會神地按鍵盤,看也沒看他們。白玉嬌還要往裏走,狄秋拉住了她,道:“我們就這麽自說自話進來……不太好吧?”

白玉嬌看他:“那你進來幹什麽?你去門口等着啊。”

狄秋不響了,默默跟着白玉嬌。這屋裏還有兩間房間,其中一間上了鎖,白玉嬌想開鎖,被狄秋攔住了,她掃興地哼了聲,轉而去推了推另一間的房門。

門開了。

房間地上放着盞小燈,亮着,窗簾是拉起來的,但沒拉嚴實,露着道縫。有張桌子,桌上有臺筆記本電腦,還有些零食袋子,撕開的泡面桶,打開的飲料罐,有個衣架,挂着的都是男式的外套,衣架下面有兩只球鞋的鞋盒,還有張單人床,緊貼在牆邊,床上躺着個女人,女人摟緊了一只枕頭,背靠着牆壁蜷縮着身子酣睡着。

白玉嬌問狄秋:“這是你要找的人?”

狄秋點了點頭。潔潔的臉上落着道窄窄的淺藍的光,她平緩地呼吸着。

白玉嬌又問狄秋:“那這個鬼你也認識?”

狄秋看了眼,白玉嬌說的鬼正站在窗前,是個男人的樣子,他瞅着他們,兩條眉毛一高一低,他長得和小灰有點像。

狄秋上前說:“你好你好,我來找這個女孩子的,打擾了打擾了,您忙您的。”

那鬼沒響,也沒動。狄秋和白玉嬌劃眼色,白玉嬌沒接翎子,翻到了那單人床上,挨着潔潔嗅着。狄秋招呼她下來,說:“既然知道了人在這裏,那我們先走了,回頭我再過來。”

白玉嬌不依不饒地回:“誰和你是‘我們’啊?你管我走還是留呢,再說了,你有別的地方可去嗎?”她利落地下了床,扯開了半邊窗簾,天色已經由藍轉白,這白光撲進屋裏,撲到床上,潔潔把臉埋進了枕頭裏。白玉嬌吹了聲呼哨,跑去個挂在牆上的镖盤前,掰下上頭紮着的三支飛镖,倒退了十來步,擡起胳膊咻地就射出去一支。飛镖穩穩地紮進了貼在镖盤中央的一張照片上,白玉嬌又用單眼瞄了瞄,準備射第二支镖,她漫不經心地問了句:“我怎麽覺得你和照片裏的人有點像啊?”

狄秋一看,飛镖盤上那被當成靶子,早就被射了個千瘡百孔的照片是個年輕男人的半身照,還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照片裏的人和那不遠處的鬼一模一樣。眉宇間還是能看到些小灰的影子。

鬼沒作聲,飄到了镖盤前,矮下半個身子,那位置和高度恰好使他同半身照上的那個他合二為一了,鬼扮了個塌拉舌頭,翻白眼的死相,與照片上濃眉大眼,朝氣蓬勃的模樣大相徑庭。照片下一行小字映到了他的衣服上去。白玉嬌笑得手抖,第二支飛镖歪去了牆上。她叉腰站着逐字逐句地念那行小字:“市民何大俠見義勇為,被持刀歹徒中傷,送醫不治。”她眨巴眼睛,驚奇道,“你真名就叫何大俠啊?你爸媽給你取這個名字料到你會因為見義勇為死了嗎?”

狄秋過去拉她,沒拉着,急切道:“我們走吧!!”

白玉嬌還是不依,她手裏仍捏着一支飛镖,又開始瞄镖盤上的何大俠。何大俠站直了,走到镖盤一邊,指着那新聞照片,一挑眉毛,說:“別誤會,也不用可憐我同情我,我是想自殺,自己往刀子上撞過去的,被人以為是見義勇為,在醫院不死不活躺了兩天才死的。”他打量狄秋,“你怎麽死的啊?”

狄秋頭疼地按太陽穴。白玉嬌說:“他不是鬼,活死人,他邪門的很,每次和他一起都能大白天撞鬼,我已經習慣了。”

她的飛镖不瞄何大俠了,瞄着狄秋,問他:“活死人,你找這個女的幹嗎啊?”

何大俠亦問:“你認識潔潔?”

“她叫潔潔?”白玉嬌瞄緊狄秋,“你們怎麽認識的啊?”

何大俠飄到了天花板上,手摸着個射燈的燈泡,俯看狄秋:“還是你認識小灰?”

白玉嬌仰頭問:“小灰是誰?”

何大俠問:“你和小灰什麽關系?”

白玉嬌問:“小灰和潔潔什麽關系?”

狄秋一個頭兩個大,走到桌邊坐下,道:“你們小點聲……”

潔潔還在睡覺,睡得像是昏死了過去一般。何大俠應了聲,倒挂在那射燈上,鐘擺似的搖晃身體,唱起了歌,撕心裂肺:“給我一杯忘情水!還我一生不流淚!”

潔潔沒有醒。白玉嬌笑得打跌,抱住肚子摔到了床上去,狄秋一吓,潔潔翻了個身,面朝牆壁繼續睡。狄秋道:“我和潔潔在棋牌室認識的,小灰是她……男朋友吧大概。”

何大俠說:“小灰不是她男朋友。”

白玉嬌眼珠一轉,撐起身子看何大俠:“你和小灰什麽關系?”

何大俠沒響。狄秋抖抖肩膀,搓搓胳膊,低下了頭。白玉嬌道:“小灰住這裏?”

何大俠飄回地上,說:“小灰是我弟弟。”他蹲在衣架邊,指着那兩只鞋盒,七竅生煙,“我一翹辮子,他就把我的喬丹賣了!!”

白玉嬌過去掀開那兩只喬丹鞋盒,一只裏面是兩本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只裏面是四本博爾赫斯。白玉嬌傻眼了,狄秋也有些傻眼,何大俠抱着胳膊在屋裏飛來飛去:“床底下還有呢!”

白玉嬌又從床底下拖出來兩箱書,什麽索爾仁尼琴,托爾斯泰,馬爾克斯,奧斯特洛夫斯基,光是念名字就念得白玉嬌舌頭打結,她拿起一本《卡拉馬佐夫兄弟》倒在床上,背靠着潔潔,驚呼:“活死人,怪不得潔潔不甩你,你看看人家小灰,研讀文學名著,你呢,整天吊兒郎當棋牌室打麻将,人家是espresso,你麽,一杯泡了兩鋪的香片茶,餐館裏吃飯随便打發客人喝的。”

狄秋問何大俠:“小灰出門了?”

何大俠落到了床上,金雞獨立站在床尾,說:“小灰是我弟弟。”

白玉嬌點點頭,繼續看書。狄秋繼續問:“潔潔這幾天一直住在小灰這裏?小灰不和家人一起住?”

何大俠在空中跳起了莫須有的梅花樁,玩得不亦樂乎,道:“不然呢?他在家裏拉皮條?”

白玉嬌放下了書,轉身去摸枕頭下面,摸出個mp3,一頭塞耳機一頭說:“啊?這麽放縱不羁?不合法吧?”她偷眼瞄潔潔,塞好了耳機,按下了播放鍵。她大聲地和何大俠說話:“大俠!你怎麽不去投胎啊?纏着你弟弟幹什麽?”

狄秋徹底無語,轉身看桌上,空抹了下桌面。酸菜味的泡面桶裏,湯湯水水都喝幹淨了,兩包拆開的薯片全吃空了,幾包辣條,小魚幹和香腸都還沒拆封,堆在桌子一角。桌上也有本書,《格林童話全集》,被一只煙灰缸壓在下面。

何大俠道:“做鬼比做人好,幹嗎去投胎?”

白玉嬌點頭稱是,跟着音樂搖擺:“做什麽都比做人好!”

她聽着歌走到桌前,揮揮手,狄秋會意地站起來,白玉嬌坐下了,打開了筆記本電腦。何大俠高聲申明:“密碼我不知道的啊!我從來不偷看!”

白玉嬌吹一口氣,那密碼鎖自己解開了,屏幕一亮,何大俠擠開狄秋湊了過來。狄秋搖搖頭,坐到了床上去。白玉嬌把mp3丢給了他,問他:“我們看點什麽啊?”

狄秋看了眼潔潔,她的肩膀露在被子外面,肩胛骨像抱着層人皮的怪石,突在空中,她的頭發散在枕頭上,幹枯,缺乏光澤。她的頭發些微顫動着。

狄秋說:“你不是剛續了愛奇藝會員嗎?”

何大俠說:“點這個,點這個,課件交流,這個名字一看就有問題。”

狄秋一瞥,白玉嬌把課件交流這個文件夾全屏了,裏頭全是影像文件,他看到唐朝什麽什麽,明朝什麽什麽,還看到清宮秘史三部曲,清朝最後一位皇妃,愛新覺羅的寵愛。

何大俠道:“清宮秘史,是不是翁虹演的那個?”

白玉嬌道:“不是寧靜演的那個三部曲啊?”

狄秋說:“那叫孝莊秘史,不叫清宮秘史……”

白玉嬌回頭看他:“寧靜演的不是叫清宮秘史之一代女皇大玉兒??”

狄秋和何大俠幾乎異口同聲:“那是潘迎紫!”

白玉嬌瞪他們:“你們這群媒體奴隸!電視兒童!”她随便點了個電影,坐回床上,坐到了狄秋的身邊。

狄秋問她:“那我們現在看什麽?”

白玉嬌說:“随便點的,知已知彼百戰不殆,你了解下潔潔的這個現任,說不定他是個變态色`情狂,那你就有勝算了。”

狄秋重申:“我們沒什麽的!”

“那你這麽積極找她幹什麽?”白玉嬌不解。

狄秋說:“她有過個女兒,小女孩有點話想和她說。”

白玉嬌連翻兩個白眼:“不知道該說你是爛好人還是做事不過腦子,只有女人在你面前哭的時候你才能給她遞紙巾,不然她會以為你是神經病!”白玉嬌恍然大悟,“哦!怪不得你被她打!”

何大俠坐到白玉嬌另一邊,側着身子看狄秋:“你被潔潔打?”

白玉嬌道:“還是被小灰打的?”

“小灰幹嗎打你?”

“小灰幫潔潔出氣啊?”

狄秋擺手叫停:“我承認,我閑着沒事,不找點事情折磨折磨自己我渾身難受,行了吧?打我的是潔潔,和小灰沒關系。”

何大俠說:“她有神經病的,瘋起來不止打人。”

白玉嬌道:“不要背着別人講她壞話啊好?”

“我當面講的啊。”何大俠歪在床頭,“做鬼的好處之一咯。”

白玉嬌搖搖頭:“你講別人壞話別人聽不到,講好話別人更聽不到。”她又說,“不過還是比做人強一點。人呢,好話不敢說,壞話說太多。”

何大俠道:“人呢,愛又不敢愛,恨又沒法完全恨。”

狄秋道:“做人沒有你們說得這麽差吧?”

何大俠道:“你說世上為什麽再沒有像高更像莫奈那樣的畫家,因為他們做了鬼之後就不想做人了,死活不去投胎。”

“啊?法國的事你都知道得這麽清楚啊?”狄秋說。

何大俠說:“那杜甫,李白,中國不也再沒有了嗎?你在死人的世界裏游蕩,你難道沒見過幾個很古老很古老的游魂?”何大俠看着狄秋,還問他:“那你說說做人有什麽好?”

白玉嬌咯咯笑,道:“千萬不要說能吃能抱能親能摸啊!”

狄秋怔住,何大俠搶着道:“吃飽了還是會餓,喜歡吃的東西吃太多還會撐得難受,抱在一起的兩個人也還是會分開,考拉都不可能一輩子都抱着棵桉樹不撒手。別人一個眼神就患得患失,總是不滿足,總是想要更多,十歲的時候想一眨眼就到二十歲,二十歲了又想一眨眼回到十歲,三十歲還沒發達就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四十歲就開始倚老賣老了;沒錢的時候天天幻想買豪宅,買豪車,一旦發財又開始懷念過去柴米油鹽,抱怨人心不古,社會險惡;身體上就更別說了,冬天會怕冷,夏天又怕熱,跳起來沒站穩就得瘸一個月的腿,七天不喝水就會死,那麽多神經那麽多血管那麽多細胞,随便一條,随便一個出一點問題就可能會死。死了才好吧,死了就沒病沒災,也不至于成為誰的負累,不至于再浪費資源,人死了,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了,穿拖鞋也能進五星級酒店,男人喜歡男人就喜歡男人,女人喜歡女人就喜歡女人,反正鬼又不需要傳宗接代,鬼又沒可能得艾滋,鬼才不管別的鬼怎麽評判,鬼也懶得評判別的鬼,鬼管個吊。”

狄秋認真地問何大俠:“你們家人是不是從來沒給你燒過紙錢?清明節也沒給你上過墳?”

白玉嬌哈哈大笑:“大俠,我知道你為什麽會想自殺了。”

何大俠打了個哈欠,看着筆記本屏幕。電影早開始了,一席昏暗的飯局上一群人盧皂地講着上海話。

白玉嬌忽然以一種探究的口吻問他們:“你們說,舔眼睛是什麽感覺?”

電影裏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正高聲地講着一個男人舔一個女人眼睛的事情,引來衆食客哄笑。笑聲散去,房間的門被人推開了,床上一狐兩鬼齊刷刷看過去,小灰回來了。他手裏提着個塑料袋子,盯着白玉嬌:“你哪位?”

白玉嬌道:“我是潔潔的朋友,你忘記了?我們見過的,小灰是吧。”

何大俠問狄秋:“你和她怎麽認識的?”

狄秋沒響,看着小灰。小灰把早點扔到了桌上,阖上了電腦,掃了眼白玉嬌,伸手去推潔潔,道:“啊是倷喊轉來葛人啊?”(啊是你叫回來的人啊?)

潔潔擡了擡胳膊,把被子卷得更緊。小灰對白玉嬌笑了笑,坐到椅子上,點了根煙。白玉嬌忙辯說:“電腦我進來的時候就開着的,可能有鬼。”

狄秋咳了聲,何大俠飄到了小灰身後,蹲在桌上,張開嘴巴啃他的腦袋,小灰呼香煙,煙從何大俠的鼻孔裏鑽出來。狄秋和白玉嬌都看笑了。

小灰說:“你等等吧,她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醒了。”

小灰叼着煙,從塑料袋裏翻出個粢飯團,他問了白玉嬌一聲:“你昂(有沒有)吃過早飯了?”

白玉嬌說:“你買了茶葉蛋沒有?”

何大俠問狄秋:“她和人都這麽自來熟的啊?”

狄秋說:“她一口氣能吃十顆茶葉蛋。”

白玉嬌說:“給我一顆就好了。”

何大俠琢磨地說:“哦,看來她不喜歡你這一型的。”

白玉嬌沖何大俠鼓了鼓眼睛,狄秋打個哆嗦,坐到床尾,何大俠飄在小灰頭頂,踩着他的腦袋轉圈。小灰遞給白玉嬌一個茶葉蛋,又問她:“豆漿啊要?”

白玉嬌道:“你和潔潔怎麽認識的啊?”

小灰看她,沒響。

何大俠又來問狄秋:“她臉上的疤是胎記嗎?”

狄秋說:“你自己問她啊。”

白玉嬌慢慢地剝着蛋殼,小心地咬了一口茶葉蛋,狄秋沒來由又是陣哆嗦。白玉嬌笑着道:“我臉上是胎記,天生的。”

小灰笑了笑,把衣服撩起來,說:“我也有胎記。”

他的胎記像被野獸啃了一口,也是紅色的。白玉嬌一愣,沒話了,捧着茶葉蛋吃。何大俠飛下來,道:“我也有,脖子後面。”

他看狄秋,狄秋擡手摸了摸右邊耳背,何大俠飄去了他身後,說:“你的胎記像星星。”

他伸手摸了下,鬼的觸感冰涼,狄秋半低下頭,捂住了耳朵。何大俠又說:“十字星。”

這時,潔潔醒了,她揉着眼睛翻身仰躺着,一頭打哈欠一頭去摸床頭的香煙和打火機。她點了根煙,吃了兩口才睜開了眼睛。何大俠問狄秋:“你說她有個女兒?”

狄秋看看潔潔,點了點頭,說:“有過。”

“怎麽死的啊?”

“我沒問過。”

“你不好奇嗎?一個人是怎麽變成了一個鬼。”

狄秋聳肩膀:“反正人都會死,結果都一樣。”

何大俠笑說:“你剛才還說做人沒那麽不好。”

“有什麽內在聯系嗎?一部再好看的電影也總是會結束。”狄秋說,站起來和白玉嬌揮了下手,指指門口。白玉嬌根本不看他,她和潔潔打招呼,道:“你醒了啊!”

小灰吃着粢飯團,嘴角沾了幾粒米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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