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潔潔住院了。她摔斷了右腿,摔折了左手,身體多處軟組織挫傷,加上輕微腦震蕩,奇跡般地活了下來。狄秋白天時會去醫院看她,潔潔看不到他,一天裏多數時間,她都是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或者牆壁,可能她有在聽鄰床一個老好婆(老奶奶)床頭放着的一臺收音機播的廣播——她的臉有時會轉向那收音機一些,耳朵也偶爾會動一動。收音機裏天天都是評彈書場,場場都是方卿翠娥,分分合合,癡癡迷迷。

沒人來探望潔潔,也沒人來探望老好婆,有個護工服侍她飲食起居,但是護工很忙,喂過好婆飯後眨眼就找不到人了。狄秋在走廊上見過那護工幾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不是提着尿壺就是推着輪椅,或者跟一些外地口音的男人女人邊走邊說話,說什麽,那個肺癌的不行了,那個開顱的內出血,這個昏迷的馬上要切氣管,這個老好婆渾身都是毛病,估計也快了。

好婆的病床床尾挂着她的病歷卡,她眼睛生了白內障,看不見,喉嚨裏長息肉,呼吸,說話都很困難,她的胃裏有潰瘍,血管硬化,心髒不好,肺也不好,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時常伸長了手臂在空中摸索。

這個時候潔潔會起身,拿根棉簽沾點水去濕一濕好婆的嘴唇皮。好婆嘗到水,嘴角抽搐着急急地吐息,硬是要講話。她講:“不要活了……”

“不要活了……”

潔潔把收音機從評彈調到了說書,一把清爽幹脆的男聲說《神雕俠侶》,好婆嘀嘀咕咕念叨:“囊也是襄陽……”(怎麽又是襄陽……)

潔潔笑出來,自己喝點水,躺了回去。她的右手手背上插着針,在挂葡萄糖。她被送進醫院來的時候,肚子裏還有半瓶安眠藥,洗了胃,薄浪湯的菜湯稀飯都吃不下,吃了就吐,只好打點滴。點滴快輸完了,她就按鈴叫護士,護士過來給她換藥,問問她,頭還痛不痛,看東西清楚嗎,還會不會心反(想吐)。她都說沒有。她一天只需要吃兩次藥,喝不少水,但她左手打了石膏,右腿打了石膏,想要方便就只能等到點滴挂完,拄着拐杖一跳一跳地去上廁所。她很能忍,不用便壺,也從沒尿過床。

那好婆到底是上了年紀,根本管不住,傍晚的時候,護工喂她午飯前會摸一摸她的床單,濕了就換,不濕就拍拍好婆,問她要不要拆水(撒尿)。她會背着好婆去上廁所。

醫院裏缺輪椅,也缺床位,這間三床的病房裏還有另兩個病人,兩張病床床頭挨着床尾,緊緊靠在一起,一個是來割盲腸的,一個來割痔瘡的。割盲腸的是個大學生,女孩兒,每天早上十點會有個男孩兒過來陪她,男孩兒坐在她的床邊,兩人一人一個手機,玩游戲,看視頻,吃零食,一起吃過午飯後,男孩兒就走了;下午另一個男孩兒過來,背着筆記本電腦,給她看講義,課堂筆記,學校舞蹈社要搞舞蹈比賽,有電影來學校取景,某某某在食堂偶遇某某,講這個講那個,女孩兒蔫蔫地,閉上眼睛睡了過去。割痔瘡的是個中年婦女,床邊總是很熱鬧,一波朋友來了,帶來的果籃放都放不下了,就把裏頭的蘋果橙子挑出來切了分給病房裏其他人,還有自己開米線店的,給大家發米線券,招攬生意,這波朋友走了,又一波親戚來了,送花送吃的,熱熱鬧鬧地拉窗簾,搬椅子,曬太陽,嗑瓜子,東拉西扯。

聽他們說,走廊上還有個孕婦正在等開指,生完之後也要推進他們這個病房。

潔潔還是吃不了東西,好婆牙不好,也沒法吃,切好的蘋果逐漸發了紅,橙子也漸漸幹癟,潔潔坐起來,看看它們,又看看垃圾桶,躺回去。說書的不說金庸了,改說封神,才起了個頭,才講到比幹剖心,悲憤交加,醒木拍得啪啪地響。

病房裏總是很多聲音同時在響,很多人同時在說話,狄秋站得離好婆很近,聽到最多,聽得最清楚的是她說:“不要活了……”

潔潔幾乎不和其他病人交流,臉上總是挂着笑,她煙瘾重,會趁上廁所的時候吃根香煙,煙是她拜托好婆的護工帶進來給她的。不少人在廁所裏抽煙,更多的人來這裏洗手,洗碗,哭。

狄秋站在廁所外面,聞到很多煙味,聽到很多水聲,長遠不斷。

狄秋在醫院的時候,總是跟着潔潔,作她的跟屁蟲。她去廁所,他就在外面等;她去找醫生辦出院手續,他就聽醫生教訓她,問她昨天幹嗎去護士站偷藥,監控都拍下來了,潔潔說她應該轉去廣濟(蘇州的精神病醫院),醫生把她趕回了病房;她給小灰打電話,他還聽着,他聽不到小灰說了什麽,只聽到潔潔應聲,看到她笑笑地說:“不能開工了,沒什麽。”她輕描淡寫地問,“你要不要過來?”她又笑了笑,說,“随便。哦。”

潔潔回到病房,他也跟着回去,不言不語。

醫院裏很少見到鬼,即便有一兩只,也都不愛說話,都是才死的人,新作的鬼,在某間手術室的門口徘徊了陣就再見不到了。

傍晚四點多時,潔潔躺在床上阖上了眼睛,狄秋也就走了。

潔潔的女兒一直在住院部樓下,她有個很喜歡的位置,自行車庫的一輛粉色淑女車,似乎是一個護士的,她喜歡坐在那上面,假裝自己在騎車。狄秋去找她,兩人老遠見到對方,女孩兒一下竄到了狄秋面前,攔路虎似的張開手臂,咄咄逼人地問他話:“她午飯吃了什麽?”

關于潔潔,她每天都只問這一個問題。狄秋每天都回答她:“她的胃還是不太舒服。”

之後,女孩兒就只是不停打聽狄秋的事。她問他:“你今天又去打麻将啊?”

狄秋點點頭,女孩兒嘲弄他:“賭蟲。”她道:“你就不能找點別的事情幹幹啊?”

狄秋說:“有啊,我幫人看風水。”

女孩兒說:“你爸媽不管管你的啊?”

“管不着啊。”

“野孩子。”

狄秋笑了。女孩兒還問他年齡,身高,體重,愛吃什麽,挑什麽嘴,追過哪個星,喜歡哪個足球隊,籃球隊,事無巨細,刨根問底。

狄秋一一回答之後,和她道:“你不想你媽媽有一個只有晚上才能見到的男朋友吧?女孩子很容易疑神疑鬼的,對她也不好。”

女孩兒急得直揪自己的頭發:“那你費那麽半天勁回答我幹什麽啊?”

狄秋沒響,女孩兒大叫道:“她都三十多啦!大齡剩女啦!沒個男朋友,自殺給誰看呢!”

“鬼也在乎這個?”

“鬼不講人講啊!周慧敏過了三十也要被人指指點點她的魚尾紋啊!”

狄秋愣住,奇異地打量女孩兒:“周慧敏你從哪裏認識的?最近電視臺重播《大時代》啊?”

女孩兒跺了他一腳,跑回車庫裏,跳上那粉色的腳踏車,手肘撐在車龍頭上,捧着臉蛋,不響。狄秋走近了,斜倚在輛老鳳凰的載人位上,也不響。

一歇,狄秋說:“她是大人了,大人就是要對自己做的事情負責。”

女孩兒辯道:“比小孩兒高,比小孩兒多讀過幾年書,多吃過幾年飯,幾斤鹽就是大人了嗎?你知道心理年齡嗎?”

狄秋看她,說:“一個人智力沒有缺陷,心理是小孩兒,閱歷是成人,問題就大了啊。”他微低下頭,看着腳,輕聲說:“人不能總想着躲進誰的懷抱撒嬌,人和人就是會分開,你在乎別人,別人就是不在乎你。”

“你放屁!”女孩兒哭了,指着狄秋罵:“你天煞孤星,沒有人在乎你,沒有人喜歡,你……你……你不許這麽說她!你胡說八道!”

狄秋連連點頭,女孩兒眼淚鼻涕齊齊往下掉,說:“我在乎她,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哪有媽媽不愛孩子的?但是我笨,我學不好!我蠢死了!我還一點痛都忍不了!我明明那麽喜歡她,她是我媽媽……”女孩兒從腳踏車上掉了下來,癱在地上,渾身往外冒青煙,她抽抽噎噎地說:“我和你們有什麽不一樣呢?我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連我都想從她身邊跑開……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媽媽……”

天黑了,周圍的路燈光忽而很亮,宛如白晝。狄秋看不見那女孩兒了,他點了根煙,吃了歇,若有所思地說:“天煞孤星……以後還是少看點電視吧,不要看太多大人演的東西。”

狄秋站好了,拍拍屁股,他打算立刻就去棋牌室報道。

棋牌室裏沒有任何變化,還是那些人:祝老師,安媽媽,桐桐。祝老師用保溫杯吃茶;安媽媽只有在分析麻将局勢時話才多一些;桐桐也是老樣子,香煙一根接着一根,聊這個,說那個,對任何事都要發表點感慨。隔壁也還是有人相罵,自動麻将桌洗牌時發出的聲音仍然震耳欲聾,狄秋在摸牌、等牌,吸二手煙的空當吃大馄饨。

桐桐和他搭話,道:“每次都是吃馄饨,啊能換換口味的啊?”

狄秋笑笑,喝馄饨湯,道:“從一而終不好嗎?”

祝老師故弄玄虛地搖晃着一張麻将牌:“哀張唔篤肯定有人要葛!”(這張你們肯定有人要的!)

大家都伸長了脖子,祝老師放下牌:“北風!”

衆人嗤笑,安媽媽都笑出了聲音,祝老師不無得意,搖晃起了脖子,道:“我看小狄麽還經常吃吃炒面葛哇。”

桐桐接道:“從二而終,已經強過地球上百分之九十的人了!”

狄秋哈哈笑,放下了碗,揩揩嘴巴,張張出過的牌,說:“一條吧。”

祝老師碰了,把狄秋的牌歸到自己的花牌裏,推倒兩只一條,湊成三張,出了張五萬。他拿起包雲片糕,問道:“啊有人再要吃點?”

祝老師的丈母娘也走了,虛歲滿打滿算才七十三,勉強過了古稀的門檻,湊不成喜喪,派發給親友的雲皮糕都是小盒裝的。老太太先前和丈夫同住,丈夫走了之後,一人獨居,沒病沒災的,不知怎麽就倒在了廚房裏斷了氣。發現屍體的是祝老師的愛人,據她說,老太太死的時候身上還穿着圍裙,爐上有鍋清水,水裏放着只蹄髈,還沒開火。蹄髈湯是祝老師丈人愛喝的湯。

桐桐瞅瞅那雲片糕,長籲短嘆:“我跟打打吧,五萬。祝老師啊,你說你麽,怎麽也不在家陪陪老婆呢?”

祝老師微笑着看牌,安媽媽一放下個三萬,他又碰牌了,興高采烈地說:“今朝估計好做一把清一色對對胡啧!”他看着自己的牌,拖長了調子說話,“有囡恩嘞嘿,我登嘞屋裏麽幫唔篤啊呒不閑話好講,唔篤麽天天才是電視劇勒明星嘞,要麽才是淘寶浪買物事,我阿厭氣葛呀啊是?”(有女兒在家,我在家和她們也沒什麽話好說的,她們天天都是電視劇啊明星啊,不然就是淘寶上買買東西,我也會覺得無聊的啊,對不對?)

狄秋說:“五筒。”他端起了碗繼續吃馄饨,那碗裏還有兩只元寶似的大馄饨。

安媽媽道:“囊今朝外頭才是五啊?”(怎麽今天外面都是五?)

祝老師又說:“囡恩葛男朋友阿嘞嘿。”講到女兒這個男朋友,祝老師愈發開心,咋咋嘴唇,道:“小鬼頭蠻有青頭葛,有呲女朋友葛人啧麽才否要一日到夜登嘞外頭瞎混,陪陪女朋友,丈母娘來得葛好。”(女兒的男朋友也在。)(小家夥蠻穩重的,有了女朋友的人了麽就不要整天在外面瞎混了,陪陪女朋友,丈母娘多好啊。)

桐桐在桌下碰了碰狄秋的腳,狄秋埋頭喝湯,桐桐遂道:“格麽等結了婚了,啊是又可以在外面混了吶?”

祝老師不作聲了,臉上倒還帶着笑意,随手放出來張發財。安媽媽推倒了牌:“胡啧!”

祝老師大跌眼鏡,無比心痛:“我葛清一色對對胡!”(我的清一色對對胡!)

桐桐嘴快:“哦喲!沖的還是發財!看上去要破財了!”

狄秋咳了聲,放下了碗,把牌往麻将桌裏推,道:“好了好了,我吃完了,和你們慢慢打!”

安媽媽倒不着急洗牌,一把接着一把翻起那些還沒摸起來的麻将牌,尋尋覓覓,念念有詞:“應該還有一紮葛,應該還有葛,哦喲!嘞哀搭,一兩三四……”(應該還有一個的,應該還有的,哦喲!在這裏,一二三四……)

祝老師跟着數,道:“弗然是小狄沖吶!”(不然是小狄放炮!)

狄秋道:“這個時候摸到發財,我肯定不出了。”

桐桐道:“啊?那你怎麽聽張,怎麽胡啊??”

狄秋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桐桐撇嘴,好笑地看他,點起香煙。狄秋也點了根煙,桐桐望向祝老師,說:“那祝老師麽什麽時候請我們吃喜糖吶?”

祝老師道:“看倪老太婆啧,我是看看男小人蠻好,唔倷麽總歸……”(看我家老太婆了,我是覺得那男孩子不錯,她麽總歸……)

桐桐道:“怪不得他一直跑你們家去,無事獻殷勤……”桐桐住了嘴,吐吐舌頭。狄秋笑她,敲敲桌子,說:“到你了,摸牌吧!”

桐桐拍了狄秋一下,這才去摸牌,道:“格麽和你女兒說說,安全措施要做好的哦。”

祝老師放下花牌,看她,笑了:“聽嘞浪囊像經驗之談吶?”(聽上去怎麽像是經驗之談啊?)

桐桐豎起三根手指作發誓狀:“我是絕對自願!結過婚,生過小孩麽我又自由了,可以進入人生第二階段了。”

狄秋說:“你打游戲啊?”

桐桐伸手打他,力道很輕,比微風還溫柔。狄秋笑着縮開手,單放一只手在麻将桌上,摸進四張牌,裏面三張花。安媽媽道:“今朝花才到倷搭去啧。”(今天花都到你那裏去了。)

狄秋說:“安媽媽,門清自摸賺頭更大!”

祝老師道:“花麽一經嘞唔倷搭歪!”(花麽一直都在他那裏的呀。)

大家都笑,桐桐笑得最起勁,眼睛彎彎地說話:“婚前試試麽總歸要的,現在年代是不一樣了,一麽試試啊是同性戀,二麽試試啊合得來。”

“合弗嘞麽阿弗搭尬,眼睛一煞,三四十年過去麽,大家才皮了皮啧。”(合不來也沒關系,眼睛一眨,三四十年都過去了,大家都很疲軟了。)

“好啧啊,打麻将麽講講麻将才好啧。”(好了啊,打麻将講講麻将就好了啊。)

“是葛是葛,弗然小狄也當呲幫黃老板搭搓麻将啧。”(是的是的,不然小狄會以為在和黃老板他們打麻将呢。)

狄秋一擡頭,抹了下下巴,道:“今天在下面沒看到黃老板他們。”

桐桐說:“黃老板他們好像去浙江玩了,他們麽也都是經驗之談,聽聽蠻好玩的。”

祝老師問了聲:“聽說狗狗篤家子婆格日呲搭尋到長腳篤屋裏相去,啊是葛啊?”(聽說狗狗他老婆那天找到了長腳家裏去,是不是啊?)

沒人接話頁,狄秋發現祝老師正盯着他,便道:“我不知道啊。”

桐桐說:“小狄麽,講給他的事情他也是左耳進右耳出,小狄啊,我問問你,我們剛才說了什麽你昂聽到?”

狄秋說:“你說婚前要試試,要是碰到同性戀騙婚就麻煩了。”

桐桐一拍手,笑得前仰後合:“你還聽得蠻發散的!”

祝老師道:“倷倒否要講,以哉外頭葛屁精是越來越多啧,自家白相相麽才算啧,幫人家女小娘魚結婚麽啊要傳染啥葛艾滋病,啊要七千。”(你們倒不要說,現在外面的同性戀越來越多了,自家玩玩麽就算了,和人家小姑娘結婚還要傳染人家艾滋病什麽的,真是不三不四。)

桐桐說:“祝老師懂得真多,”她和狄秋比眼色,擡了擡眉毛,瞄着祝老師:“啊是哪一集老娘舅看得來的啊?”

祝老師低頭看牌,出了張三條。安媽媽摸牌,默默出牌,孰料放下來的一張七萬點了桐桐的炮,安媽媽頓時也像吃了火藥,撒手丢開牌,丢開籌碼,丢開色子,指着牌局道:“哀張四萬啥人出葛?”(這張四萬誰出的?)

狄秋看着安媽媽,小聲說:“我出的……”

安媽媽推倒了他的牌,捏起張三萬,數落道:“囊出四萬吶?倷弗想聽張啊?出麽出三萬歪!倷看看臺面浪,桐桐麽風頭風腦,祝老師麽一看才是要作大牌,揮出來葛才是邊角料。”(怎麽出四萬呢?你不想聽牌啊?出當然要出三萬啊!你看看桌上的牌,桐桐都是出風,祝老師麽一看就是要作大牌,扔出來的都是邊角料。)

安媽媽一通說,狄秋全都應下。桐桐又在桌下面碰他的腳,狄秋看了看她,桐桐歪了歪腦袋,托着下巴,笑着,不響。

這晚安媽媽打得不很開心,他們十一點也就散了。桐桐要送安媽媽回家,安媽媽沒肯,站在棋牌室外面打電話,找自己兒子過來接。狄秋在邊上吃香煙,桐桐一攬他,道:“那今天我當你的包車司機!走!出發!!”

祝老師騎着電瓶車過來了,問安媽媽:“昊昊呒不空麽我送送倷。”(昊昊沒空我送送你。)

安媽媽側過了身子,和祝老師揮揮手:“倷走吧。”(你走吧。)

她對着手機連問了兩遍:“倷以哉嘞啰搭?”(你現在在哪裏?)

狄秋跟着桐桐走了。

桐桐的汽車一點起來,車載音響就播起了電音舞曲,特別大聲,狄秋一個激靈,捂着半邊耳朵,說:“車載音響也要煲的啊?你這個也不是新車了吧?”

桐桐把音量調得更高,開了冷氣,跟着節奏擺動身體,大聲說:“安媽媽的兒子估計是的。”

“啊?”

“你不要裝傻了!”

狄秋掏耳朵:“什麽歌啊?”

桐桐瞥了他一眼:“夜店裏最流行的歌!嗚呼!”

狄秋聽了歇,說:“哦!是這個!”

“你知道啊?”

狄秋說:“我不知道!”

他的聲音不自覺也很高了。桐桐拍着方向盤大笑,過了個十字路口,她把音量調小了,但她說話的聲音還是很高亢,道:“安媽媽自己麽肯定清楚的!就是嘴上不想承認,嘴上承認和心裏清楚還是不一樣的!”

狄秋沒響。桐桐繼續說:“還不能是自言自語那種!不然你看馬路上怎麽那麽多自言自語的神經病!自言自語是跨不過那道坎的!”

狄秋看着窗外,忽然問桐桐:“啊能送我去蘇大附一院?”

“十梓街那個啊?”

狄秋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麽,桐桐也沒多問,車開到醫院門口,狄秋跳下去就往住院部的自行車庫跑去。他在車庫裏找了一大圈,沒能找到那輛粉色的腳踏車,他在車庫裏敲敲打打,望高窺低,問來問去:“你是不是走了?”

“你是不是去投胎了?”

他想喊點什麽,他發現他根本沒有一個能喊的名字,他根本不知道潔潔那個女兒的名字。

狄秋溜進了潔潔的病房。

病房裏關了燈,但裏頭有四道手機光,狄秋靠着它們看路,摸到了潔潔床邊。潔潔還沒睡,躺在床上弄手機,狄秋拍了拍她,潔潔用手機一照,亮光刺進狄秋的眼睛,他半遮住臉,喚了聲:“潔潔……”

潔潔問他:“昂帶香煙?”

她和狄秋蹑手蹑腳地溜去了樓道抽煙。

潔潔已經熟練掌握了拐杖的使用技巧,走平地,下樓梯都毫不費事。她和狄秋坐在樓梯臺階上點香煙,她把拐杖橫在自己膝上。潔潔問狄秋:“你怎麽想到過來的?”

狄秋說:“晚上打麻将,大家都在牽記你。”

潔潔笑說:“牽記我不像桐桐那麽唧唧呱呱吧。”

狄秋吃香煙,沒響,就笑了笑。潔潔看着開在牆上的一扇小窗,說:“住在我邊上的老好婆你昂(有沒有)看到?”

“不玩手機那個啊?”

潔潔笑壞了:“你嘴巴怎麽這麽毒啊!”

狄秋不解:“我說的是事實啊。”

“說事實還不毒啊?”潔潔一看他,搖搖頭,嘆聲氣,彈開點煙灰,道:“她以前是大學教授,送到醫院裏來,不啃切氣管,不啃插導尿管,要安樂死,家屬不同意。”

潔潔把右手架在拐杖上,問狄秋:“醫院裏啊是很多鬼?”

外面有風經過,呼啦啦地拍打玻璃窗。狄秋站起來,拿出支錄音筆,湊在窗前,沒人說話,風在作怪。

風走了,狄秋收起了錄音筆,望着窗外,說:“有一天我錄到了風的一種聲音,像在笑,今天像在罵人。”

“風難道還會哭啊?”潔潔似乎聽笑了。

狄秋推了推窗戶,沒能推開,他垂下手,試圖望得更遠,說:“人難過的時候就覺得它像在哭。”

“哈哈,這麽唯心主義。”潔潔說,“我高中的時候,得過作文比賽的獎,就以為自己有點創作方面的才華了,以後說不定能成為一個作家,我就給科幻雜志投稿。”

“科幻雜志?”

潔潔說:“我寫了個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後,人可以不用自己生孩子,可以訂制一個人工智能的孩子,那個孩子送到你家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是六七歲了,但是他像正常人一樣的,還會長大的。”

“像領養一個孩子?”

“像買一個你喜歡的東西。”潔潔繼續說,“你可以完全訂制他,比如他一開始到你家來的時候,是用勺子吃飯,這是出廠的默認設置,你不喜歡,因為你都是用叉子吃飯的,你爸爸媽媽,你的祖祖輩輩都被教成用叉子吃飯,你就告訴他,你以後都不能用勺子吃飯了,要用叉子,然後,他以後就再也不會用勺子吃飯了,打死了也不會。然後有一個女人,她訂制了一個女孩兒。有一天,女孩兒做錯了一件事,女人打了她,女孩兒哭了,大哭,原廠設置嘛,女人就告訴她說,不能哭,不能鬧,女孩兒記得了,後來女孩兒又做了件錯事,女人又打她,女孩兒不哭,也不鬧,再後來,女孩兒被女人打死了,無聲無息地就死掉了,女人沒有哭,也沒有鬧。”

狄秋轉過頭說:“我起了身雞皮疙瘩。”他還說,“但是打孩子是不對的,不能這麽對孩子。”

潔潔哈哈笑,扔掉煙頭,和狄秋一揮手:“育兒專家,我要去睡覺了。”

她抓着樓梯扶手站起來,先穩住一只腿,接着彎腰撿起拐杖,她急促地喘息,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扶着牆壁往上走。

狄秋聽到她說:“拜拜啦。”

狄秋沒應,潔潔走了很久才轉進過道,狄秋的煙這時候吃完了,他有些困了,下樓去了自行車庫睡覺。這一覺睡到天明,狄秋醒過來就看到了白玉嬌和何大俠,這一狐一鬼,一個蹲在輛電瓶車上,一個飄在空中,一個擠着眼睛,一個瞪着眼睛,都盯着他。

“小灰說的!”白玉嬌搶先開口。

狄秋沒響,摸摸口袋,摸到了香煙,看看天色,收回了手,問她:“你來看她?”

“我來找你啊。我知道你肯定在這裏。”

“你找我幹什麽?”

白玉嬌一指天上:“撮合你和何大俠啊!我們好親上加親啊表弟!肥水不流外人田!“

何大俠大笑,踩着個車簍說:“你別亂做媒,他不是!”

白玉嬌道:“他怎麽不是?他自己不想承認罷了。”

何大俠說:“還沒承認不就說不是嘛!”

狄秋生氣了:“我人就在這裏,你們能不能不要這樣當着我的面議論我?”

白玉嬌梗着脖子:“背後議論不開心,當面議論也不開心,做你們人真的難,你說是不是?”

何大俠背着雙手:“那你是不是?”

狄秋先說:“是是是!”又說,“不……”

不什麽,他噎住,後來說:“不知道。”

何大俠問他:“孫燕姿和張惠妹你喜歡哪個?”

狄秋音調一高:“我喜歡張學友!”

白玉嬌笑得直打嗝,跳下車,一挽狄秋,說:“走走走!世界上有什麽煩惱是花錢不能解決的呢!走!花錢去!”

狄秋左顧右盼:“我沒煩惱啊!”

白玉嬌大步往前:“只有煩惱太多的人才覺得自己沒煩惱!”

何大俠追着他們疾呼道:“有啊!沒有錢!”

狄秋笑出來,半推半就地跟着白玉嬌出了醫院,白玉嬌在路邊打了部的,上車就說:“師傅,麻煩去文廟!”

狄秋聽了便問:“你去文廟逛街?”

白玉嬌坐在後排,一邊是狄秋,一邊是何大俠,何大俠道:“對啊,去吸收吸收古國文明,日月天地之精華。”

白玉嬌說:“去吸收吸收義烏小商品市場的精華還差不多。”

司機稍稍偏過頭看了她一眼,何大俠說:“你快點假裝自己在打電話,不然司機直接把你開去廣濟。”

白玉嬌拍了他一下,後視鏡裏,白玉嬌像在打空氣,狄秋笑了出來,白玉嬌樂得鼓掌:“哎喲,笑一笑十年少,春花開!”

司機拍拍方向盤,把廣播調得大聲了些。白玉嬌又說:“大俠說他要去看龍,他說蘇州的龍脈在文廟那裏,我說這個年代了哪裏還有龍啊,他不信,和我枉東道(打賭)。”

狄秋往司機那裏瞅瞅,沒響。白玉嬌捂住嘴噗嗤一笑,眼珠打了個轉,兩只雪白的耳朵從她的白頭發裏鑽出來了。狄秋用手蓋住了臉,陷在座位裏,不看也不管了。何大俠笑得喘不過氣,只聽司機問道:“小姑娘,文廟今天有漫展啊?不是一般都是在圖書館那邊的嗎?”

白玉嬌回道:“有的啊師傅,你看我這個狐貍耳朵啊真?今天是主題漫展,有人扮鬼,有人扮狐貍,還有人扮龍。”

何大俠問:“你們小時候昂看過《小龍人》?”

司機道:“哦,哦……”

白玉嬌問:“《小龍人》是不是很慘那個?沒爸沒媽,還有條醜不垃唧的尾巴。”

司機說:“啊?”

何大俠唱起了歌:“我有一個小秘密,小秘密。”

白玉嬌說:“你覺得呢?世上有沒有龍?”

狄秋感覺白玉嬌拉了拉他的衣服,他從指縫裏看外面,回道:“我沒見過……”

何大俠硬是擠到了狄秋和車門中間,振振有詞:“你沒見過,不代表沒有啊,我還沒見過四大才子呢。”

狄秋被擠得沒位置了,不得不往白玉嬌身上靠,嘴上道:“秋香不就沒有嗎?”

白玉嬌推着他罵:“不要擠了啊!”

何大俠鼓圓了眼睛:“給人一點幻想的空間不好嗎?”

狄秋說:“但是事實就是事實啊,它在那裏,你就要接受它啊。”

何大俠說:“我當然知道唐伯虎不會武功,不會耍長槍,長得也不像周星馳啊!”

白玉嬌氣笑了:“你們現在是雞同鴨講!”她舉起一只手,“我要下車!”

司機一把方向趕緊停在馬路邊,白玉嬌拉着狄秋下了車,何大俠跟着飄下來,不等白玉嬌關上車門,司機逃一樣地把車開走了。

三人面面相觑,同時笑了出來。

他們已經在人民路上了,文廟近在眼前,白玉嬌摸摸頭發,藏起了耳朵,忽然說:“我想到我小時候看什麽了!”

何大俠道:“《邋遢大王》?《魔方大廈》?”

狄秋算了算:“看王安石變法吧?”

白玉嬌邊走邊說,邊說邊比劃:“看一條小溪水從黃山流下來,經過桐廬,再過蕭山,成了條大江,漲潮的時候,好像千軍萬馬從天而降,人還不信,不怕,都去看,結果被殺得片甲不留。”

何大俠說:“現在科技發達了,以後網上直播觀潮,一架架大飛機從浪頭裏面穿過去!”

白玉嬌進了文廟的大門:“古董市場總歸還是要親自逛的吧?”

狄秋說:“淘買古董的和愛看直播的不是一批人吧?”

他跟着進去,才走沒兩步,就看到了個古董攤,攤主是個中年人,戴着副金絲邊眼鏡,坐在張折凳上,文绉绉地翻書。他腳邊鋪了張白塑料布,上面羅列着些玉佩,玉環,還有兩尊青銅酒杯。白玉嬌停在他攤前,攤主擡起頭,對她笑笑,白玉嬌也笑,攤主說:“微信支付和支付寶都可以的。”

白玉嬌調頭就走。何大俠問:“你們女人逛街不是什麽都要摸摸,什麽都要看看的嗎?”

白玉嬌說:“一看你就是死太早,社會關系不深,這種看人下菜碟的事情,我幹嗎去給他斬一刀。”

何大俠看着她道:“你對社會關系了如指掌,你幹嗎和小灰在一起?”

白玉嬌一扯狄秋:“大俠,你被狄秋附身啊?”

狄秋打了個噴嚏,用力一吸鼻子,白玉嬌松開了他,走開了,那何大俠飄到了半空中,也沒話了。他們一人一鬼一狐不遠不近地分散在了古玩市場裏。

狄秋東一眼,西一眼的亂看了一氣,不是賣玉的就是賣瓶瓶罐罐的,好不容易見到個賣字畫的攤位,他在攤前站得久了些,那白玉嬌和何大俠就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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