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來了。這攤主是個黑皮膚,瘦猴模樣的中年人,眼睛大,額頭寬闊,他看到白玉嬌,一摸鼻子,笑笑地招呼:“小姑娘,随便看看啊。”
他的攤位上挂着幾幅工筆畫,還兼賣玉佩。
白玉嬌說:“看看不買啊行的?”
攤主說:“行的,你摸摸也可以的,我和你說,古董是有靈氣的,你摸一摸,就知道感覺對不對了。”
何大俠問:“賣古董還是賣水晶的啊?”
狄秋指着攤主放在地上的一踏名片,十全街有爿水晶珠玉店的。何大俠挑了挑眉毛,白玉嬌蹲下來拾起塊龍紋的米黃色玉佩,那攤主脖子一勾,壓低了聲音,神秘地和白玉嬌講:“小姑娘,你有眼光的,這個玉我放在這裏就是在找有緣人的,我和你說,這個玉是妲己墓裏挖出來的東西。”
狄秋猛一陣咳嗽,何大俠笑得兩只鬼眼往外咕咕冒水。白玉嬌怪聲道:“妲己?”
“對呀,就是周幽王的那個……”
白玉嬌抿起了嘴巴,拽住了狄秋的褲腿,拽得很緊,道:“對的對的,我在歷史書上看到過的,烽火戲諸侯。”
狄秋受不了了:“你差不多就行了啊。”
何大俠也蹲下了,慫恿白玉嬌:“你問問他怎麽賣吶。”
狄秋要走,白玉嬌死抓着他,強忍着笑意,但眼神又很認真,表情古怪極了,她和攤主道:“那這個可能是那個皇帝送給她的,龍是帝王的象征,我剛好有小孩了,今天有緣遇到這塊玉佩,是不是說我這個孩子以後一定很有出息,會成龍啊?”
何大俠爆笑:“到時候拍《新新新警察故事》!”
狄秋嘴角抽筋,跟着蹲下。白玉嬌還說:“老板,我身上錢不多,你開個價吧,合适我就帶一塊。”
攤主比了個三,白玉嬌掏出錢包,數了兩千出來:“我身上就只有這些了老板,不然你給個支付寶吧。”
攤主抓了那兩千,從屁股下面抽出張紙,包起那玉佩道:“不用不用,我們賣古董賣的是緣分,是你和古人的緣分,小姑娘你拿好,這個東西很貴重的,你趕緊回家收好吧,哦!”
狄秋傻眼了:“你還真給啊?”
白玉嬌和狄秋一比眼色:“哇噻,老板,你這裏寶貝這麽多啊,随便包包東西的紙都是唐伯虎的畫啊?”
攤主一把抓住了白玉嬌,聲音更低:“老實和你說好了,這個畫麽,你看看,”他展開那包玉的紙,這是張月下仕女畫,筆法細膩,只是月亮上弄到了點墨漬,那整張畫也髒兮兮的,灰頭土臉,仕女看上去都顯得更為幽怨了。攤主道:“這個麽一看就是仿的,還是沒仿好的,他們廠裏放着墊桌子的,我收過來包包定西,賣是肯定不會拿出來賣的,我們講信譽的,假的東西怎麽拿來賣呢?”
狄秋忍不住催促:“走走走。”
白玉嬌拿了那紙和那玉佩就走了。狄秋做賊似的拉着她到了座沒人的涼亭裏,他們離古玩市場有些遠了,狄秋這才松了口氣。白玉嬌問他:“你幹嗎?”
狄秋摸摸口袋,摸出包香煙,看着,沒響。白玉嬌把那龍玉佩往空中一抛:“好了啊大俠,龍你是見到了。”
玉佩一端拴着根黃繩子,挂到了一棵女貞樹上去,何大俠抱着胳膊,懸浮在樹枝間,一本正經地說:“都說褒姒是妲己轉世,我看這個玉佩就是證據。”
白玉嬌和狄秋都笑了。狄秋把煙盒收了起來。白玉嬌拱拱他:“這個包裝紙送你好了,我暫時幫你保存,晚上再給你。”
狄秋看看那畫,說:“這幅畫很貴重的,你趕緊回家收好吧。”
白玉嬌捶了他一下,哭笑不得。何大俠這時問道:“龍會吃什麽?”
白玉嬌想了想,道:“吃雲咯。”
何大俠頗為擔心:“啊?那現在霧霾這麽多,龍吃了會不會生病啊?不會吃死吧?”
白玉嬌說:“少見多怪!龍怎麽會生病?怎麽會死呢?龍……只是沉睡。”
天黯了些,一朵厚雲遮住了太陽,亭子間裏更陰涼了。白玉嬌的耳朵和尾巴一下全出現了。狄秋慌張地四處看,白玉嬌打了個哈欠,從容地揚了揚尾巴,把它擱在了狄秋腿上。
何大俠還在樹梢,沉沉地講話:“希望世界和平。”他的聲音漸漸輕了,“希望世界上真的有龍。”
白玉嬌身子一歪,靠着狄秋,比了個ok的手勢。狄秋再看那棵樹,何大俠不見了,幾片樹葉飄落,重重綠影中跳出來一只松鼠。
狄秋眨眨眼睛:“何大俠走了嗎?”
白玉嬌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狄秋仰頭看外面,還是白天,太陽只是被雲遮住了,但它的光芒仍舊眷顧着大地。狄秋摸了摸脖子,他很想抽煙。
那松鼠跳進了亭子裏,不怕狐貍,也不怕人,跳到了狄秋的腳邊,它那毛尾巴和白玉嬌的比起來,小巫見大巫,但那根尾巴很靈活,松鼠動一下,它動兩下,松鼠不動,它還在動。狄秋掏出了錄音筆,伸到松鼠附近,按下了錄音鍵。
白玉嬌小聲問他:“我現在能和你說話嗎?也會被錄進去嗎?”
狄秋說:“你說好了。”
白玉嬌清了清喉嚨:“大家好,我是白玉嬌。”
狄秋笑了:“哪裏來的大家?”
松鼠跑走了,狄秋收起了錄音筆。那雲也走開了,亭子外面那灰白的路,紅頂的房子,翠綠的樹一下變得很刺眼。狄秋低下了頭。
白玉嬌說:“你還錄了點什麽?”
狄秋播給她聽,是些沙沙的,細碎的,說不出是什麽的聲音。兩段播完,白玉嬌還要再聽,狄秋不給了,白玉嬌手快,搶了過來自己按下播放鍵。
風裏面有人在呼喚圖春。
白玉嬌坐直了,舉高了錄音筆,玩味地打量狄秋:“圖春是誰?”
“你還給我。”狄秋看着她說。
白玉嬌把錄音筆扔回給他,接着打聽圖春:“他在哪裏?蘇州嗎?他什麽樣子?”
狄秋道:“何大俠怎麽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了?”
“你和他關系很好嗎?我們繼續說說圖春啊。”
“這些鬼就這麽随随便便說出現就出現,說走就走的嗎?”
“不止鬼啊,人不也這樣嘛。”白玉嬌說,唆(刺激)他,“圖春也是不告而別了嗎?圖春是鬼還是人?你喜歡他啊?像男的的名字。”
狄秋說:“是男的,我再沒見過了。”
白玉嬌道:“見不到麽也不會怎麽樣的,你剛才不還教育何大俠要接受現實嗎?”她頓了下,語速緩了些,說,“何大俠就是接受了現實走的。”
狄秋聽不下去了。他的腦袋裏一片混亂,不知什麽時候,不知從哪裏來的,許許多多圖春,在騎車,在跑,在跳,在笑,在走,在午睡,在漫步,在穿過一片紫藤花架,走到他面前。
一個又一個,成千上萬個。
平時也不知道他們都躲在哪裏,藏在什麽地方,這下全都出來了,太多了,太密了,像蟲子,孜孜不倦地啃他的骨頭,津津有味地啜他的血,這還不夠,這些蟲子仗着他無計可施,鋪滿了天,變成了烏雲,降下黑色的雨,雨珠噼裏啪啦,好像都在發出同一個聲音。
圖春。
狄秋生氣了:“我接受現實我就不能覺得煩了嗎?這麽多事情……媽媽會不喜歡自己的孩子,人會跟自己不愛的人結婚,談戀愛,生孩子好像在完成任務,一個人死了,有人解脫,有人一輩子都走不出來,我都知道,我都承認,我也都理解,都接受,但是我就是覺得……非得這樣嗎?憑什麽這樣?憑什麽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事?憑什麽我就要在這裏,上一秒千辛萬苦救活一個人,下一秒馬上,什麽人都死了,什麽人讓我經歷這些啊?他什麽心态?他覺得給我看過這麽多生生死死,我就會看到麻木了嗎?他憑什麽這麽自以為是……我只是想我一個朋友不要就那麽……就那樣子死掉,我的罪過就這麽大嗎?”
白玉嬌道:“人想做神才能做的事,罪過還不大啊?”
狄秋低着頭,說:“我就想早上醒過來,我媽媽很兇地罵我怎麽又賴床,她做早飯給我吃,我吃得幹幹淨淨,我去上班,就去工廠上班,流水線工作,中午去食堂,午休的時候玩玩手機游戲,晚上下班,沿着我最熟悉的路,我閉上眼睛都不會走錯的路回去。然後……然後,我爸在看電視,我媽做好了飯,她說快去洗手,我拖拖拉拉,她罵我兩句,我們坐在飯桌上,她催我結婚,催我生小孩,我很煩,我煩死了,我知道我喜歡的人可能不喜歡我,我知道我的喜歡可能會讓他們崩潰,我知道我會去參加他們的葬禮,我會處理他們的後事,我還需要居委會,派出所,公證處來證明他們是我爸爸,是我媽媽,我知道我也會死。我知道愛情很罕見,宇宙很大,我只是很小很小的一粒灰塵。”
狄秋抓着頭發:“我沒有見過我爸,也沒有見過我媽媽……我也再也沒有見過圖春了。”
白玉嬌說:“那你又不去努力,你從來沒想過要怎麽解決你被困在這裏這件事吧?”
狄秋恨恨道:“你又知道我沒試過?”他擡眼問白玉嬌:“你有解決的辦法嗎?你也沒有吧?你法力無邊,修行千年你都沒有辦法,我能有什麽辦法?”
白玉嬌看着他,說:“我說錯了,不該說你沒有努力,起碼你沒有想死了一了百了。”
狄秋站起來,一瞥她:“死了根本不會一了百了。”
他走了。
天也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