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
了起來,還開了燈,燈光又白又亮。外面是黑夜了。
潔潔看着狄秋道:“走啊。”
她手上和腳上的石膏都還沒拆,顏色有些發灰了。狄秋問她:“去哪裏啊?”
潔潔撐起身子,一蹦一跳地到了輪椅前,轉過半個身子,一屁股坐下去,扔掉了拐杖,道:“你來很久了?”
狄秋站起來,過去推輪椅。潔潔問他:“你要不要住這裏?客廳裏有沙發。”
狄秋說:“我就是有些困了,昨晚通宵麻将。”
“你哪一天不是通宵麻将?”潔潔回頭看狄秋,她的眼皮浮腫,但是雙眼皮還是很深,眼睛也還是很大。她那兩只大眼睛眨了眨,嘴角翹起,笑了笑。
狄秋也笑,沒響。
他推着潔潔出了卧室,又出了客廳,到了走廊上,潔潔說:“啊高級?”
狄秋點頭。潔潔又說:“我開玩笑的,哪有人有家不回住醫院啊,還是神經病醫院。”
狄秋糾正道:“是精神病。”
潔潔一聳肩膀,腦袋上睡得翹了起來的幾根頭發絲跟着動了動,她道:“有什麽不一樣嗎?都是平時看不出來的毛病。”
狄秋絮絮地說:“不是吧……躁狂症就很明顯的……”
潔潔笑開了:“算了吧,現在馬路上你不小心碰到了別人的胳膊,他就要窮興窮武對你發脾氣,你說對不起,不好意思,他說不定就對你掉眼淚,你也說不清楚這個人到底是有毛病還是沒毛病。”
狄秋左右看看,說:“醫院裏蠻安靜的。”
潔潔說:“怎麽會不安靜呢,701是個數學教授,不出門的,703家裏開連鎖超市,自己喜歡作風筝,去美國讀完了碩士,跑去泰國變性,割了聲帶,不會講話的,不是聽歌就是看電影,戴着耳機,也不吵的,704是個自閉症小孩子,能背圓周率小數點後面好幾百位,剛進來的時候很吵,扔東西,撞牆,現在天天打鎮靜劑,吃安眠藥,當然什麽聲音都沒有了。我們七樓,不算我,屬于高級知識分子精神富貴病專區。”
狄秋說:“你也不差啊,高中作文比賽得過獎,消息還很靈通,适合做情報人員。”
潔潔笑出了聲音:“神經病!”
他們進了電梯,潔潔按了一樓,電梯緩緩地,一路向下。狄秋說:“醫院裏好清靜。”
潔潔說:“晚飯一人一顆安眠藥,怎麽會不清靜?”
狄秋看她:“護士醫生也吃啊?”
潔潔回頭看了看他,笑着說:“你看到哪裏的精神病院有過醫生護士啊,都是保安和送藥工。”
狄秋道:“他們給你吃了什麽藥把你喂成桐桐了啊?”
潔潔哈哈笑,連笑聲也有些像桐桐了。狄秋稍偏過些身子看了看她,潔潔在咬手指甲,她的指甲都被她咬得很不平整了。狄秋沒響,擡起手摸鼻子,他的手指碰到了潔潔的肩膀,他輕輕說:“不好意思。”
潔潔沒響,把手放了下來。
到了一樓,潔潔指着外面說:“出大門右轉,繞到後面去。”
經過大廳前臺時,裏頭坐着的兩個護士看到了他們,沒人有任何反應,看電腦的繼續研究電腦,看手機的繼續鑽研手機。
“右轉呀。”潔潔說。狄秋忙轉進右邊的一條小路裏。
晚間吹起了溫熱的風,風裏有栀子花的氣味,濃得有些嗆人了。狄秋打了個噴嚏,潔潔拍拍他:“好了好了,就這裏。”
說着,她從輪椅上跳起來,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他們面前是堆成小山似的紙盒子和垃圾袋,潔潔彎下腰,在那些紙箱裏翻找了起來。狄秋走過去,捏着鼻子問她:“你找什麽?”
潔潔說:“傳染病。”
狄秋笑了出來,潔潔也笑,踩在許多舊雜志上,背對着狄秋勾了勾手指。狄秋點了根煙,把火星呼得一閃一閃的,才把煙遞到潔潔手邊。潔潔拿去了,狄秋又點了一根。
“你啊玩游戲機的?”潔潔彎着腰刨一只紙箱,問狄秋。
狄秋看過去,潔潔撥開了一堆髒兮兮的毛絨玩具,拎出了臺紅色的psp。狄秋說:“以前玩過。”
“多久以前啊?”
狄秋不做聲了,默默吃香煙。潔潔看他:“你以前都玩什麽啊?”
狄秋還是不響,呼香煙的聲音都很輕了。潔潔撥動開關,psp的屏幕亮了起來。狄秋偷瞄了眼,統共三個游戲:戰神,怪物獵人,三國無雙。
兩人站着吃完了各自手上的煙,帶着這臺psp回進了住院樓。
潔潔有些餓了,讓狄秋推她去食堂。食堂還能買飯,不過不剩什麽菜了,狄秋要了盒牛奶,潔潔要了碗面條。兩人找了個座,并排坐下。狄秋喝牛奶,潔潔吃了兩口面條,拿着psp打三國無雙。她選了簡易難度,用的是存檔人物,99級的小喬,一出場,扇子往兩邊一飛,割了一茬小兵。潔潔打得很開心,狄秋打了個哈欠,趴在桌上看電視。放在高處的電視機在播電影,外國片子,聲音有些輕,底下的字幕只會提示此時響起了怎樣的背景音樂。
字幕寫:歡快的音樂。
食堂裏沒什麽人,近的,有一桌四個男人在下飛行棋,遠的,有兩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對坐着吃飯,兩人不知說了些什麽,其中背朝狄秋他們的男人轉過頭往他們這裏張望。男人年輕,眼神敏銳,五官英挺。他很快就又轉了回去。
潔潔說:“有人問起,就說你是我表弟。”
狄秋道:“為什麽女孩子都想認我作哥哥,作表弟?”
潔潔道:“女人的第六感很辣手的。”她抽空看了看狄秋,笑彎了眼睛。
狄秋說:“結棍。”
兩人齊齊笑,潔潔埋頭狂按方塊鍵,狄秋仰起頭看電視,一行字幕停留了很長的時間。
溫柔的,戲劇化的音樂。
狄秋問潔潔:“這裏有聽不見的人嗎?”
潔潔應了聲:“這裏有聖父聖子,觀音如來,穆罕默德。”
狄秋笑了,把牛奶盒平放在了桌上,哧哧地吸吸管。不一會兒,那兩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吃完了,一個直接走出了食堂,另一個——那年輕些的,長得敏銳,英俊的那一個徑直朝他們走了過來。狄秋拱拱潔潔,坐直了,兩手抓着牛奶盒,臉上露出微笑。
潔潔頭也不擡,說:“不要煩,碰到呂布了。”
男人停在了他們桌前,他看看狄秋,狄秋作勢要和他握手,說:“您好您好,我是她表弟。”
男人敲了敲桌子,看着潔潔:“有訪客要登記的,表弟也要登記的。”
狄秋收回了手,笑還是笑着,他看到男人胸口的胸牌。
晏寧。
狄秋道:“晏醫生,您好您好,是這樣的,我聽說表姐住院了,特意從上海趕回來看看她,我明天晚上的飛機要去美國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表姐一面。”他的聲音越說越低,末了還低下頭,暗暗擦眼睛,潔潔不玩游戲了,用膝蓋拱狄秋。狄秋還在低聲說話:“我小時候表姐很照顧我的,長姐如母……”
晏寧打斷了他,冷聲問道:“psp哪裏來的?”
潔潔指狄秋,狄秋指自己。
“他送的。”
“我給的。”
晏寧一時愣住,半晌才說:“下次有什麽人要來看你,提前說一聲。”
狄秋趕忙起身,作勢要推潔潔的輪椅,問說:“我送我表姐回去房間啊行?”
晏寧點了點頭,擺了擺手,狄秋推着潔潔就溜了。
兩人出了食堂,進了電梯,一路回到702,關上房門,眼神對上,同時爆發出陣大笑,笑夠了,狄秋點煙,潔潔自己推着輪椅往卧室去,狄秋跟在她後面,擦掉笑出來的眼淚,說:“他是你主治醫生啊?”
潔潔不置可否,進了卧室,把電視櫃下面的抽屜全打開了,裏面都是些接線,黑的白的黃的,纏成亂麻,難解難分。潔潔還在念叨着:“他送的……哈哈,他送的……”
她抓起幾團連線,唉聲嘆氣,問狄秋:“你明天啊能帶一根psp充電線給我啊?”
狄秋點了點頭。潔潔松了口氣,把psp扔在床上,打開了電視機,她又問狄秋:“你等下又去打麻将啊?”
狄秋沒響,站在卧室門口看她。潔潔也不說話了,不停換臺,一會兒是廣告,一會兒是新聞,一會兒是男人不愛女人,一會兒是女人不愛男人。潔潔在這些是是非非的間隙裏,嘆息似的說:“多贏點。”
她的聲音發澀,狄秋問了句:“我睡沙發,他們不會多收你錢吧?”
潔潔說:“我和他們說,你是我的幻覺,能看到你的人都不正常,他們就不會收你的錢了。”
她停在了中央二套,致富經正教大家種山藥,她把音量調高了,看了歇,看得手腳發顫,好似在笑,她丢開了遙控器,推着輪椅進了浴室。她關上了門。
狄秋斜斜望着浴室的方向,他聽到些水聲,持續不斷。他走過去,試着轉了轉門把手。
門從裏面反鎖了。
狄秋一腳踹開了門,潔潔正把臉湊在洗臉臺上,面前是一包白色的粉末,看到狄秋,她僵住了,狄秋抓起那包粉末就扔進了抽水馬桶,按下沖水的開關。潔潔低嚎了聲,撲向馬桶,人摔在地上,手直往那馬桶裏的漩渦裏伸,她的石膏卡在了排水管道口,漩渦消失了,狄秋把洗臉臺的水龍頭關上了,所有水聲都停下了。
潔潔扭過臉瞪着狄秋,支起身子就抽了他一個耳光,狄秋把輪椅推了出去,上去抓住了潔潔那只好手要拽她起來,潔潔更兇了,張嘴咬他的手,狄秋不管,雙手伸到她肋邊把她往上抱。潔潔又是喊又是叫,咬狄秋的頭發,耳朵,還用腳踹他,狄秋便繞到了她身後,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潔潔這時忽而不兇了,她哭了,掉下了眼淚,啜泣着哀求:“求求你了,拜托你了,求你了。”
她掙脫開狄秋,摔回了地上給狄秋磕頭。狄秋打了她一巴掌,潔潔不管,繼續磕,腦袋撞馬桶,撞瓷磚,磕得咚咚響,抱着狄秋的大腿磕頭。狄秋抽出了腿,一咬牙,用上所有力氣把潔潔抗到了肩上,潔潔又開始發瘋了,雙手亂揮亂捶,說什麽也不肯出浴室,在狄秋肩上胡亂掙紮,狄秋一個沒站穩,兩人摔在了地上,潔潔扒拉着浴室的門框尖叫,狄秋爬起身抓着她的衣領把她往外拖,潔潔的石膏腿撞到了牆上,她高呼救命,狄秋不管,拖着她出了卧室,出了客廳,到了走廊上,他大聲喊:“醫生!護士!!702!!”
先是兩個護士趕到了,後來來了個醫生,兩個護士加上個狄秋,按住潔潔,醫生一針鎮靜劑下去,潔潔安靜了下來,被擡回了病房。
狄秋站在702門口,他的鼻子,耳朵,脖子,肩膀,手臂都有些疼。一個護士來問他:“你怎麽進來的?登記過了嗎?”
狄秋問她:“她怎麽樣?”
護士問他:“你和田潔什麽關系?”
狄秋看着那護士,這時,有人拍了下他,狄秋回頭一看,晏寧不知什麽時候過來了,站在他身後,手裏捏着塊手帕,指指他的鼻子。那護士走開了,狄秋接過晏寧的手帕擦了擦鼻子,擦下來黏糊糊一團血,他道:“不好意思了……”
晏寧問他:“幹嗎不好意思?”
狄秋說:“随便客氣一下……你們這裏的醫生是不是都很喜歡刨根問底啊?”
晏寧說:“職責所在。”
他帶狄秋搭電梯去了三樓,進了他的辦公室。他示意狄秋坐下,找了些酒精和棉花過來。他用酒精沾濕了棉花,找了個鑷子,夾着這團棉花輕輕擦拭狄秋的鼻子。他問狄秋:“你不是她表弟吧?”
兩人靠得很近,眼神更近,狄秋眨眨眼睛,說:“也不是她男朋友,前夫……”他移開了視線,說,“之類的……”
“別亂動。”
狄秋又擡起了眼睛,說:“我認識她女兒。”
晏寧端詳了他一陣,放下了鑷子,說:“還好,不會破相。”他問狄秋:“你是她女兒的老師?她女兒很早就過世了吧,幼師?”
狄秋試着吸了吸鼻子,有些痛,他皺起眉,道:“她和你說過她女兒的事?你是她的主治醫生?”
“不是,每天中午她要去領美沙酮,我送她去,有時候她會講講自己的事情。”
狄秋應了聲,低頭一看晏寧給的手帕,說:“這個手帕多少錢啊,我賠給你吧。”
晏寧道:“不是應該說我回家洗了再拿回來給你嗎?”
狄秋想笑,鼻子痛,捂着鼻子,痛苦得說不出話。晏寧笑了,窗外有月光,辦公室裏有燈光,裏裏外外都很亮。
狄秋看着他,不響了。晏寧收拾了下桌子,問說:“你晚飯就喝牛奶啊?”
狄秋還是不響,還是看着他。晏寧又說:“我馬上要換班了。”
狄秋輕聲道:“我約了人打麻将。”
晏寧努努下巴:“你不回上海嗎?”
狄秋沒忍住,笑了,邊笑邊倒抽涼氣,眼睛鼻子皺到了一塊兒去。晏寧還逗他,扮了個鬼臉。
狄秋受不了了,起來和他揮了揮手,道了再見,捂着鼻子,痛着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