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那天別過那不知姓名的女孩兒,別過何大俠,別過白玉嬌之後,狄秋索性重新安排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他過得更規律,清醒時,他就去棋牌室,太陽一下山就到了,這個時候,棋牌室還沒開門,玻璃門後面黑乎乎的。狄秋就等在門口,吃香煙,剝栗子,嗑瓜子,一般三根煙吃完,孫老板就會來了。孫老板見到狄秋,又要拉他去隔壁吃點熱湯面,狄秋還是婉拒了,笑笑地又點了根煙,說:“我點碗大馄饨好了。”

孫老板看看他,問說:“格麽屋裏才蠻好吧?”(那家裏都還好吧?)

狄秋說:“都蠻好。”

孫老板不響了,開了門,引着狄秋進了棋牌室。老板娘不在一樓,大廳裏只有桌子椅子,揮不去的煙味。櫃臺上放着兩塊抹布,櫃臺裏靠牆豎着一把拖份(拖把),一把笤帚。孫老板把燈都開了,拿了笤帚掃地,狄秋跟在他後面,一張桌子周圍掃幹淨了,他就把扣在桌上的椅子搬下來,擺好。忙活完,兩人出了身汗,一人點一根煙,開一瓶汽水,坐着吃香煙,喝汽水。沒人說什麽,汽水喝到一半,孫老板會去廚房給狄秋下一碗大馄饨。

馄饨有時是荠菜肉的,有時是蝦皮鮮肉的,孫老板下的時候會撒蔥花,老板娘下的時候就滴香油。

狄秋在棋牌室一張嘴總是很忙,吃完馄饨就是炒面,深更半夜了,又下單叫馄饨,他還吃香煙,吃茶,桐桐給的橘子,狗狗從家裏帶來的大櫻桃,小番茄。不吃東西的時候,他就和桐桐閑扯,和祝老師漫談,和黃老板,蔡老板,各行各業,各路老板嘻嘻哈哈。什麽人的什麽話他都能接上幾句,黃老板說:“我發現小狄最近啊是蠻歡喜幫倪搓麻将啊,天天眉開眼笑?”(我發現小狄最近是不是很喜歡和我們打麻将,天天眉開眼笑的。)

狄秋眉開眼笑地說:“什麽時候不喜歡呢?啊是東風啊?我碰一下。”

錢經理踏踏牌,撇着嘴角調笑道:“碰麽才碰啧歪,還‘碰一下’,喏,我阿是張東風,倷啊要碰兩下?”(碰就碰嘛,還碰一下,喏,我也是張東風,你啊要碰兩下啊?)

狄秋大笑,坐在錢經理邊上的珍珍往錢經理嘴裏塞了顆提子。錢經理吧唧吧唧吃,呸呸地往外吐提子皮,一吸牙縫,看了眼蔡老板:“老蔡,倷微信昂發好了吶?”(你微信發好了沒有?)

珍珍是錢經理最近癡(黏)着的新姊妹,比珠珠眼睛小,比珠珠胸`部豐滿。她一只手總是挽着錢經理的一條胳膊,另一只手一刻不停往錢經理嘴裏塞吃的。提子吃完了就塞小番茄,她自己也吃,吃得嘴唇紅豔豔,濕潤潤的。

蔡老板沒接話,眼睛瞄着手機屏幕,摸牌,出了張一萬,在手機上打了會兒字,又過了會兒,他拿起了手機,輕聲細語:“曉得哉,格麽明朝我轉五萬過去,只要五萬啊?倷昂問問清爽,囊哀囊便宜啊?”(知道了,那麽我明天轉五萬過去,只要五萬啊?你問清楚了沒有啊,怎麽會這麽便宜呢?)

長腳坐在狄秋對家,一直在看自己的牌,聽到這話,擡起了頭,和狄秋對視了眼,她笑笑,高顴骨跟着往上推了推,她道:“五萬塊佃才買得着畢業證是老蔡倷是要問問清爽葛。”(五萬塊就能買到的畢業證,老蔡你是要問問清楚的。)

錢經理嚼着小番茄,口水飛濺:“五萬人民幣麽,新加坡銅钿估計上去一萬啊是?”

長腳對蔡老板道:“倷問問清爽啊,否要哀搭弗認葛各種畢業證哦。”(你問問清楚,別是這裏不認的那種畢業證。)

小番茄吃完了,珍珍打了個嗝,挨着錢經理說:“打這個打這個呀,蔡老板篤囡唔要畢業啧啊?”(蔡老板女兒要畢業了啊?)

錢經理攘了攘她,道:“倷幫我加點水。”

長腳瞅着他們,悠悠地笑,說:“囊弗是吶,讀呲六年大學是好畢業啧。”(怎麽不是呢,讀了六年大學是好畢業了。)

珍珍說:“博士生歪,厲害的。”

錢經理道:“拿點花生米來吃吃!”

珍珍不情不願地起來,扯了扯齊大腿跟的緊身短裙,又一指錢經理的牌:“打這個哦!相信我呀!”

錢經理揮動手指,珍珍往櫃臺的方向去,紮進了那滿室的煙霧中。桌上安靜了瞬,錢經理對蔡老板說:“囊黃老板今朝也去幫日本人吃老酒啧啊?”(怎麽黃老板今天又去和日本人吃酒啊?)

蔡老板放下張一萬,看了眼手機,哀嘆:“真家夥,一萬打忒也來一萬。”他大手一揮,摁倒了牌,道:“哀副困覺啧!”(這把随便打打吧!)

他的眼神在桌上轉了兩圈,看住長腳,道:“看上去麽倷胡歪,長腳倷是自從上個熬頭拜呲拜大菩薩是場場才贏銅钿。”(看上去是你要胡牌了,長腳你是自從上個月拜了拜大菩薩,現在場場都贏錢。)

狗狗忙道:“啥葛大菩薩小菩薩葛,倪弗搞格種封建迷信葛哦。”(什麽大菩薩小菩薩的,我們不搞那種封建迷信的。)

蔡老板笑道:“封建大家庭要搞搞葛。”

長腳冷笑了聲,丢下張一萬,道:“還好倷才打忒,弗然倷碰碰吃吃哀紮嫩頭啧。”(還好你都打掉了,不然你就要碰碰這個嫩頭了。)

蔡老板道:“嫩頭還碰得少吃得少啊?嫩頭麽弗算花葛呀。”(嫩頭碰的還少啊?嫩頭麽不算花的呀。)

珍珍回來了,手裏拿着包酒鬼花生,坐回錢經理身邊湊在煙灰缸上剝花生米,剝兩顆,送到錢經理嘴邊,錢經理呼呼地吸着吃。

長腳出牌,道:“囊弗是吶,老樹開花,久旱逢甘霖麽才有講頭歪。”(怎麽不是呢,老樹開花,久旱逢甘霖才好講講說說。)

珍珍道:“啥葛老樹開花?唔篤話題換得快得嘞。”(什麽老樹開花?你們話題換得好快啊!)

錢經理道:“再剝點,大家一道吃吃。”

狗狗道:“蔡老板篤囡恩麽下趟做少奶奶葛,畢業證弗畢業證麽啊呒不啥用。”(蔡老板女兒以後做少奶奶的,畢業證不畢業證的也沒什麽用。)

蔡老板一笑,道:“狗狗阿哥哀句閑話麽對葛,”他舉起茶杯看着狗狗喝了一大口,作勢敬酒,狗狗微笑着點頭致意,蔡老板一舔嘴唇,繼續道,“大學生有啥葛用,小狄倷是大學生吧?倷一夜天登嘞哀搭麽賺葛比格點吼死吼活上一個熬頭班葛啥個白領藍領才要多。”

(狗狗哥這句話說的對的。)(大學生有什麽用,小狄你是大學生吧?你一晚上在這裏賺的錢比那些拼死拼活上了一個月班的白領藍領都要多。)

狄秋笑着道:“有賺有賠。”

珍珍抛來個眼神,說:“都讓你賺了麽你就是賭神了歪!”

錢經理身子往前一傾,拖着鞋皮,伸長了胳膊到狄秋面前摸牌,道:“大學生喊唔篤到哀搭來一把是屁啊吓出來啧。”(大學生讓他們到這裏來一把,能把他們的屁都吓出來。)

長腳道:“格麽倷買畢業證啥體吶?”(那你買畢業證幹嗎呢?)

蔡老板又一看手機,光是應聲點頭,不講話。長腳追着他問:“啊好直接打啧電話過去吶?微信發來發去啊煩啊?”(能不能直接打個電話過去啊?微信發來發去煩不煩啊?)

錢經理道:“估計弗方便聽電話吧。”

“微信弗還是要聽啊?剛巧弗還是發個語音啊?”長腳道。

蔡老板把手機翻了個面蓋着,說:“倪親家講出去啊是有點名氣葛人,弄張畢業證麽大家才開心,五萬塊佃買開心,弗格算啊?”(我們親家說出去也是有點名氣的人,弄張畢業證麽大家都開心,五萬萬買開心,不劃算嗎?)

錢經理笑着點頭,長腳也笑,但是沒點頭,搖了搖頭,說:“唔篤親家啊弗曉得唔篤囡恩滴底子啊?幫自家兒子一來讀書,一來六年還?畢業,倷還是喊唔篤小娘魚最近屋裏登登,紮肚皮看看好吧。”(你們親家會不知道你女兒的底子啊?和自己兒子一起讀書的,一起六年了還沒畢業,你還是讓你女兒最近家裏待待,把那個肚子看着點吧。)

錢經理道:“拿點花生米吃吃吶!”

珍珍奇道:“弗是倷講要剝被大家一道吃葛嘛?只有幾粒哦!”(不是你說要剝給大家一起吃的嘛?才幾粒啊!)

狄秋笑了,自己拿了顆花生米吃:“今天這個比昨天的香,換了個牌子?”

錢經理道:“昨夜倪九點鐘走啧,倷啊是去幫祝夾裏篤搓啧啊?”(昨天我們九點就走了,你是不是去和祝某某他們打了?)

“沒有啊,祝老師他們已經湊好人了,我就在邊上看看,賭一賭。”

長腳問道:“駝勒啥人身浪架。”(賭在誰身上啊?)

狄秋說:“桐桐。”

狗狗道:“黃老板是昨日吃得忒多啧。”

蔡老板道:“唔倷麽日本人一來麽人來瘋。”(她麽,日本人一來就人來瘋。)

長腳道:“人家廠才是做日本人生意葛廠,囊好叫人來瘋吶?”她丢了張牌,雙手拂過桌面,嘆道:“啊弗容易,哦。”(她的廠就是做日本人生意的,怎麽能說是人來瘋呢。)(也不容易的。)

蔡老板笑笑,手機響了聲,他翻過來一看,一擡手,衆人都看他,他按了下手機,一桌的人都聽到了黃老板的聲音。

“嘉興啊,搓得囊夯架,我是吃得有點多啧,哦喲,吃得多啧,頭有點昏啧,估計上去要喊人來接我啧。”

黃老板嬌滴滴地說着。

很快,又是一條,蔡老板還是公放出來。黃老板說:“倷問問清爽啊是昨日麻将臺真葛否要我賠,否要到辰光格個破`鞋子登了我背後頭講我啥葛啥葛,上頭下頭兩紮破嘴巴才縫弗嘞。”(你問問清楚啊是昨天麻将桌真的不要我賠,不要到時候那個破`鞋在我背後說我什麽什麽,上面下面兩張嘴都縫不住的。)

狄秋出了張九條,默默喝茶。長腳道:“老板娘我看蠻好葛,黃老板囊夯,幫唔倷有啥葛……”(老板娘我看蠻好的,黃老板幹嗎,和她有什麽……)

蔡老板的手機鈴聲響了,他皺着眉毛沒理會,狗狗看了眼,笑着說:“蔡老板是碰着黃老板是有點搞弗定啧。”

蔡老板接了電話,開口就說:“昨日送倷打的六十八塊倷微信轉被我好啧。”

之後他又嗯嗯哦哦地應付了幾聲,摸進什麽牌直接扔出來,面前眨眼就是許多萬子。挂了電話,蔡老板道:“同性相斥昂聽說過?”

錢經理笑呵呵地說:“弗是性格葛性,性質葛性哦!”

蔡老板往櫃臺的方向努下巴,道:“孫夾裏人蠻好葛,幫狗狗阿差往弗多。”(孫某某人蠻好的,和狗狗差不多。)

長腳道:“人好麽囊弗轉去陪陪家子婆吶?”(人好麽怎麽不回去陪陪老婆?)

錢經理道:“狗狗阿哥倷聽聽哦,長腳劃翎子趕倷轉去。”(狗狗哥你聽聽啊,長腳話裏有話,趕你回去呢。)

長腳道:“否要煩啧!搓麻将麽搓麻将!”(不要煩了!打麻将就打麻将!)

錢經理還要說話,又是陣手機鈴音,這次是他的手機響了,錢經理一看號碼,笑容收斂,接了電話後站起來,又笑着了,推着珍珍上了桌,拖着鞋皮走開了。

珍珍摩拳擦掌,很是興奮:“我是新手,大家讓讓我哦。”

蔡老板笑眯眯地遞給她一張牌:“輪着倷摸牌啧,送貨上門。”

珍珍一笑,接過那張麻将牌,塞進面前的牌陣裏,道:“正好是我要葛。”

蔡老板還是笑眯眯的,講起普通話:“那就好,那就好。”

長腳冷不丁道:“錢夾裏囊?國家機密啊?”

珍珍沒出牌,還在研究琢磨,一張牌塞到這裏,又抽出來,插進那裏,嘴上道:“錢老板女兒的男朋友劈腿,錢老板找了幫蘇北人把人打了一頓,打到住院,現在人爸爸媽媽到蘇州來了,找錢老板理論,還去他們大學靜坐什麽的,反正蠻煩的。”

狄秋問了聲:“你今年多大了啊?”

長腳笑開了:“還好是小狄問,倪問呲,珍珍一人被倪一紮耳光搭搭。”(要是我們問,珍珍一人給我們一個耳光嘗嘗。)

珍珍說:“十九呀。”

狄秋沒響了。珍珍看他,終于出牌,一張五萬:“估計好做你妹妹的年紀。”

狄秋笑笑,他想點煙,煙盒恰空了,他一招手,孫老板過來了。狄秋要了一包煙外加一碗大馄饨。

長腳道:“啊是哀搭葛馄饨哀囊好吃啊?今朝第二碗啧吧。”(是不是這裏的馄饨這麽好吃啊?今天第二碗了吧?)

狄秋道:“肚子餓,瞎吃吃。”

蔡老板道:“估計麽有媽媽的味道。”

狄秋笑了笑,沒響。

馄饨送過來,熱湯熱食下了肚,狄秋就有些困了,哈欠連天,撐到五點,天蒙蒙亮,他在棋牌室外面坐着,等到天完全亮了,他裹着外套就睡了過去。

醒過來後,他點了根煙,沒多久,孫老板騎着電瓶車從彩香路鑽出來,狄秋站起身,拍拍衣服,吃了顆口香糖。

孫老板停了車,鎖了車,一看狄秋,問他:“啊要隔壁吃碗面?”

狄秋搖頭,孫老板說:“格麽啊要喊老板娘燒點熱小菜被你吃吃?倷想吃點啥物事?小菜場近葛,我去買點轉來好啧。”(那要不要讓老板娘燒點什麽菜給你吃吃?你想吃點什麽?菜場很近的,我去買點回來好了。)

狄秋低下頭揉眼睛,孫老板走到了他身邊,掏鑰匙開門,聲音輕輕的,好像在和他講悄悄話,講什麽秘密。

孫老板說:“老板娘燒菜蠻好吃葛,老早開過飯店葛。”

狄秋不響,進了棋牌室,他才說話。他道:“還是算了,我吃吃馄饨就好了。”

他在吃上不作它想,麻将搭子倒換得勤快,蔡老板他們通常比祝老師他們來得早,不過多數時候他們牌搭子齊全,用不上他,狄秋也不死等祝老師一衆,他積極地在棋牌室裏尋覓其他湊對拼桌的機會。他嘴巴甜,見人不是哥,就是姐,說話時笑笑的,別人說什麽都會應,贏錢不會早走,輸錢不會掼(扔)牌,好像有花不完的錢,殺不光的時間,永遠不用回的家,大家都很樂意和他湊一湊局。有的有點年紀的女人和狄秋坐在一張麻将臺上,還會忍不住對他唱《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有的有點年紀的男人就說:“小狄倷來呲才好啧,要弗然一經看倷幫桐桐,安媽媽,黃老板篤一來搓麻将,看得嘞哀個姐姐牌啊打弗好啧。”(小狄你來了就好了,要不然一直看你和桐桐,安媽媽,黃老板他們一起打麻将,看得這個姐姐牌都打不好了。)

狄秋聽了,哼起了:“誰說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結局就是無止境地等。”他咬字清楚,唱得大家都樂了。

在大廳裏打得多了,狄秋見誰都是熟面孔,都能說上幾句話,還有人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萬能膠”,哪裏有需要,哪裏就能抹一抹,黏牢一場四人牌局。這天蔡老板他們五點多就到了,三缺一,拉了狄秋湊局,還被另外兩桌人給數說了,他們也是三缺一,也想找狄秋這支萬能膠救救急。狄秋樂歪了嘴,對這三桌人道:“恨不得自己是孫悟空,變出些徒子徒孫陪大家。”

長腳一拉他,道:“用弗着變孫悟空啧,倷一家頭搓三副好嘞,喏,臺子幫倷拉拉近!”(用不着變孫悟空了,你一個人打三副好了,喏,桌子幫你拉拉近。)

說着她就去把鄰近的三張麻将桌拉近了,在中間擺上張椅子,指着讓狄秋坐。狄秋又是點頭又是搖頭,還笑,眼淚都逼出來了。

黃老板在旁笑得肚子痛,起哄道:“欸欸!挨個點子囊被倷想出來葛?來來來,小狄登嘞當中坐坐好,倪是搓花麻将還是囊吶?統一好呲好算銅钿。”(這個點子怎麽被你想出來的?來來來,小狄在中間坐好,我們是花麻将還是別的?統一一下好算錢。)

大家都笑了,另兩桌中有個女人說:“倪再等等吧,小狄今朝先借被唔篤!有借有還哦!”(我們再等等吧,小狄今天先借給你們吧!有借有還哦!)

狄秋朝那女人一拱手,朝大家也都回了個禮,轉身對長腳道:“我不是孫悟空也不是哪吒,還是只能一個人打一桌,來來來,大家坐吧。”

他把桌子重新捅(挪)開,拉着椅子坐到了蔡老板他們這桌,把桌上的兩粒色子遞給蔡老板,蔡老板點了根煙,扔出來個三加三,六,接着,黃老板和長腳分別擲了,最後輪到狄秋,投出來個五加六,十一,數最大,坐東風位,第一把坐莊。

麻将牌從臺下升上來,狄秋點了根煙。

兩圈打完,棋牌室裏坐滿了,人頭攢動,煙霧重重,狄秋偶爾望一眼出去,大廳裏二十來號人,長臉的,短臉的,黑皮膚的,偏白些的,額骨頭油光光的,兩腮空凹凹的,老的,更老的,什麽模樣的都有,老板娘帶着笑提着熱水瓶穿梭在一聲聲謾罵,一句句玩笑中。過了歇,狄秋又望了眼,還是那二十多號人,罵的還是別人的母親,別人的祖宗,嘴裏說的還是屎尿屁,下三路。狄秋笑了笑,安逸地坐着,吃香煙,吃花生米,口香糖,用茶灌嘴(漱口),灌完了又點一根煙,手伸進一堆綠玻璃方塊牌裏,翻出個六筒,悔恨夾雜,要是再等一圈,他就能自 摸了。

新一副牌起來了,黃老板摸牌,講笑話,她道:“我格個朋友麽阿是真家夥,困到呲床浪相,肚皮也痛啧,囊麽也拉到産房裏,醫生問倷痛得囊夯,唔倷講有點像肚皮痛,要拆屎各種,醫生講,是哀囊格,倷用點力,才像拆屎格囊,格個朋友才摒啊摒啊,嗯嗯哦哦葛……”(我那個朋友也是真是的,睡到了床上,肚子又痛了,就又被拉到了産房裏,醫生問她痛得怎麽樣,她說有點像肚子痛,要拉屎那種,醫生說,是這樣的,你用電力,就像拉屎那樣,那個朋友就憋勁啊,嗯嗯哦哦的……)

蔡老板打斷了她,道:“嗯嗯哦哦麽弗像拆屎歪。”(嗯嗯哦哦麽不像拉屎歪。)

長腳大笑,狗狗給她遞了一小塊切好的蘋果,長腳吃着蘋果說:“總歸阿也嗯嗯哦哦再好大肚皮。”(總歸也要嗯嗯哦哦了才能懷孕。)

黃老板一擡手,放下張牌道:“九萬!囊麽養下來攤屎!真葛拆呲泡屎登嘞産房裏!醫生阿眼忒!”(九萬!結果生出來駝屎!真的拉了堆屎在産房裏!醫生都愣住了!)

衆人哄笑,狄秋跟着笑,輪到蔡老板摸牌,他舔舔嘴邊的白沫,兩手護着一頭一尾兩張麻将牌,也講他一個朋友的故事,他道:“我有個小朋友吶平常辰光呒不啥葛愛好,最歡喜麽去石路浪個小公園拎外賣。有逮,唔倷夜裏跑得去,黑提嘛踏葛坐嘞格亭子間裏,坐呲歇,裹着邊浪多呲個人,唔倷才問啧,我是來候人葛,倷吶?格個人是格女人,香噴噴葛,才是聲音有點粗,女人講說,我阿是來候人葛,我來候倪老公葛。小朋友講啧,我來候倪家子婆葛。囊麽紮手才伸過去摸女人葛腿,女人才問啧,倷囊登嘞哀種地方等家子婆葛吶,家子婆弗是應該轉去,登嘞屋裏等麽?小朋友才講,妹妹啊,倷弗曉得……”

(我有個朋友,平時沒什麽愛好,最喜歡去石路上的小公園提外賣。有次,他晚上過去,黑漆嘛烏的,坐在個亭子裏,坐了會兒,感覺邊上多了個人,他就問了,我是來等人的,你呢?那個人是個女人,香噴噴的,女人說,我也是來等人的,等我老公的。朋友說,我來等我老婆的,他就上手摸女人的腿,女人就問了,你怎麽來這種地方等你老婆呢,老婆不應該回去,在家等的嗎?朋友說,妹妹啊,你不知道……)

長腳忍不住說:“哦喲,喊紮雞咕咕還搞哀囊多局細,老蔡倷葛小朋友啊是有點啥問題啊?”(哦喲,叫個雞還弄這麽多有的沒的,老蔡啊你的小朋友啊是有點什麽問題?)

黃老板擡起手道:“我作證啊,老蔡葛小朋友是呒不問題葛,健啊健得弗得了嘞嘿!”(我作證,老蔡的小朋友是沒有問題的,健康得很。)

長腳大笑:“黃老板作證是我相信葛。”

蔡老板板起了臉孔,道:“相信唔倷嘞,定海神針落進去阿只聽見逛咚逛咚。”(相信她呢,定海神針落進去也只能聽到逛咚逛咚的水聲。)

黃老板面帶微笑,道:“等到天熱起來呲,阿否要舌頭拖出來牽記點水啧哦。”(等到天熱了,也別把舌頭拖長了惦記那些水了。)

長腳偷偷笑,狗狗也笑,黃老板自己更是笑得起勁。蔡老板接着道:“倪小朋友才講啧,妹妹啊,倪家子婆賣淡菜葛,我看弗見,是尋唔倷葛味道尋出來葛,哀搭味道最重,幫唔倷身浪葛味道一特色一樣。唔倷聞聞味道,也講啧,味道好像散忒點啧,一頭說一頭立起來,摸來呲個亭子往外頭走,走出去呲馬上才跑啧,唔篤阿曉得囊夯?”(我朋友就說了,妹妹啊,我老婆賣淡菜的,我看不見,是找她的味道照過來的,這裏味道最重,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他聞聞味道,又說了,味道好像散掉了點,他一邊說一邊站起來,摸着亭子往外走,走出去了馬上就跑了,你們猜怎麽着?)

狗狗道:“石路浪抓雞咕咕抓得勤得弗得了,估計上去麽老蔡葛朋友是摸着警察葛水龍頭啧。”(石路那裏抓雞抓得很頻繁的,估計老蔡的朋友是摸到警察的水龍頭了。)

蔡老板咧嘴大笑,喝了一大口茶:“還是倪狗狗阿哥有經驗!”

長腳瞪了狗狗一眼:“倷倒蠻清爽。”(你倒是很清楚嘛。)

狗狗忙賠笑,遞蘋果,往長腳的茶杯立加熱水,道:“我有個小朋友派出所做葛。“(我有個朋友在派出所幹事的。)

恰好到長腳了,她摸牌,出了張四萬,一瞥狗狗,說:“倪小區裏有紮京巴,一經是個女人溜葛,唔篤屋裏吶幫另外一家養京巴葛人家搭個親,格家人家吶一經是葛男人溜葛,囊麽格日呲搭,遛啊溜啊,京巴也養小狗啧,囊麽諸何人圍嘞一來看哦,第一胎出來才弗對啧,養出嘞個短腳,棕顏色葛小狗,兩紮京巴麽才是雪雪白葛,囊麽狗親家屋裏葛女人火冒三丈,講倷個狗偷男人!格家人家葛女主人阿急啧,講倷個京巴血統弗純,弗正,囊麽兩個女人要打相打,囊麽第二胎出來啧,一看是紮雪雪白葛狗,長得吶有點像博美,格個狗親家篤男人沖上去號呲格個女人兩記耳光,一來遛狗葛有個牽呲條白顏色博美葛男人被轉屁股才走。”

(我們小區裏有條京巴,一直是個女人遛狗的,它家裏和另外一戶養京巴的人家搭了親,那家人家一直是個男人遛的,那天遛着溜着,那條京巴要生了,好多人圍着一起看啊,第一胎出來就不對了,生出來個短腿,棕色的小狗,兩只京巴都是雪雪白的,那個親家家裏的女人火冒三丈,說你的狗偷男人!那個狗的女主人也急了,說你的京巴血統不純正,兩家女人就要打架,這時候第二胎出來了,一看是條雪白的狗,長得有點像博美,那個狗親家的男人沖上去打了那個女主人兩個耳光,一起遛狗的有個牽了條白色博美的男人調頭就走。)

狗狗接道:“格個狗親家篤女人腦筋一動,上去阿被呲格個京巴篤女主人兩記耳光,踢呲自家男人褲裆一腳,抱牢呲狗才走。”(那個狗親家的女主人腦筋一動,上去也給了那個京巴的女人兩記耳光,踢了自己男人褲裆一腳,抱了狗就走。)

長腳聽得連連點頭,笑得合不攏嘴,大家都笑,狄秋也笑得很開心,牌桌上正熱鬧,黃老板接了個電話,接起來就氣沖沖地道:“喂,囊夯?啊?囊也同學聚會啊?弗是上個熬頭剛吃過飯麽?啊?好好,曉得啧,嗯嗯……”

(喂?怎麽樣?啊?怎麽又同學聚會?不是上個月才剛吃過飯嗎?啊?好好,知道了,嗯嗯……”

她挂了電話,眉頭緊鎖,打了個電話出去,電話一通,即刻道:“欸欸,老王啊,欸,是我,啊是唔篤也同學聚會啊?啊?哦,好葛好葛,啥辰光一道吃飯哦。”(老王啊,是我,你們是不是又同學聚會啊?啊?好的好的,什麽時候一起吃飯啊。)

匆匆結束了這通電話,黃老板一看桌上,摸牌,出牌,道:“同學聚會,拆散一對是一對,唔篤?聽說過啊?”(你們沒聽說過嗎?)

蔡老板碰牌,要摸牌,恰好碰到了黃老板給牌的手,她眼珠一轉,拍了下蔡老板的手,語調軟了,聲音嬌了,道:“倷紮手是伸得長葛。”(你這只手是伸得夠長的。)

長腳看笑了,狄秋勾勾嘴角,幾個字已經蹦出了喉嚨:“我有個朋友……”

他耳邊突然轟轟地響,好像幾百張麻将桌同時在洗牌,眼前蒙蒙的全是煙,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抽煙,吐煙,他一陣心反(反胃),捂住嘴沖進了廁所,扒着馬桶就吐了,好一陣,再吐不出什麽了,他去櫃臺要了瓶礦泉水,去了棋牌室外面灌嘴,喝水,點了根煙。

煙吃了半根,狄秋一擡頭,一眼看到小灰的車緩緩靠邊,在路邊停下了。過了歇,副駕駛座的門打開了,他先是看到根拐杖,接着看到一手一腳打着石膏的潔潔下了車。潔潔拄着拐杖在路邊站穩,轉身彎着腰還和車上的人說了會兒話,等到車開走了,她才往棋牌室來。

潔潔也看到狄秋了,和他招招手,加快步伐,氣喘籲籲地到了狄秋跟前。她一吐氣,問道:“你不是在這裏麽,怎麽他們拉不到人呢?”

狄秋說:“我在和黃老板他們打。”

潔潔點了點頭,看着狄秋的煙。狄秋問她:“你出院了?”

潔潔說:“我轉院了。”

狄秋問道:“你從醫院溜出來打麻将?剛才是小灰?”

“我明天才正式轉過去,今天是最後出來放放風。”潔潔說,笑了笑,“我轉去廣濟了。你有空啊要過來玩玩?702,臨時轉過去麽沒有普通病房了,vip病房,很高級的。”

狄秋看着她,垂下了手,香煙自顧自燒着,他不響。

潔潔又說:“剛才是小灰。”

她也沒話了,走進了棋牌室。狄秋面朝着馬路,繼續吃香煙,兩口就吃完了,他便也回進去了。

隔天下午他在棋牌室門口睡醒,天還沒黑,他跳上輛公交車,轉了地鐵,再轉公交車,找去了廣濟路上的廣濟醫院。

進了醫院,找到了702門口,狄秋先從門口的玻璃小窗往裏張望了眼,只看到個客廳,裏面沙發電視,茶幾桌子一應俱全,牆體刷成了鵝黃色,東面牆上挂着副濃墨重彩的向日葵畫,碩大的金色花朵壓折了花莖,像一群蓬頭發的人,身子擠在花瓶裏,腦袋挂在花瓶外頭。狄秋沒看到潔潔,他進了屋,又一看,西牆安了個內嵌式書櫃,上中下共三層,每層都塞滿了旅游攻略書,從國內到國外,又從國外回到國內,最下層還有一本《時間簡史》,一本《宇宙體系論》,被擠在印度攻略和江西旅游目的地推薦中間。穿過客廳,就是卧室了,卧室裏也有臺電視機,挂在牆上,不遠處還有扇小門,門開着,門裏的燈也開着,是間浴室。卧室裏沒有開燈,窗簾也拉了起來,隐約能看到對着電視的大床上躺着一個人。床頭兩個櫃子,一個櫃子上擺着張三人合照: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兩人中間是個約莫六七歲的女孩兒,男人笑着,女人也笑着,女孩兒瞪着大大的眼睛,雙手緊抱着只布娃娃。男人和女人挨得女孩兒很近。照片的背景是公園路上那間大公園的正門。

另一個床頭櫃上點着香薰蠟燭,狄秋湊近聞了聞,蠟燭透着股西柚味。火苗蟬翼似的薄薄一片,幽幽燃燒着。狄秋坐到了地上,地上鋪着地毯,有些鞋子散落在床下,狄秋把它們歸好了,推到牆角,排成一列,和一根拐杖,一臺輪椅挨得很近。他再看了看那張大床,潔潔抱着只枕頭,縮在床的一角熟睡着。

床頭的牆上也挂了副畫。色彩有些朦胧,筆觸有些模糊,好像畫的是一個坐在花園裏的女人和一個小女孩兒,女人戴着頂紅色的帽子。

狄秋趴在放蠟燭的床頭櫃上,枕着胳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潔潔叫醒了,一睜開眼睛,狄秋就看到潔潔在對他笑。狄秋摸摸頭發,也笑,卧室裏的窗簾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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