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會死一次,然後又活過來,帶着些新內容,删掉些舊內容。”他一聳肩膀,放下些窗,點了根煙,“或者篡改一些。”

狄秋看着他,皺着眉頭問:“為什麽要篡改呢?他不能無緣無故這麽做吧……”

音樂電臺在播一首關于夏天的歌曲,間奏裏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海浪聲。

一波随着一波,一浪蓋過一浪。

晏寧說:“不是無緣無故,是自然而然。”他看狄秋,“你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嗎?明明你覺得是這樣發生的事,你問別人,別人卻和你說是那樣發生的。”他吃香煙,把煙伸到外面,抖掉些煙灰,說:“你看你現在看出去,看到的是這邊的樹多一些,這邊的店多一些,什麽毛線店啊,藥店啊,包子店啊,我呢,看到的是這裏的樹多一些,沒什麽店,有橋啊,辦公樓啊,以後我們說起我第一次開車送你回家,你會想到的……如果你的腦海裏浮現出畫面的話,你不會是站在馬路中間的位置,你的畫面永遠是偏向你坐的這一面,你會想到的是這些樹,這家藥店,這家面店,這家包子店。

“每個人只能看到自己能看到的東西,久而久之,就只記得面向着自己的那一邊了。”

狄秋陷在椅子裏,咬着手指,沒響。

關于夏天,關于海的歌唱完了,車裏一震,電音激響。晏寧笑起來,說:“這張專輯是我高中時候聽的,我家裏還有cd。”

狄秋側耳聽了聽:“《範特西》比較前還是《八度空間》比較前啊?《半島鐵盒》是哪一張裏面的?”

晏寧回憶道:“《範特西》比較前吧,我記得是我高一暑假放完,開學沒幾天買的,音像總彙那個時候還開着,我有個朋友的女朋友是一中的,禮拜五放學了我們幾個朋友一起騎車到一中,他買了兩張送給他女朋友,一張聽,一張收藏。”晏寧接着說,“大學實習的時候出了《依然範特西》,後來就沒買過實體了。”

他笑着道:“可能這是流行文化最大的意義了,幫助構建回憶。”

狄秋說:“起碼沒有人能篡改專輯年表啊。”

兩人都笑了,狄秋還是鼻子痛,笑了會兒就痛得沒法笑了,他歪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望了歇,他直起身,解開了安全帶往後座爬。晏寧喊了他兩聲,狄秋都沒應,等到遇上個紅燈,晏寧回頭一看,狄秋已經在後排坐穩了,他坐在晏寧的正後方,兩相對視。狄秋微笑着說:“我想兩邊都看看,以後回憶起來你說你看到的橋,看到的辦公樓,我不會說你記錯,我也會記得。”

晏寧笑着問:“你想做上帝?”

“那我應該爬車頂上去。”

“應該飛到天上去。”

狄秋扒拉着晏寧的椅子,湊在他脖子邊說:“要是我能飛,我當然會飛上去!”

晏寧問:“你比較喜歡超人還是蝙蝠俠?”

“當然是超人啊!蝙蝠俠也太慘了!”狄秋嗚呼哀哉,坐了回去,“那你呢?”

晏寧說:“我比較喜歡聖誕老人。”

狄秋笑得直喊疼,轉眼到了馬大箓巷子口,狄秋一拍晏寧:“你就停這裏吧,開進去太煩了,我走進去好了。”

晏寧停下車,狄秋下去,他也跟着下來了。狄秋看看他,說:“我家裏沒咖啡,也沒茶……”他眨着眼睛,聲音低下些許:“也沒聖誕老人。”

晏寧問他:“你一個人住?”

狄秋說:“你回去吧,很晚了,今天謝謝你了。”

晏寧點了點頭,寸步不動。狄秋沒轍,往前走,邊走邊說:“其實也不能說是我家,只是我一般都會來這裏,晚上的時候。”他回頭看晏寧,“晚上能回去的地方就算家了,對吧?”

晏寧在看兩邊的門牌號,問狄秋:“幾號啊?”

狄秋往前走,往前指,不響了。

到了37號門口,狄秋說:“就是這裏。”

石牆中夾着兩扇木門,緊合着,狄秋拉起了門上的黃銅門環,拽着,又撇開了,說:“我媽媽在裏面……”

“她死了之後,好像就到了這裏,賴着不走了。”

晏寧問他:“你不是白天才能見鬼麽?”

狄秋低着頭,說:“她不一樣的。我想見她,我到這裏來就能見到她了。”他又說:“我懷疑我爸可能以前住這裏。”

晏寧上前敲了幾下門,沒人應,他看狄秋,狄秋也看他,說道:“裏面空關着,門是鎖上的,進不去。”

晏寧說:“那你怎麽進去見到你媽媽的?用你的超能力嗎?你不是說你沒辦法控制會去的地方,會見到什麽樣的人嗎?”

狄秋搖了搖頭,說:“和那個能力沒有關系。因為是我媽媽啊……她願意見我,我能進去,但是現在多了個你,我覺得她不願意了。”

晏寧不響了,一根煙抽完,他扔掉煙頭,搓搓手指,幹站着。

狄秋看了看手表,道:“真的很晚了,你走吧。”

晏寧看他:“我走了之後,你就能進去了嗎?”

狄秋也說不上來:“應該……也許吧……”

他又看手表,晏寧跟着看,問他:“你的手表是不是沒電了?”

狄秋垂下手腕,雙手都背到了身後,他靠牆站着,摸着表盤,摸着牆壁,說:“不是壞了,我的時間和你們是不一樣的。”

“我們?”

“正常的人。”

“哦,你不正常。”

狄秋笑笑,沒響。晏寧說:“也還好,能見鬼,能見到死去的親人罷了。”

狄秋坐在了門口的臺階上,抱着皮夾克,手插進褲兜裏,坐着。

晏寧說:“我家裏有間客房。”

狄秋忽而問:“我媽媽,是我的幻覺嗎?”

晏寧說:“她是只屬于你的回憶。”

“可是,我和她之間沒有任何回憶啊……”狄秋仰起臉,晏寧就站在那棵忍冬樹下面,忍冬的葉子綠了,枝條抽得更長更密,更接近天了。

狄秋抱着膝蓋,接着說:“她生下我之後就死了,我見過她的畫像,她做的紙人把我養大,我來蘇州,因為她想來這裏,但是沒能來到……”

一些些風穿過枝桠,樹影在搖晃,狄秋的聲音也被吹得顫動了起來。

“還是這些都是被我篡改的回憶,是我坐在一輛不知道誰開的車上看到的從我窗邊經過的樹,房子……”狄秋望着晏寧,皺緊了眉頭:“可是我真的遇到過一只狐貍,就在最近,真的,她會變成人,她的臉上有一塊疤,像鐘無豔。”

他從皮夾克的內側口袋裏摸出了錄音筆,按下了播放。晏寧靠近過去,狄秋把錄音筆舉得很高,那喇叭裏先是有些雜音,很快就傳出了歡快的音樂。

歡快,充滿戲劇性的音樂。

狄秋放下了錄音筆,着急翻出手機,調出貪吃蛇的游戲,一進入游戲,他愣住了。

晏寧彎腰撿起了錄音筆,他們周圍到處都是歡快的音樂了,同一首歌,兩個進度,一個快,一個慢。快的裏面還夾雜着些其他聲音,好像一扇門開啓,好像一扇門又關上了。

狄秋退出了游戲,奪過錄音筆使勁按快進鍵。

“下一個就是了……”狄秋攥緊了那錄音筆,“下一個就是了!”

快進接着快進,快進到頭了,重新播放了。

還是那段雜音,還是那首樂曲。歡快,輕松,還有些激動人心,催人奮發。

沒有下一個。

整支錄音筆裏都是貪吃蛇游戲的背景音樂。

沒有松鼠經過草叢,沒有狐仙自報家門。

大家好,我是白玉嬌。

沒有風的絮語,也沒有樹的低唱。沒有他和圖春說過的任何一句話。

狄秋急切地說:“一定是內存不夠,它自動删除了……”他一拍腦門,笑了,“還摔過一次!對!一定是摔壞了!!”

狄秋跳了起來,往巷子外跑。

晏寧追在他身後:“你去哪裏?”

狄秋越跑越快:“我去貴都花園!!世界上真的有狐仙!真的有的!醫生!”

晏寧一把抓住了狄秋的手腕,兩人都停下了,都直喘氣,兩雙眼睛互相看着。狄秋護住鼻子,大張着嘴,晏寧平複了呼吸,說:“我送你。”

他把狄秋送去了園區,他還跟着他一起下了車,到了貴都花園門口,狄秋攔住了晏寧,說:“太晚了,你回去吧。”

晏寧不響,緊盯着他,狄秋一怵,心裏發毛,轉頭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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