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狄秋找到了小灰。小灰就在那間一樓的公寓房裏,狄秋敲門,敲了兩下,門就開了。就是小灰給他開的門。小灰看到狄秋,熱情地抱住了他,大聲地在他耳畔說:“老實帥哥!你怎麽來啦?!你怎麽知道我住這裏?我昨天還去棋牌室找你呢!”
小灰打了個酒嗝,臭氣熏天,狄秋差點吐了。他推開小灰,進了屋。小灰咯咯笑,用力碰上了門,狄秋看看他,他癡笑着眨眼睛,比眼色,拉住了狄秋的衣袖,舌頭打結,遲遲緩緩地說:“帥……帥哥啊……你過來幹嗎呀?找潔潔啊?潔……潔潔她……她不在這裏歪……”
狄秋掙開了,往屋裏看,屋裏沒開燈,唯有靠近窗戶的地方擺着的一臺電腦閃出幽幽的藍光,這些光照到那坐在電腦前,戴着耳機,神色緊張敲打鍵盤的胖男人,還照到薄透的窗簾布,一排防盜護欄的影子,電腦桌,桌後的一張折疊沙發,沙發上擺着的一臺唱片機。唱片機邊只配了一只音響喇叭,歪在一張靠墊上。
小灰走到了狄秋前面去,他的步伐虛浮,雙臂緊束在身側,候(躬)着背,像在趟水。這麽吃力地走到了沙發前,小灰雙膝一軟,坐到了地上。
狄秋問他:“你還記得小白嗎?”
小灰不響,趴在唱片機上鼓搗了歇,唱片機的屏幕亮了起來。
READING。01。
小灰回頭看狄秋,半抱住那形單影只的音響喇叭。
第一首歌的第一個音節是一個顫音。
小灰咧開嘴,沖狄秋笑了。
狄秋走過去,原歸問:“你記得小白嗎?”他捂住右半邊臉,說,“她臉上有塊胎記,紅胎記。”他指指自己的腰側:“然後你還撩起自己的衣服給她看,說你也有胎記。”
小灰笑着扯狄秋的褲腿,狄秋眉心緊鎖,聲音高了:“你到底記不記得?”
小灰聳肩膀,反手一拍電腦桌,嗓門也很高,聲音嘹亮:“胖子!你記得嗎?我這兒來過一個小姑娘!臉上有胎記的!”
胖子置若罔聞,狄秋低頭看着小灰:“你記得她來過你這裏。”
小灰直笑,縮在沙發邊上,手伸到了沙發下面摸索,他摸出來個煙灰缸,半包煙。他點了根煙,沖狄秋打了個手勢,眼神認真了起來。狄秋蹲下了,看着他:“是不是她落了什麽東西在你這裏?”
小灰擡了擡眉毛,伏低了身子,一整只右胳膊都探到了沙發下,他不響,目光灼灼。一歇,他掏出來張cd。
《Super Star》。
一歇,又是一張。
《Jay》。
一張接着一張。
《寓言》,《生如夏花》,《Chet baker精選》,《班得瑞:magic piano》,《兒歌三百首》,《聽媽媽講故事:黑貓警長之一只耳》。
小灰抖煙灰,在褲子上擦擦手,問狄秋:“帥哥,你要聽哪張?”
狄秋問他:“你去棋牌室找我幹什麽?”
小灰笑着說:“我找不到你表姐啊。”
狄秋眼皮一跳,靠近小灰了一些,繼續問:“你記得我表姐?你記得她?頭發很白的……”
小灰遮住了自己的右邊臉頰,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回頭看看那胖男人,攬過狄秋的肩膀,低語道:“不要告訴別人,她是狐貍……她……”
小灰的聲音一緊,狄秋忙看他,小灰已經舒展了眉眼,放松了聲音,笑開了。他指着狄秋身後,哈哈大笑:“你也有尾巴!你和她一樣!哈哈哈哈!”
狄秋有些惱了:“我認真地問你!你記不記得小白!小白是不是真的!”
小灰笑得喘不過氣,把電腦桌拍得砰砰地響,看看狄秋,又轉身看那胖男人,小灰笑得更放縱:“哈哈哈胖子!你什麽時候長出了狐貍耳朵!哈哈哈!”
他手裏的煙掉到了煙灰缸裏,兩三點火星飛起,煙灰缸裏躺着支針筒,還有幾團銀色的紙。
狄秋一把拉過小灰:“她有了你的孩子,你知道的吧?”
小灰依舊和那胖男人說話:“欸!胖子!你吃了嗎?你今天吃過東西了嗎?你別整天打電腦了!你會瞎的你知道嗎?你怎麽不開個燈啊胖子!”
狄秋拽緊了他:“你知道她現在在哪裏的對吧?”
小灰笑得沒力氣了,軟在沙發邊,一瞅狄秋,目光呆滞:“對啊,她……她走了啊……”
狄秋逼近了:“你知道她走去哪裏的對吧?”
小灰拱開了狄秋,趴在沙發上:“你說誰?潔潔嗎?”
他環抱住音響喇叭,跟着鋼琴曲哼歌,根本不在調上。他笑着看狄秋。
狄秋把音響關了:“你別和我裝瘋賣傻,你知道我在說誰。”
小灰打了個哈欠,不響。
狄秋說:“我知道你和小白的事。”
小灰說:“潔潔是蠻白的。”他又點了根煙,叼着煙說,“你啊知道她高考考進複旦的啊?她沒去讀,真的是腦子有問題,我和你說,帥哥……”小灰皺着眉戳自己的腦袋,“她真的是腦子有問題。”
他繼續道:“成績那麽好的人,幹嗎不繼續讀書呢?一個自殺,兩個自殺,啊是讀書讀太多真的會讀壞腦子啊?是不是太聰明的人容易想很多,越想越絕望,就去死了,就作死。反正人都要死,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又有什麽重要?對吧帥哥?”
狄秋說:“你在說你哥哥嗎?”
小灰吃香煙,笑了兩聲,點了點頭:“對啊,就是說他啊,他自殺幹嗎,他成績那麽好還要自殺,我還沒自殺呢他自殺,反正最後也沒自殺成,見義勇為嘛。”
狄秋看着他,一時無語。他坐下了,也點了根香煙。
小灰問他:“帥哥你鼻子怎麽搞的?”
狄秋問他:“你是不是後來去過你哥哥的學校找他的同學?”
“神經病,我去找他的同學幹嗎?”
狄秋又看小灰,兩人一起吞雲吐霧,光線晦暗,他看不清他了。
“小白走了。”狄秋說。
小灰說:“對啊,潔潔去上海了。”
狄秋低下頭:“小白不會回來了。”
小灰伸長了腿,語調輕松:“誰知道呢,帥哥,你還別說,這個野雞牌子音響質量還蠻好的,從三樓摔下來都還能用,人都沒這麽耐 操的。”
狄秋問道:“你會記得她嗎?”
音響又開始播鋼琴曲了。
小灰的腳撞到了狄秋的腳,狄秋一瞥他,小灰眨眨眼睛,嬉皮笑臉:“她是誰?”
狄秋想說什麽,但他還是沒說,他站起身,往外走。小灰依舊很熱情,和他打招呼,和他說再見。
“下次再來玩啊!!”
到了公寓樓外,狄秋吃了口煙,咳了起來,他扔掉了手上這支沒抽完的煙,站了歇,嘴裏無味,又點了一根。
公寓樓的防盜門忽然打開來了,那個打電腦的胖男人走了出來,他看到狄秋,點了點頭。狄秋忙擦起打火機,胖男人自己摸出煙盒倒出根煙,湊到了打火機的火苗上。
兩人同時噴出兩道青煙。
狄秋問:“你見過小白的吧?我表姐……你還給她訂過外賣的……”
胖男人清了清嗓子,沒響。
狄秋豎起腳尖,在地上踢了踢:“謝謝你。”
他還道:“她不會再回來了。”
胖男人說:“我去買點宵夜。”
他吃着煙走開了。
狄秋回身再望了望防盜門裏那漆黑的樓道。他拿出手機,打了110,舉報吸毒。
從貴都花園出來,狄秋找了個公車站歇下。他坐在長凳上,轉來轉去,怎麽坐都不舒服,後來他拿出了錄音筆。他錄音。他說:“圖春,事情越來越奇怪了。該不會真的都是我的幻覺吧?小灰為什麽要說謊呢?他為什麽不肯承認呢?人都是這樣的嗎?會篡改自己的回憶,會催眠自己,想要逃避,寧願逃避……可是,不代表一切都沒發生過啊……還是一切真的都沒發生過?
“我也篡改了我自己的回憶嗎?你也是我的幻覺嗎?你真的存在嗎?你還在蘇州嗎?”
一輛警車從狄秋面前駛過,狄秋擡起頭,沒來得及看清車上的人。
他捂住鼻子,捂住臉。他給晏寧打電話。
電話一接起來,晏寧就在那端說:“十二小時裏你第二次打電話給我了,你不會愛上我了吧?不管你多愛我,我現在有點恨你,我在睡覺。”
狄秋問他:“你們醫院能幫我分清什麽是幻覺,什麽是真實嗎?”
他知道他見到的母親是假的,是虛幻、不存在的。
他只想知道圖春是不是真的。
晏寧幫狄秋聯系了個醫生,他們病區的主任,姓塗,叫塗成文,約好了下午三點半見面。狄秋三點到的醫院,進了大門,往前走了陣,他又退回了門口,在門衛室前走來走去,還在開着的窗口蹦上跳下,坐在門衛室裏的還是那晚那個攔下他的門衛,眼下他喝喝茶,玩玩手機,怡然自得,眼睛朝着狄秋這裏看了,也是不置一詞。狄秋這才找去病區。
到了塗成文的辦公室門口,一個護士打扮的女孩兒恰從裏面出來,狄秋往裏張了眼,塗成文的辦公室裏坐着個女人,豎條紋的病服外披着件毛衣外套,低着頭,好像在哭。那護士關好了門,站在門口打電話。她給晏寧打電話,一只手插在口袋裏,說着說着話,頭就低了下去,在原地打轉。
她說:“主任說可能要晚一點,就是那個三樓的錢太太,你知道她的歪……你和你那個朋友說一聲吧。欸,等等啊,你啊是晚班啊?哦,欸,上次給你的購物卡你用了沒啊?哦,欸,欸,禮拜六你啊是休假啊?”
狄秋沒聽下去了,他去了樓梯間,趴在窗口閉目養神,不一歇,他就睡着了,這一活也不知睡了多久,醒過來時天已經黑了,狄秋暗道聲遭了,跑去找塗成文,只見辦公室大門緊閉,一個護士從對門的辦公室裏走了出來。那護士正是先前給晏寧打電話的護士,狄秋看看她,護士也看看他。護士先笑了,她個字不高,鵝蛋臉,鼻尖微翹,笑起來甜甜的。她問說:“是狄秋嗎?“
她問得幹脆,聲音清亮,倒不太像先前和晏寧說話時的腔調了。狄秋陪了個笑,指着身後:“塗主任下班了?”
護士招招手:“你先進來這裏等等吧,還有個病人在裏面。”她轉身給狄秋倒了杯水。辦公室裏只有她一個人。她把水杯遞到了狄秋手邊。
狄秋接過水,低頭看了看,又擡起頭看那護士,護士正睜着圓滾滾的眼睛看他,四目交彙,護士問道:“你啊是晏醫生的朋友啊?”
“算是吧……”狄秋說,“那個……我沒帶病歷卡。”
“其實過了門診的時間了,你就當成是随便聊聊天好了。”護士笑着說,“我姓姚,你好啊,。”
”你好,你好。”狄秋忙不疊和姚護士握手,姚護士又提起晏寧:“你和晏醫生怎麽認識的啊?”
狄秋看她,問道:“你們這裏住院的話能抽煙的吧?”
姚護士笑了,指着天花板:“可以是可以的,就是要去外面抽,病區這邊的煙霧警報很敏感的。”
狄秋點了點頭。
這會兒,塗成文的辦公室門打開來了,一個中年女人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出來,她邁着正步,擡頭挺胸,上身的毛衣外套扣子全扣了起來,繃得緊緊地,姚護士迎上去,道:“錢太太,我們回去啊。”
錢太太高聲應道:“向前,進!”
姚護士扭頭沖狄秋使眼色,狄秋一看塗成文的辦公室,門敞開着,裏面坐着個中年男人,捧着個保溫杯,寬額頭,四方臉型,頭發烏黑,人有些富态,悠閑篤定,和善可掬。中年男人看到了狄秋,笑着和他揮手:“狄秋吧?進來坐吧。”
“塗醫生?”狄秋走到門口,問了聲。
中年男人笑着點頭,喝了口茶,辦公室裏的布置很簡單,一張辦公桌靠窗擺着,辦公桌前放着三把椅子, 塗成文坐一把,他斜對面,靠近他一些的地方放着另一把皮沙發椅,離他較遠的那把是張木頭靠背椅。
狄秋走進去,帶上了門。
“坐啊。”塗成文說。
狄秋坐到了那木頭椅子上。塗成文把保溫杯放到了桌上去,狄秋喝掉了手裏紙杯裏的水,捏着紙杯,一看牆上,說:“這麽晚了……”
六點半了。
狄秋起身道:“不然明天我再來吧……”
塗成文說:“沒關系,今天病區我值班,七點我有個會,就當陪我聊聊天,打發打發時間吧。“
狄秋笑了,又坐下,他指着桌上的煙灰缸說:“我剛才還在問護士呢,你們這邊住院能不能抽煙。”
塗成問回頭一看,笑了。狄秋忙說:“我不用,我現在沒有很想抽煙。”
“你抽煙?”塗成文問道。
狄秋點了點頭,塗成文又問:“晚飯還沒吃吧?”
狄秋眨眨眼睛,塗成文道:“啊要一起去食堂吃點東西?我們食堂師傅的手藝還是蠻好的。”
狄秋摸着肚子說:“我不餓。”
他的肚子卻不太配合,叫了聲,狄秋還笑着,摸出煙盒,點了根煙。塗成文把煙灰缸拿了過來,給了狄秋,還從辦公桌的抽屜裏拿了罐黃油餅幹。他打開罐子,遞給狄秋,狄秋吃香煙,笑了笑,塗成文自己拿了一塊,狄秋還是沒動。塗成文把餅幹鐵罐放在了沙發椅上。他搓搓手指,喝茶,問說:“平時家裏都誰做飯啊?”
狄秋說:“平時我都在外面吃。”
“吃點什麽啊?肯德基,麥當勞還是麻辣燙,蘭州拉面?”
“馄饨,炒面之類的。”
塗成文又拿了塊餅幹,配着茶水吃,問狄秋:“啊要加點水?”
狄秋搖頭,塗成文找來個垃圾桶,狄秋把紙杯扔進去,抱着煙灰缸吃香煙,抖煙灰。
塗成文坐了回去,閑閑問:“最近睡眠還好吧?”
“還好。“
“做夢嗎?”
“哦,那蠻好,我們這裏很多人都做噩夢的,有的畫下來給我看,有的繪聲繪色說給我聽,我是吃不消了,每天都像在看恐怖電影,一部接着一部。”塗成文說。
狄秋笑開了,塗成文接着問他:“那一般睡多久啊?”
“不知道……蠻久的,應該,昨晚一兩點睡着的,今天應該是下午兩點醒的,醒了就過來這裏了。”狄秋看着塗成文,手垂了下來。
塗成文忙道:“那不好意思了,讓你等很久了。“
狄秋笑着擺手:“沒有,沒有,我習慣了。”
“你經常被人放鴿子?”
狄秋說:“不是的,我比較習慣一個人等。”
塗成文起身去拿餅幹罐頭,一下拿了兩塊放在手裏,吃一口,看一眼狄秋。他的眼神平靜。
狄秋把煙架在煙灰缸邊,說:“是這樣的,白天太陽還沒落山,人是看不到我的,我不知道你們門口的監控錄像有沒有拍到我,但是門衛肯定沒有看到我,上次晚上我要進來,門衛說什麽都不放我進去,今天還是同樣的門衛,我來來回回,進進出出他都沒聲音。”
塗成文把餅幹罐頭放回沙發上:“那晚上就沒有問題了,對吧?你從小就這樣嗎?家裏人也是白天看不到你的嗎?”
狄秋拿着煙灰缸坐到了沙發上,從餅幹罐裏挖了一塊餅幹出來,吃了口,咽下了,說:“不是從小就這樣的,我高中的時候,高二升高三的時候,和我玩得很好的一個同學,小丁,因為我下雨天要找他去網吧打游戲,他在路上被車撞死了,我很後悔,想要彌補,就想把他的魂召回來。”
”你想讓小丁起死回生?“塗成文湊近了他一些,認真地聽着。
狄秋說:“是的。”
“那你從哪裏學的招魂呢?”塗成文問道,他伸長了手臂要去夠餅幹罐,狄秋遞過去給他,兩人吃餅幹,閑聊着。
狄秋說:“一個神婆教我的。”
“神婆?”
“我有一年去內蒙玩,遇到了一個神婆,她告訴我,在人死之後,三天之內,只要用三樣和那個人有密切關系的東西,找一條由東往西流的河,在天将亮未亮,差不多是淩晨四點到四點半之間,把這三洋東西放進河裏,跟着那三樣東西走,就能去到三塗河,就能見到他還沒過鬼門關的魂。”
塗成文撓撓眉心,一只胳膊撐在椅子扶手上:“這個是所有人都能辦到的嗎?”
狄秋說:“不是的,神婆說要召魂,召魂的人必需天賦異禀。”
塗成文恍然大悟。狄秋接着道:“我照着作了,真的讓我見到了小丁的魂,他在鬼門關門口排隊,我抓着他就跑了,跑到一半天亮了,我一看,小丁不見了,我想他估計是回魂了,回到肉身裏去了,我就去他們家看看,結果小丁的棺木還是停在他們家客廳。結果,沒人看得到我。”
“你家人也看不到你?”
狄秋低頭看餅幹罐,挖了塊夾心餅幹出來,說:“後來我去我們學校,我在一中讀的書,就是靠近觀前街那個。”
塗成文說:“蠻好的,中午吃的選擇多,不用吃盒飯,食堂。”
狄秋哈哈笑:“我記得那年轉學過去,學校中午訂盒飯,我吃了一頓,飯是硬的,菜是冷的,沒法吃啊,我沒吃完,我們班主任是會在午飯時間坐在教室裏監督我們吃飯的,發現我沒吃完就把盒飯扔了,讓我寫檢讨,她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塗成文嚼着餅幹說:“你們班主任教小學語文的嗎?”
狄秋笑得更開心,一拍大腿,說:“我還沒回答她呢,我們班兩個同學從外面進來了,他們是遞了家長申請,不在學校吃午飯,出去外面吃的,圖春說,方老師,肖老師找您呢,小丁就說,肖老師找得可着急了!”
“圖春和小丁,高中的時候都和你關系很好?小丁不在了,那圖春呢?”
狄秋咬餅幹,拍去腿上落到的餅幹屑,說:“我回到學校的時候就發現小丁在學校裏,但是他看不到我,我每一次去,他每一次都在,每一次他都在呼朋引伴,喊我啊,喊圖春啊,喊圖春的女朋友啊……他好像被困在了那間學校裏。“
塗成文問說:”你和小丁一定在學校裏有不少回憶吧?“
狄秋咽下了嘴裏的餅幹,抓着那餅幹罐頭,擡眼看塗成文,道:“我最近遇到了位狐仙。”
塗成文不響了,也不吃餅幹了。狄秋便問他:“醫生,您相信狐仙嗎?”
塗成文喝茶,說:“那說說你遇到的狐仙吧。”
狄秋道:”真的有狐仙,真的有,我保證,我錄到過她說話,但是我的錄音筆壞了。“
”你在哪裏遇到的她呢?是她吧?女孩子?”
“我有天闖進了她的婚宴,她要逃婚,叼着我就跑了。”狄秋把餅幹罐放在了地上,雙手在空中比劃,“把我抛上抛下的。”他想了歇,又說:“在那之前,我在別人車上,本來是還有一個朋友一起的,我睡着了,結果一覺醒過來就只有我和車主,我還不知道自己在哪裏,我就想下車,一開門結果就到了狐仙的婚宴裏。是這樣的,我在天快亮,還沒亮的時候,會有一種奇怪的能力。”
塗成文靜靜看他,狄秋繼續說,手還在比劃,像在開關一扇莫須有的門:“車門也好,房間的門也好,移動門,卷簾門也好,我一打開,就會被帶去奇怪的地方。”
塗成文試着理清事件順序:“所以你在別人的車上醒過來,想下車,然後因為你有某種特異功能,你打開車門,打開的其實是通往一個狐仙婚宴的可能?”
“一位。”
“嗯,一位狐仙。”塗成問說,“那說說開車的那個人吧,你認識他嗎?是女的還是男的?”
“男的。”
“年輕嗎?”
“年輕。”
“他讓你覺得危險嗎?還是你不喜歡他?所以想要立即下車?”
狄秋不響。塗成文道:“然後,這個時候,你遇到的一位狐仙,她剛好要逃婚,就帶着你一起逃了。”
狄秋颔首:“是的,她單方面宣布我是她的逃婚對象,還害得我被人追殺。”狄秋笑了出來,靠在沙發椅背上,說,“不不,是我們一起被人追殺。”
“什麽樣的人呢?”
狄秋拿起先前那半支煙,呼了呼,香煙快燒完了,他皺起眉頭,認真回憶:“也不算是人吧,有像蛇一樣的,渾身綠油油的,一個纏着一個能變成一條很長的繩子,繩子直升到天上,還有刺猬一樣的人,頭發一根根豎起來,每一根都是刺!還有老鼠,灰撲撲的,個頭很小,膽子也很小,一被吓就變出了原形,滿地亂竄。”
“然後呢?”
狄秋笑了:“然後這個狐仙,神通光大,她把這些人都給甩開了,她馱着我在山塘河上跑,跑啊跑,就是武俠裏面那種水上漂,她從人變成了狐貍,她的爪子掠過水面,她不會往下沉,她的尾巴好大,她的尾巴一條能分出兩根,你知道嗎,狐貍一條尾巴代表修行了五百年,她有兩條,就說明她有千年的修行。她的臉上還有塊胎記,很明顯的,紅色的。”
“她不好看?”塗成文說。
狄秋坐直了身子,掐滅了煙;“不是的,只是臉上有胎記。”
“這塊胎記讓她自卑嗎?”
“她想尋找同類。”
說到這裏,狄秋垂下了眼睛,他的手搭在了膝蓋上,聲音沉了下來:“她帶着我跑去了虎丘,爬到了虎丘塔上,在虎丘塔上看蘇州,像畫一樣,到處都是霧,黃黃的光。”他哽了下,點上第二根煙,說:“然後……我就溜了。”
“為什麽要溜呢?你不喜歡那位狐仙?”
狄秋笑着聳肩攤手:“我恐高……”
塗成文笑出來,狄秋接着說:“我開了扇門,到了桃花塢。“
“你怎麽知道你去了桃花塢?看到路牌了嗎?”
“不是的,因為我遇到了唐伯虎。”
“你怎麽确定是他?”
“他在畫畫,我偷看到了他,他……的印章,我後來還在文廟見到了我當時看到的,一張他掉在地上的畫。”
“你買了嗎?”
狄秋說:“那幅畫被挂在了東海島的一座狐仙廟裏,塗醫生你知道嗎,原來東中市以前叫東海島,以前是有座廟在那裏的。”
塗成文說:“所以你去了很久很久之前的桃花塢?“他想到了什麽,便問狄秋,“你剛才是不是說從虎丘塔上看蘇州,覺得像畫一樣,然後你遇到了……”
塗成文沒說下去了,他凝視着狄秋,眼神還是那麽平和,鎮定,親善,充滿包容。他不再言語,不響,他似乎在耐心地等待着什麽。塗成文笑了笑。
狄秋哭了出來。
他的鼻子難以呼吸,他只好張着嘴喘氣,掉眼淚,流鼻涕,狼狽地揩臉,揩眼睛。
他哭得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