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天越來越熱,也亮得越來越早,這天一場麻将打到天光,還沒過六點,牌友們各自散去,狄秋的精神頭還很足,收拾了客廳,躺到床上,認識認識成都熱門旅游景點,翻翻病區手冊,“點對點式服務”,“服務”,“健康”,這幾個詞再沒法催眠他了。他怎麽都睡不下,被自己翻來覆去的聲音吵得心煩,只好起來,踱來踱去,進進出出,一會兒去浴室晃兩圈,搬起抽水馬桶的水箱蓋,把阿青做風筝的工具袋提出來看看,塑料袋子裏頭裝着刀片硯臺,都是能要人命的利器,他趕緊把袋子再抗(藏)回去,他又回到客廳,把老教授的鉛筆盒從沙發背後摸了出來,他晃了晃鉛筆盒,裏頭咕嚕咕嚕地響,他走到窗邊,把鉛筆盒迎着陽光舉高了觀察,金屬盒子不透光,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狄秋嗅嗅鼻子,一股幹木屑的味道。可能是沙發的味道。

窗外有個女人在說話,字正腔圓,一詞一頓。

“陳氏太極拳,第一式……”

狄秋往下看,一群病人在花園裏晨練,有的跟着個穿病號服的老阿爹打太極,裏頭還能看到兩個年長的護士的身影,有的晨跑,快走,就繞着花園,一圈又一圈。

狄秋在晨跑的人裏看到了塗成文。他把鉛筆盒放了回去,趴在窗口探着身子張望。塗成文跑得圈子大,花園外圍連着病區大樓算作一圈。他跑得不快,人又矮胖,看上去有些吃力。他跑了一圈又一圈。

狄秋打開些窗戶,一陣熱風過來,吹得他頭昏腦脹,他趕緊把窗戶關了起來,四下看看,下樓去了。

到了樓下,恰碰上塗成文跑步經過,狄秋擡了擡手臂,熱情地打招呼:“塗醫生,這麽巧!你也來晨跑啊?”

他邁開步子就跑到了塗成文邊上。塗成文看了看他,微笑着點頭致意,含混地說:“巧的,巧的。”

“鍛煉鍛煉蠻好的。”狄秋一頭說話一頭伸展手臂,活動筋骨。

塗成文掃了眼他全身,笑笑,不響,步伐加快了。狄秋還跟着,問道:“今天您早班啊?“

塗成文點了點頭。

“這麽早就出門了啊?”

塗成文原歸笑,原歸點頭。狄秋自己應聲,徐徐颔動下巴。繞過半座花園,狄秋又和塗成文搭話:“您兒子要結婚了啊?”

塗成文笑出聲音:“你和小晏關系蠻好的啊?”

狄秋朗聲道:“我和您關系更好啊!我的事就沒有您不知道的!我是聽大家都在說,”他瞥了眼塗成文,“您兒子挺優秀的吧?”

塗成文說:“結不結婚嘛,小孩大了,由不得我們,随便他。”

狄秋說:“現在分分合合很快的。”

塗成文沒說話,喘氣聲變重了,步子更大。狄秋身高腿長,仍跟得上,他道:“我以前跑長跑的。”

“嗯,你說過。”

狄秋又說:“運動會我拿過長跑冠軍,這我也和您說過?”

塗成文短促地笑了笑,他們跑回住院部門口了,塗成文轉進了樓裏,和狄秋揮揮手:“你慢慢鍛煉,我先上去了。”

“欸!好!”狄秋高聲應下,一個人跑了半圈也回去了。他上樓洗了個澡,劉姆媽就進來了。

這天之後,晨跑提上了狄秋的日程。他摸不清塗成文的工作時間,但隔三岔五總能在晨跑時遇到他,兩人互相看到,互相打個招呼,塗成文跑大圈,狄秋跑小圈,偶爾跑道重合,狄秋有時會加速,有時放緩,他總是想法子落到塗成文後面,看着他的背影繼續跑。好幾次還撞見晏寧了,晏寧來上班,給塗成文送水,兩人有時會在一旁說會兒話。狄秋經過他們,晏寧趁塗成文不注意,朝着狄秋扮個鬼臉。狄秋樂開了懷,跑得離他們遠遠的。

塗成文有一套跑步專用的裝備,跑鞋啦,護膝啦,運動短褲,運動上衣,他容易出汗,還會帶個頭巾。他也帶手機,綁在護腕上聽歌。

只有一次,狄秋聽到塗成文用手機打電話。他起先跑在塗成文身後一米開外的距離,聽到他嗯嗯哦哦的應聲,應了會兒,塗成文放緩了步子,走到一邊去叉着腰說話。他的神情嚴肅,眉心緊鎖,像是在苦惱,在生氣。狄秋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

他只見過溫和,循循善誘,和他面對面坐着,一塊兒吃餅幹,笑容可掬的塗醫生。

狄秋也靠邊了,撩起衣服擦汗。塗成文看了眼他,狄秋轉過身,蹲下了松開鞋帶,重新系。

塗成文用蘇州話講電話,口吻也是嚴肅的,甚至有些刻板,不講情理。他說:“想囊夯才囊夯,幫唔倷講,呒不哀囊多銅钿!啊是爺娘葛銅钿才是攥嘞嘿被唔倷買房子葛啊?”(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和他說,沒這麽多錢!難道爸媽的錢就是攢着給他買房子的嗎?)

過了歇,他嘆息了聲,又說:“算啧算啧,我想想辦法吧,唔倷再打電話過來……我想想辦法吧。”(算了算了,我想想辦法吧,他再打電話過來……我想想辦法吧。”

他的态度軟化了,聲音裏唯有無奈:“倷阿否要煩,我想想辦法。”(你也不要煩,我想想辦法。)

狄秋回頭看了眼,巧了,塗成文正斜斜望住他,目光防範。狄秋一笑,起身拍了拍衣服,道:“塗醫生你慢慢,我先走了!”

他回到樓裏搭電梯,電梯門合上,他按下七樓。狄秋的心忽然跳得很響亮,很快。

狄秋在三樓出去了,他摸到了塗成文的辦公室前,門沒鎖,狄秋推門進去了。他繞過那張靠背椅子,繞過那張沙發,走到那張辦公桌後。桌上有臺筆記本電腦,還有張全家福和一些貼在臺面上的便簽條。

錢太太,十點,放放媽媽見面,兩點半,提醒放放爸爸。

桌下有六格抽屜,全鎖上了。地上放了雙皮鞋。垃圾桶裏有只幹癟的牛奶盒子。

狄秋的餘光總是能瞥見那張全家福。

他把相框拿了起來。照片上三個人:塗成文,一個富态的中年女人,兩人中間是個濃眉毛的年輕男孩兒。他的嘴巴像塗成文,臉型輪廓像中年女人。三個人都笑着,笑起來眉眼呈現的弧度一模一樣。

“狄秋?”

突然這麽一聲,狄秋一哆嗦,放下了合照,擡起頭,沖着門口就笑,說:“我來找餅幹的,欸,你知道塗醫生平時都把餅幹藏哪裏嗎?”

晏寧站在門口看着他,一聲沒響。

狄秋笑得更大:“算了,算了,不找了,去食堂吃面。”

他朝着晏寧走,經過他身邊時,拍了拍他的肩:“你今天早班啊?”

晏寧挑眉看他,比了個呼香煙的動作。狄秋心領神會,點點頭,走了出去。

晚上,他和晏寧在天臺碰頭了。晏寧給他帶了外賣,一份毛血旺,一份蒜香排骨,外加一盒白米飯。狄秋打開飯盒,用手扇風,嗅着菜香,不無陶醉。晏寧掰開雙一次性筷子塞給他,自己點了根煙。兩人坐在地上吃飯,吃香煙。

狄秋看看他:“你不吃?”

晏寧說:“晚上和我媽一道吃了。”

狄秋夾起幾粒飯米糁吃,晏寧連連點頭:“蠻好的,變得斯斯文文的,蠻好,以前吃相真的有點吓人。”

狄秋道:“這麽多錢花下去,還不脫胎換骨,對得起我自己也對不起錢吧?”

晏寧踢了他一腳,狄秋吐吐舌頭,又夾起幾粒飯米糁放進嘴裏,慢條斯理地咀嚼。

晏寧努努下巴,問他:“早上你在主任辦公室幹嗎?偷藥啊?偷藥去一樓啊。”他壓着一邊眉毛,“你啊是參與什麽賭博活動了?”

狄秋咳了聲。晏寧笑他:“你不能當間諜,我還沒嚴刑拷打呢,你就敗露了。”

狄秋低下了頭,舉高了筷子:“我坦白,我去找餅幹,你們主任那裏的黃油餅幹蠻好吃的。”

“你喜歡吃?和我說啊,都是我送的。”晏寧說,腳尖碰碰狄秋的鞋子,“你騙鬼啊?”

狄秋擡起了頭:“我都多久沒見鬼了!”

晏寧眼珠一斜,看着他的鞋,說:“你就整天穿這個去晨跑啊?”

狄秋笑了,這一笑就笑得停不下來了。晏寧彈煙灰:“好了啊。”

狄秋笑着擺手,眼淚都笑出來了。晏寧點了根煙遞給他,狄秋放下筷子,接過煙,吃了兩口,他咳嗽着,嘴裏鼻孔裏往外噴煙,他安靜下來了。

他和晏寧面對面坐着吃煙。

一歇,狄秋平平地說:“我已經搞清楚了,我媽是我的幻覺,小丁也是幻覺,都是幻覺,我都明白了,那為什麽塗醫生還不讓我出院?”

“那圖春呢?”

狄秋疑惑了,看着晏寧:“我和你提過圖春嗎?”

晏寧把手伸到一只耳朵邊上,狄秋恍然大悟:“哦!你偷聽我的錄音筆!”

晏寧聳肩攤手:“我們要進行案例分析的,你帶來醫院的東西都要分析的。”

“我是什麽樣的案例?”

晏寧說:“你不是自己已經搞清楚了嗎,你起幻覺。”

狄秋說:“圖春不是幻覺……”他頓了頓,盯着晏寧,嗓音一抖,“應該……不是……”他趕緊說,“高中時候我和他騎一輛自行車,他坐在坐墊上,我就坐在車龍頭上,我面對着他,兩個人一輛自行車。”狄秋抖煙灰,開心地比劃,“就是這樣……可以想象吧?反正騎了沒多久我們兩個就摔了,像白癡一樣,對對,就是像白癡一樣,這個是一部電影裏的情景,那個電影名字我不太記得了,好像有個春字吧,日本電影吧,我不記得了。”

晏寧掏出手機,低頭打字,閑閑問:“你和主任提過出院嗎?”

狄秋不解:“不提就不給出啊?怪不得你們又搞圖書館又搞電腦房!”

晏寧哈哈笑,把手機轉過來給狄秋看:“電影叫《壞孩子的天空》,沒有春字。”

狄秋急喘了口氣,哭喪着臉躺倒在地,仰天疾呼:“完了!圖春原來也是我的幻覺!”

“你可能只是記錯了。”

“關于圖春的事我怎麽會記錯,完了完了,他真的不存在。”

“他很重要嗎?”晏寧挪了過來,低頭看狄秋。狄秋叼着煙,望着夜空,說:“我缺母愛,所以我幻想出一個母親的形象,我害死了小丁,所以我産生了關于小丁的幻覺,我還沒談過戀愛,又渴望戀愛,就幻想出了一個人,叫圖春,高個子,帥哥,人還很有趣。醫生,你說我分析得對嗎?”

晏寧撫着狄秋的頭發,輕輕吻他的額頭。狄秋爬起來,站起身,晏寧還坐在地上,指着飯盒:“你不吃辣啊?”

狄秋沒響,拍打着衣服褲子。晏寧說:“我們還沒開始聊星星聊月亮呢你就要走啊?”

狄秋看他,問道:“重要麽?”

“什麽?”

“星星,月亮……重要嗎?”他還問,“世上有沒有神,有沒有鬼……真的重要麽?”

天太熱了,晚上,高處都吹不到一絲風,他頭痛,心口發悶,用手腕揉着太陽穴問晏寧:“我能治好嗎?我會出院嗎?”

晏寧反問他:“你想治好麽?”

狄秋半掩住眼睛:“有病不就需要治療嗎?”

“那你沒有男朋友不就需要談一個嗎?”

狄秋放下了手,瞪晏寧:“這怎麽一樣?” 他往後一靠,倚着護欄,手背到了身後去,摩挲着溫熱的欄杆,緩緩說:“有時候覺得好像很需要治好,好像很需要成為一個正常人。”

“什麽算正常人?”

“明白人死不能複生。”

“你現在不明白嗎?”晏寧微笑。狄秋點了點頭,又搖頭:“很矛盾的,很多事情我都明白,我很清楚。但是,明白人死不能複生,不代表跨得過去這道坎吧?而且我不正常,我有幻覺,但是我也沒有影響到別人的生活,我來看醫生,我吃藥,我也沒有覺得更快活,更輕松,我好像一下子什麽都沒有了……好像一個人來審判我,說我的過去全部都是假的。”

狄秋望着晏寧:“我來這裏就是為了否定自己的存在的嗎?”

晏寧說:“這裏是一道選擇題,狄秋,你要自己選。”

“我會選錯嗎?”

“會選錯的人就不會來這裏了,來這裏的人都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只是他們在對和錯之間選不出來。”

狄秋不響,轉過身吃煙。他吃到熱乎乎的風,他的手心裏冒出冷汗,他趴了下來。

忽而,他聽到一聲很大聲,很造作的噴嚏聲。

“阿嚏!!”

狄秋回過頭,又是一聲。

“阿嚏!”

是晏寧在打噴嚏,腦袋向下重重垂落,手捂住鼻子,第三聲了:“阿嚏!”

狄秋怔怔地看他,不明所以。

晏寧直起身,搓着鼻頭說:“我媽每次都是這樣打噴嚏,特別,特別大聲,在外頭,她一打噴嚏,別人就會看她。”

他接着道:“我和我爸就會笑,還學她,就這樣……”

“阿嚏!”

“我媽就罵我們,說你們啊是有毛病,然後她自己就會笑出來。”

狄秋想笑,晏寧嬉皮笑臉地吃香煙,搓鼻頭。狄秋笑出來了,走到晏寧跟前,撈起一塊蒜香排骨,叼着跑了。

就要到他見塗醫生的時間了。

狄秋進了塗成文的辦公室,塗成文剛好在泡茶,看到狄秋,多泡了一杯,拿去沙發邊的矮桌子上放着。他笑呵呵地和狄秋說話:“晚飯吃過了嗎?”

狄秋陪個笑,帶上了門,掃了眼書桌,桌上只有那臺筆記本電腦。狄秋走到了靠背椅邊,坐下了。塗成文還笑着,把矮桌子拉到了靠背椅附近,放下自己的保溫杯,從抽屜裏拿了罐餅幹出來,也放到了矮桌上,坐下了。他喝茶,掏餅幹,示意狄秋:“吃啊。”

狄秋說:“吃過晚飯了。”

塗成文說:“今天晚上食堂的古老肉燒得蠻好。”

狄秋的兩只手握到了一起,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說:“前幾天晚上,我遇到住我隔壁的病友的媽媽,不是阿青,是那個小孩子的媽媽。”

“她在哭。”

塗成文問道:“是說放放的媽媽吧?”

狄秋稍擡高了些視線往邊上看,他看到塗成文那捏着半塊餅幹的手搭在了右邊大腿上,餅幹掉下了些碎屑。塗成文将它們拂開了

狄秋道:“她的小孩是自閉症嗎?好像他切蘋果給她,但是弄得自己手受傷了,她有些生氣,怪小孩子不懂事,玩刀,但是她又很難過,可能還有些開心……我不知道該怎麽說,那只蘋果切得很醜,上面還有血,可能不能吃了。她哭了會兒……”狄秋擡起頭看塗成文,問道,“為什麽伊甸園的那棵樹上長的是蘋果呢?”

“你覺得呢?”塗成文微微笑着,“對啊,為什麽不是桃子,杏子或者梨呢?”

狄秋說:“是不是因為蘋果很普遍,代表了人的罪是很普遍的?”

“你同意人生來有罪的觀點?”

狄秋道:“基督教不就是基于這個而來的嗎?既然伊甸園的蘋果是基督教的故事,那應該也是基于這個觀點來的。”

塗成文問他:“那你的看法呢?”

“中國流行的說法是人之初,性本善吧,不過性善也不代表沒有罪。”

塗成文不響,靜靜地看着狄秋。狄秋與他對視着,沉默着,良久,他說:“那個媽媽,她吃那顆蘋果。”他頓了歇,問塗成文:“你想聽聽我關于神和宗教的看法嗎?”

塗成文溫和地說:“在這裏你可以暢所欲言。”

狄秋笑了:“然後你就可以以我的視角看待我的問題,解讀、分析我這個案例,對嗎?”

塗成文喝了口茶,随和地問:“你覺得自己是個案例嗎?”

“你是醫生,我是你的病人,”狄秋一會兒指指自己,一會兒指指塗成文,他的眼角掃過那張辦公桌,語速飛快,“我沒有接觸過父親,我一度覺得父親可能是個默默的聆聽的對象,但是,任何人……”他琢磨了會兒,繼續道,“任何人對待親人的方式都是不一樣的,表達愛的方式也是千千萬萬。”

塗成文沒說話,他在旋保溫杯蓋子。狄秋靠近了他一些,說:“我覺得人生來都是神,孩子有最健全的神格,越長越大,神格漸漸消失。”

“很多人覺得孩子的天真是很容易在成長的過程中丢失的東西。”

狄秋聽了直搖頭:“我說的不是天真。你想啊,孩子對死是不是全沒概念的?一個人死了,你要對孩子解釋‘死’是什麽意思,因為他不懂,他對‘死’是沒有意識的,神不就是這樣嗎?大人呢,人長大了,不是怕死,就是想死。”

塗成文緊靠在椅子一側,身子傾向狄秋,道:“所以對你來說,神是和死亡聯系在一起的,可以這麽說嗎?”

兩人互相看着,狄秋忽然問他:“醫生,你想抱孫子嗎?”

“孫子?”

“你盼望自己的孩子結婚生孩子嗎?你會催他嗎?”

“沒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家立業吧?”

狄秋說:“是因為別人都這樣希望,所以你也得這樣希望,就像……像……”他沉吟片刻,“別人有房子,我也要有房子,別人有駕照,那我也去考一張,但是可能你根本買不起車,我不是說您買不起車,我是說有的人……”他吞了口唾沫,目不轉睛地盯着塗成文,“如果你的孩子是同性戀,是無性戀,或者他根本沒法愛任何人,你也會想要他結婚,要他生孩子嗎?因為你身邊的人都是這樣一個過程,像一個流程一樣。我們被生下來,我們孕育下一代,我們等待下一代孕育下一代。”

塗成文想了歇,說:“我當然可以在這裏很輕松地和你說只要小孩子開心就好了,因為我的孩子,他不是你說的這種情況。”

狄秋咧開嘴笑。塗成文說:“你希望聽到你的父母和你說這樣的話嗎?”

“什麽?”

“你過的開心就好了。”

狄秋摸了摸嘴唇皮,他垂下眼睛,看着那杯茶,幽綠的茶水紋絲不動,像一塊嵌在杯子裏,嚴絲合縫的石頭。狄秋輕聲說:“他們對我說任何話都可以,他們可以罵我,打我……就像你說的那樣,這個立場是不成立的,我不是你假設的這種情況。”

狄秋呼出口氣,靠在了椅背上,伸長了腿,望着不遠處的沙發,坐得輕松了些,說道:“那個媽媽吃了那顆蘋果。她吃蘋果的時候,血弄到了手上,嘴巴上,我就在想,這顆蘋果,宗教裏說它是原罪,亞當和夏娃吞下它而成為了人,成了會死的人……她的孩子……愛就是生和死的縫隙裏的産物吧。”

“你是這樣認為的嗎?還是聽別人說過?”塗成文問他。

狄秋看看他:“有什麽區別嗎?”

塗成文起身,把筆記本電腦拿了過來,鼓搗了陣,筆記本電腦裏傳出了狄秋的聲音。狄秋仔細聽着,他聽到自己在說話,說的是:“然後,白玉嬌就和我說,愛不就是生和死縫隙裏的産物嗎?”

音頻戛然而止。塗成文的半張臉隐在電腦後面,他的眼睛漆黑。

狄秋笑笑:“所以狐仙只是我的自我投射,您是這個意思嗎?”他笑着繼續:“我這樣清醒的病人不多了吧?”

塗成文莞爾,狄秋疑道:“這重要嗎?”

“什麽?”

狄秋皺起了眉頭,他思考着,說着:“我現在靠藥物不起幻覺了,以後我說不定連藥物都不需要了,我不會再見到什麽狐仙,什麽水鬼,小丁啊,媽媽啊,我可能會找到一份工作,朝九晚五,我可能會談戀愛,可能會組建一個家庭,然而這些都是不确定的,唯一确定的是我在這裏生活,人在地球上生活,人會死,地球也會死……生命真的重要嗎?我把幻覺和現實混淆在一起,真的重要嗎?”

“這就扯得有些遠了,我們目前……”

狄秋打斷了塗成文:“醫生,你知道《富春山居圖》嗎?”

塗成文不響,似乎是在靜待他說下去。狄秋遂道:“一個收藏家曾經擁有過它,這個收藏家太愛這幅畫了,愛到什麽地步呢?愛到他臨終的時候他命令自己的兒子把這幅畫燒了,他死也要跟着這幅畫一起去死。這幅畫就此燒成了兩半,但是那條富春江,畫裏畫的那條江,它還是在那裏,畫裏的那些山也還是在那裏,那些樹或許變了樣子,但是也還有樹,還有船,山間小道上還是會有人。”

塗成文問了聲:“你去富春江旅游過?是在浙江吧?一個人去的嗎?”

狄秋看了他一眼,笑着說:“按照科學點的解釋,您可以說我幻想我去過那裏吧,是我起的幻覺,很厲害的,很多人要靠藥物,花很多錢買藥物來尋求這種幻覺,我都不用花錢。”

塗成文聽着,狄秋繼續道:“但是,幻覺是什麽呢?”

塗成文很快答道:“并不存在在這個客觀世界上的,卻很生動的一種感覺,知覺。”

“那麽客觀世界又是什麽呢?”

“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社會嘛,這個世界嘛。”

狄秋進一步說:“既然幻覺是不存在在這個客觀世界上的一種感知,那拿我自己打個比方吧,我死了,不在了之後,我就成為了一種幻覺,對吧?”

塗成文笑笑:“大家說的鬼。”

狄秋跟着笑:“對對對,我就成了鬼。”

他道:“我會變成鬼,他會變成鬼,世界上的男女老少都會變成鬼,都會變成一種幻覺,他們不會永恒的存在着。但是因為我,”他指着自己,“目前,相對于您來說還客觀存在着,所以代表我就不是幻覺了,對嗎?”

“代表你現在不是我起的幻覺。”

“那是整個宇宙的幻覺嗎?因為對宇宙來說,永恒和一瞬是一樣的,我們的生和死,消失和存在也是一樣的,我們是它的一場夢嗎?”

塗成文清清嗓子,喝茶,說:“沒有人能活得那麽長,那麽廣,我們都是活在這個狹義的世界裏,活在當下。”

“活在當下就意味着要分清虛幻和真實嗎?”

塗成文說:“每天都有很多人失去至親,失去好友,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沉溺在一種假象裏。”

“但是,就是有人走不出來,就是有人跨不過去,人生來就只能快樂,只能開心嗎?”狄秋自問自答,“人可以難過的吧?人有難過,郁悶,悲傷這些情緒,說明人是能難過的吧?不想笑的時候為什麽要笑?想一個人……就因為見不到,就因為他已經死了,不在了,就不能去想了嗎?”

塗成文的聲音更輕柔了:“沒有人這麽說過,但是……”

狄秋一看塗成文,聲音高了:“但是!”

他的聲音又低了,有些顫抖:“我想要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狐仙,想要相信我不是被什麽男人女人遺棄的孤兒,我想要相信我媽媽愛我,但是愛不到,想要相信白玉嬌真的活過,不是我的什麽自我投射,不是我的自我逃避,自我安慰。

“我們從戲臺往下掉的時候,她把我抛到天上的時候,我真的很害怕,她背着我在水上飛馳的時候,我真的很激動,她帶着我跑啊跑,跑啊跑,那麽大一只狐貍,那麽長,那麽溫暖的兩條尾巴,它甩開了所有追兵,我感覺我們像是在一片原野上,我還感覺我們就是跑在時間的長河上,它好像永遠都不會累,它渾身上下都是生命力。那天的月亮很圓,很大,那天我們在虎丘塔上,蘇州很漂亮。她死的時候,我很難過。

“如果一切都是幻覺,是假象,都不是真的,我的這些快樂,這些悲傷,它們又算什麽呢?

狄秋低下了頭:“我想要相信圖春,”他攥緊了拳頭,“他不是我的幻覺,不是我什麽青春期的性沖動而幻想出來的一個完美的人。他太完美了,長相,脾氣,聲音,他心跳的聲音……他手心的溫度,我想要相信我知道愛是種什麽樣的感覺。”

塗成文還是無言,屋裏只有狄秋的聲音:“我想要相信世界上有龍。”

“它沒有死,它只是沉睡。”

他看着塗成文,好一歇,他站起來,走了出去。

晚上蘇蘇他們來找狄秋搓麻将。新牌友混成了舊牌友,搓麻将之餘大家還各自梢上了消遣時間的玩意兒。阿青帶了疊彩紙,鋪在客廳的沙發上,還把那一塑料袋的工具從浴室裏拿了出來,他在彩紙上畫幾筆,蘇蘇喊他,他就過去摸牌,打牌。洗牌他是不參與的了,教授帶了本書,也不參與洗牌了,蘇蘇和狄秋抓麻将,在空中交換的時候,他就看書,偶爾還會做做筆記。教授在看的是《廚房煲湯秘笈三十招》。

蘇蘇和狄秋搭話,她道:“你啊知道霸王龍前面的兩只小手是用來幹什麽的?”蘇蘇夾緊了腋下,把手縮在身子兩側空刨着比劃。

狄秋想了想,答不出來。蘇蘇回頭一招呼:“阿青!到倷啧!”(到你了。)

阿青沒理會,教授幫着摸了張牌,他一瞅阿青的牌,打了張北風。輪到狄秋摸牌了,蘇蘇拱拱他:“猜猜看吶。”

阿青輕飄飄說了句:“弗是打相打葛麽?”(不是用來打架的嗎?)

蘇蘇睜圓了眼睛:“尬短,打啥個相打架。”(那麽短,打什麽架啊?)

狄秋問:“那是用來幹嗎的?”

蘇蘇捂着嘴偷笑,就是不講。狄秋笑了笑,看教授,教授看看自己的牌,又看看阿青的牌,摸進一張,幫阿青攤開了牌,說:“阿青自 摸啧,十五一家。”

蘇蘇還看着狄秋,笑着推倒牌,往阿青座位上放了一張十,一張五的撲克牌,接着環抱住了自己,眉開眼笑地說:“是用來抱嘞一道,幫家子破抓抓葛!”(是用來抱在一起時,給老婆抓癢癢的!)

她作勢撓了自己後背兩下。

“嗤,瞎七道八。”

“真葛呀!!中浪動物世界倷?看啊?”(真的呀!中午動物世界你沒看啊?)

“啊是恐龍哀囊有勁?”(恐龍這麽有意思啊?)

“才是講呀,阿是作孽,哀囊有勁葛物事,說呒不才呒不啧。”(就是說呀,也是造孽,這麽有意思的東西,說沒有就沒有了。)

“人阿快煞葛。”(人也很快的。)

“人是一點勁啊呒不,手生得格囊長,好伸得格囊長,想做啥才好做啥,有啥葛意思?”(人是一點意思都沒有,手生得那麽長,能伸得那麽長,想做什麽都能做,有什麽意思呢?)

“蒙娜麗莎弗是畫得蠻好看啊。”(蒙娜麗莎不是畫得蠻好看麽?)

“哦喲,算啧吧,人家外星人跑過來一看,啥格長城,金字塔,獅身人面,蒙娜麗莎,啥物事哦,算啥物事,揩忒揩忒,激光槍拿出來,哔哔哔,哔哔哔。”(哦喲,算了把,人家外星人跑過來一看,什麽長城,金字塔,獅身人面,蒙娜麗莎,什麽東西啊,算什麽東西,擦掉擦掉,激光槍拿出來,哔哔哔,哔哔比。)

“囊麽再過幾萬年,也有新葛蒙娜麗莎出來啧。”(然後再過幾萬年,又有新的蒙娜麗莎出來了。)

“外星人估計歡喜畢加索。”

“再過幾萬年啊?也是一批外星人過來,啥格男人,女人,狗嘞,貓嘞,算啥物事哦,激光槍拿出來,哔哔哔,哔哔哔。”

“外星人哀囊弗講道理啊?”(外星人這麽不講道理啊?)

“格麽講道理點,來來來,哀個人倷幫我過來,我問倷,倷有點啥葛好,倷講講看。”(那講道理點,來來來,這個人,你給我過來,我問你,你哪裏好,你說說看。)

“格個人啰搭好我是弗曉得,倷葛蘇州閑話是也開始洋泾浜啧。”(那個人哪裏好我不知道,你的蘇州話又開始洋泾浜了。)

“我問倷,倷歡喜男人還是女人?男人?揩忒!女人?阿揩忒!囊麽急啥啧,兜兜轉,徐徐轉,想呲半日天,講,我歡喜倷!!”(我問你,你喜歡男人還是女人,男人?抹了!女人?也抹掉!真是急死了,想了半天,說,我喜歡你!)

“哀個人聰明葛。”

“哔哔哔!哈哈哈!”

“外星人弗好服侍。”(外星人不好伺候。)

“肯定是葛女外星人。”(肯定是個女外星人。)

“倷對女人有啥格意見啊?倷條龍昂畫好了啊?”(你對女人有什麽意見?你的龍畫好了沒有啊?)

沒人響了。驀地,狄秋噗一聲笑了出來:“撓癢癢。”

他瞥了眼蘇蘇,蘇蘇也笑了,聲音不大,動作幅度很大,花枝亂顫的。狄秋笑着摸牌,一張北風,他攤開牌:“胡了,門清自 摸!”

他又想到了什麽,喃喃着:“哔哔哔……”

蘇蘇大笑了出來。

天亮透時,牌局早散了,狄秋坐在沙發上看一本南非旅游攻略,劉姆媽進來了。她把餐盤在桌上放下,給了狄秋兩片藥,狄秋把藥全放在右手手心裏,往嘴裏一拍,張開嘴巴,伸出舌頭,攤開手掌,掏掏口袋。劉姆媽微笑着點了點頭,往卧室去了。

狄秋拿了杯豆漿,一口氣全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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