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狄秋從晏寧家出來了。臨走前,他把進出公寓的門卡放在了鞋櫃上,這天稍晚些,晏寧給他發了兩條短信,第一條說:老古董,你看不看微信的啊?
第二條說:門卡你收着吧,我留在門衛室了,你別去整容,報你的名字就行了。
後來更晚了些,天烏黑了,濕氣飄在空中,狄秋坐在中央公園的長凳上,往外哈了口氣,氣溫有些低,白白的一口呼吸過了歇才融進蒙蒙的霧裏。狄秋的手機震了下,他又收到了晏寧的短信。還是兩條。
第一條說:你在哪兒呢?
第二條說:沒地方去的話就待在我家好了。冰箱裏有西瓜,茶幾下面有餅幹。
狄秋夾緊了腿,豎着肩膀坐着。他把手機放在了兩腿間的縫隙裏,低着頭,雙手插進皮夾克口袋裏吸了吸鼻子。
手機屏幕暗了下去,狄秋趕忙抽出一只手把手機按亮了。再沒新短信了。他抓了抓屏幕,用一根手指戳屏幕,打字。
我有地方去的,這麽冷就不吃西瓜了吧,哈哈哈。
他删了一個“哈”字,想了想,把整段都删了,重新打。
晏寧,不好意思,大道理我懂得倒很多,但是很多其他事情我一點都搞不懂。我也讀了那麽多年書,但是學校裏怎麽都不教一教……
教什麽呢?
狄秋臉上一熱,後背冒汗,他把這一整段也全删了。
他最後還是沒回複晏寧。
狄秋在長凳上睡着了。
他睡醒時,大白天,公園裏已經來了不少散步鍛煉的人了,他揉揉眼睛,看看手表,約莫是下午的辰光了,狄秋起身拍了拍衣服,走了。
他在公園外的公車站等公交車,電子顯示屏一直顯示有車即将進站,卻沒一輛車出現,等了半個鐘頭,一同等車的人打的的打的,走去地鐵站的走去地鐵站,租公共自行車的租公共自行車,只有狄秋還坐着。
又是十五分鐘。一輛307開過來,狄秋想上去,臺階都踩上去一級了,他轉過身,下了車,走到電子顯示屏前找307的路線圖。
它會經過市區,去到新區,幾乎貫穿整座城市。
一共42站。
蘇州一點都不大。
狄秋重新坐下,幾片落葉飄到了他腳邊,一串笑聲由遠及近。他擡頭看去,原來是一群穿校服的少男少女正大笑着橫穿馬路。行人路燈還是紅色的,他們鑽過車流,先後跳進了公車站,行人紅燈開始倒數了,一個寸頭的男孩兒猴子似的在額前搭了個棚往對街眺望,高聲喊話:“談朋友也不用這麽争分奪秒吧!二十秒也要等啊!”
對街紅綠燈下還站着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穿着和他們同款的校服,男孩兒又白,又高,頭發很黑,女孩兒臉很小,劉海有些長了,紮馬尾辮。
二十秒過去,男孩兒牽起女孩兒的手拉着她穿馬路,往公車站這裏過來了。
已經在站臺上的男同學們一起起哄,有嗚嗚地怪叫的,有吹口哨的,女同學們都笑起來,還有人還拿起了手機對着那穿馬路的男孩兒女孩兒拍照,錄像。
馬尾辮到了站臺上,伸手就去奪那些人的手機,嘴上說着:“好了啊!不要拍了啊!”
男孩兒沒響,馬尾辮追着那群錄像的人讨手機,大家在公車站上玩起了捉迷藏,叽叽喳喳,吵個不停。這時,來了輛2路,有兩個女同學上了車,說:“我們這些電燈泡走了啊走了啊!”
馬尾辮和她們揮手,那寸頭跳到了椅子上說:“我們這些電燈泡還要再亮蠻久的!”
同學們全笑了,馬尾辮拽着他的褲腿把他往下拉,寸頭大呼小叫:“老王!管管你家子婆(老婆)!”
馬尾辮臉紅了,拍打着着寸頭的褲子,高個子男孩兒就算在他們同學間也很高,是最高的。他笑着拉開了了馬尾辮,柔聲說話:“你理他幹什麽,小丁這個人你還不知道?”
狄秋呼吸一窒。
丁這個姓不少見,長得高,還很白的男生也不稀少。高中生就談戀愛,手拉手更不罕見。
狄秋看着高個子,他在他邊上找了一圈,除了寸頭,馬尾辮,沒有別的同學在看他,在注意他,在偷偷地抿嘴唇,偷偷地移開視線。
高個子往狄秋這裏看了一眼。
狄秋不敢動,大氣都不敢喘。
“車到了!”高個子笑着說,又是一輛307,高個子拉過馬尾辮,走到狄秋身前,等公車進站。
公車停下,他們一行五人上了車,笑着鬧着走去後排坐在了一起。
狄秋也上了車,他坐在他們前面一排的單人位上。他們讨論學校的作業,剛開過的班會,上海,南京,杭州,新加坡,芝加哥,好多別的城市。
“反正去哪裏都行,蘇州走來走去就這點地方。”
“在我媽更年期之前我是肯定要跑的。”
“等下你爸來接你啊?”
“鬼知道,他的話當耳邊風聽聽就好了。”
“你們說男的啊有更年期的啊?”
“啊?禿頭不就說明開始更年期了嗎?”
“有的女的也禿頭的。”
“怎麽可能!”
“真的呀!我外婆就禿頭的!”
“不可能!”
過了樂橋後,人多了,狄秋起來站着了,那群高中生也都起來給牽着孩子,提着東西的老人家讓座。他們分散在狄秋周圍站着,有的用手機看小說,有的打游戲,都不講話了。狄秋往右邊看去,高個和馬尾辮緊靠着站着,高個一手拉着吊環,一手護着馬尾辮的一邊肩膀,馬尾辮就這樣依偎在他懷裏,低頭用雙手擺弄手機。
公車開得很不穩,搖搖晃晃的,馬尾辮輕聲說:“真家夥……”
高個說:“不要看啦,頭暈的。”
馬尾辮拿起手機舉高了給高個看,問他:“這個頭箍啊好看?頭箍又要開始流行了,我記得我媽媽年輕的時候才戴頭箍。”
高個笑了笑,摸摸馬尾辮的頭發,沒有響。
司機一個急剎車,碰地一聲,很輕,馬尾辮哈哈笑,伸手去揉高個的額頭。高個太高了,站在公車裏是彎着腰,低着頭站着的。塑料吊環打到了他的額骨頭(額頭)。
馬尾辮說:“額骨頭高是好事情。”
狄秋稍往後斜了斜看他們的校服背後,高個和馬尾辮都背着書包,壓住了學校的名字,狄秋又伸長脖子去瞅他們胸口的小字。這些字像螞蟻,扭動着,好像會爬,看不清。
到了石路,車上站着坐着的一窩蜂都下了車,這些學生也不例外。狄秋被人流擠了下去,他在站臺上找了一圈,找到那高個和馬尾辮,立即跟上。
學生們穿過步行街,進了間游戲廳。
游戲廳很大,進門就能看到個巨大的多層玻璃櫥櫃,一層塞滿了毛絨公仔,一層擺着各種游戲主機,另幾層有一些網球拍,乒乓球拍之類的玩意兒。一臺ps4需要十萬積分,一只最大號的玩具熊需要一萬積分。一百積分能換一張彩色獨角獸貼紙。
這群男孩兒女孩兒分散了開來。
高個和馬尾辮還黏在一起,兩塊牛皮糖似的,抓娃娃要一起抓,打田鼠也一起打,玩猜謎游戲,玩大富翁擠着坐在一張椅子上,後來他們也分開了,高個和朋友一塊兒打僵屍,馬尾辮跟一個短發女同學去玩跳舞機。她們把書包放在機器後面,脫了校服挂在機器上,狄秋蹲在地上研究校服背後的字,他都躺下了,還是研究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從地上爬起來,兩個女孩正跟着節奏開心地擺手,蹦跳。
幾首歌過去,馬尾辮氣喘籲籲,拿了外套,背着書包去找高個。高個從賽車游戲裏抽身,他們又走在了一起,看看這個,望望那個,指指這個,說說那個。他們來到投籃機前面,高個投籃,馬尾辮看着,時不時鼓掌,時不時大笑。
他們說很多話,嘴唇一直在動,但是狄秋聽不到,游戲廳裏太吵了,他離他們還很遠。他透過人群的縫隙看着他們。
大家都玩暢了,臨走前,高個用積分給馬尾辮換了個海綿寶寶的鑰匙圈。馬尾辮把它挂在了書包上,抱怨說:“也太醜了吧!”
高個說:“小商品市場一個塊錢一個。”
兩人一起捏了捏海綿寶寶的臉,都笑了。
從游戲廳出來後,寸頭吵吵嚷嚷着肚皮餓死了,走在最前面,進了間必勝客。天黑了,狄秋肚子也餓了,他也進了必勝客。服務員把他領到個靠窗的位置,那群學生人多,坐進了張圓桌卡位。
餐廳裏沒什麽人,他們講話很大聲。
“我要雞翅!”
“我要夏威夷披薩!這個耳環是銀的嗎?”
”對對對!芝心的!兩份雞翅好了。“
“我`操,你發財了啊?兩份??“
“還是試試這個新出的!”
“呃,看上去好惡心啊!”
“哈哈哈笑死了,你們看滅絕發在班級群裏的東西沒有?”
“飲料呢飲料喝什麽啊?”
“等等等等,又是我媽,我回一下啊。”
”電影幾點開始啊,啊來得及啊?”
狄秋要了份單人的芝心的超級至尊。
大約是要趕去看電影,高中生們吃得很趕,披薩雞翅意大利面,酥皮湯一上桌,一通掃蕩,他們就叫了買單,各人嘴裏都還塞得鼓鼓囊囊的,各自掏了錢就跑了出去。
狄秋還在吃,只剩一片披薩了,他也叫了買單,他往外看,那群學生跑進了星巴克。
狄秋付好錢,出了必勝客,他們恰好從星巴克出來。只有馬尾辮手裏拿着飲料,飲料被裏插了兩根吸管。高個手上多了個蛋糕盒子。
他們走去了大潤發,搭電梯去了樓上的電影院。
他們圍在取票機前取票時,狄秋就站在邊上,他瞄了眼,買了張同場的電影票。電影已經開始檢票了,狄秋跟着這群學生急匆匆地進了影廳,他的座位在倒數第二排,五個高中生就坐在他下面。
廣告播完了,預告片快速掠過,電影開場了。有人用手機,有人說話,有人咔咔地嚼薯片,整間影廳好像是其中每一個人的專屬客廳。
馬尾辮也在用手機,她在和朋友聊天。
看電影呀。
不知道呀。
蠻沒勁的。
哈哈。
哎呀,剛才好大一聲,吓死了。
高個歪過頭,輕輕和她說:“不要用手機了。”
馬尾辮點了點頭,繼續打字。
狄秋彎腰,拍拍馬尾辮:“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煩你不要用手機了。”
馬尾辮看了他一眼,狄秋笑笑,馬尾辮把手機收了起來。
電影不長,不到兩個小時就結束了,演職員表滾動出現,燈還沒全打開時,不少人就已經起身離場了,狄秋沒動,那些學生也沒動,等到燈全開了,馬尾辮回頭看了看狄秋。狄秋又笑了笑,高個拉着馬尾辮走了。狄秋繼續坐了歇,等人都走了才起身。
高個和馬尾辮還沒走,他們在廁所門口面對面站着,似乎在等人。
馬尾辮不說話,高個也不響,只是看着她。
他們的朋友陸續從廁所出來了,馬尾辮挽住短發女孩兒的胳膊,大步走開。
這群朋友在一樓門口分開了,有人去搭地鐵,有人去公車站,高個看看馬尾辮,馬尾辮拽了拽書包,他們走在一起,往北邊去。
狄秋還跟着他們,始終保持着一段距離,走了歇,馬尾辮忽然回過頭,不經意間,狄秋和她的視線碰撞,馬尾辮立即轉回去,那高個回過了頭看狄秋。狄秋竄到個公車站,跳上輛進站的公車,溜之大吉。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正遇上堵車,輪子越多的還不如兩個輪子的,不一會兒,他就看到高個和馬尾辮從他的窗下經過。他們在講話,都笑嘻嘻的,他們走進了梧桐樹的陰影裏,狄秋看不見他們了,他伸長脖子,司機一腳油門,一腳剎車,他的腦袋撞到了窗上。
咚的一聲,整車的人都看向了他。狄秋搓搓額頭,陪個笑,換了個位置,換到了另一側的窗邊,坐好了。
公車緩緩駛過朱家莊,緩緩駛過一間棋牌室,一間小飯館,賣羊肉的招牌又挂了出來。又到了冬令進補,啃羊蹄,吃羊羔,煮羊肉的時候了。
狄秋趴在了前面椅子的椅背上,把臉埋進了臂腕裏。他趴着睡着了。等到他睜開眼睛,外面全黑了,車上也黑了,沒開燈,隐約能看到一兩個乘客,一把女聲在報站,狄秋豎起了耳朵。
木渎南行實驗小學東到了,請帶好您的随身物品在後面下車……
狄秋慌裏慌張地下了車,走去馬路對過看站牌。大卡車和小轎夾雜着駛過,野風呼啦拉地吹,不知道哪裏在建樓,在搞什麽大工程,風裏滿是嗒嗒蹦蹦,好像在爆破,在破壞着什麽的聲音。狄秋打了個哆嗦,眯着眼睛趕緊讀站點。
去新區,回石路,去觀前,去園區,還是……
他愣住了。
他有什麽地方可去呢?
狄秋舉目四望,其實周邊并不荒蕪,風也只是呼呼地吹,時而烈,時而柔,帶來世間的千萬種聲音,和其他任何時刻沒有任何不同。狄秋摸摸鼻梁,站了歇,往前走。
他沿着公路走了歇,沒頭沒腦地拐進條小路,有野狗沖出來朝着他一通叫喚,狄秋爬到樹上,等到那野狗跑了,才溜下來,還有野貓從牆頭跳到他面前,倏地一下又不見了。他走進了個夜市,載人的電瓶車問他要去哪裏,一個女人敞着腿坐在發廊外面朝他揮手,一個男人在紅色的燈光下嘔吐。大街上響着粗啞的男聲唱得歌。
酒啊酒,兄弟啊兄弟,女人啊女人。家啊家。母親啊,母親……
狄秋繞回了公路上了,一擡頭,沒有天橋,沒有行人道,他不能再走上去了。
狄秋打了部的。
“去哪裏啊?”司機問。
狄秋系上安全帶,說:“現在是在木渎是吧?”
司機看看他:“小夥子,你要去哪裏啊?送你回家啊?”
狄秋說:“您先開吧。”
司機說:“那你總歸要給我個方向的歪,你家住哪裏啊?”
“先開吧。”狄秋說。
司機看了看他,不響了,往高架橋上開去。一歇,他問狄秋:“啊是剛回國啊?”
狄秋眨巴眨巴眼睛,司機笑笑,說:“國外回來的人才會弄安全帶的,你啊是很久沒回來了?在哪個國家啊?”
狄秋笑笑:沒響。司機調電臺,調到個評彈書場,說:“啊是很久沒聽這個了吧?”
“評彈?”
“蘇州話啊還記得?”司機笑着問。
狄秋想了想,說:“樹山那邊有家溫泉會館您知道嗎?”
到了會館門口,狄秋給司機指路,讓他開去了段小乙的茶室。雖是深夜了,但茶室還在營業,燈火通明。狄秋下了車,走進去,要了個二樓的座位。那領路的服務員聽了便說:“先生是來聽評彈的嗎?今天時間已經過了。”
狄秋問了句:“那一般是幾點到幾點?”
“周一到周五只有下午兩場,一點到三點,四點到六點,周末加開晚上一場,七點到九點。”服務員笑眯眯地看狄秋,“那要一樓坐嗎?”
一樓大半座位都坐着人,男男女女輕聲說着話,喝着茶。
狄秋說:“還是二樓吧。”他也笑了笑,“哪一層都一樣。”
服務員引他走上樓梯,回頭一看他,微笑着說:“布置是差不多的,不過有的人喜歡一樓看出去的風景,有的人喜歡二樓看出去的風景。”
狄秋一愣,旋即翹了翹嘴角,沒有響。
二樓的客人也不少,服務員把狄秋安排在一盞屏風前頭的兩人座,她放下手裏抱着的茶水單,輕聲詢問:“這裏您看可以嗎?”
狄秋連連點頭,看也沒看單子,便說:“一壺碧螺春吧。”
服務員還是細聲細氣地說着話:“新茶還沒到,店裏的碧螺春用的是往年的茶葉了,您看可以嗎?”
狄秋又是通點頭。那服務員走開,有兩桌客人往狄秋這裏看了看,此時在茶室喝茶的多是朋伴相陪的,唯有他一個散客,狄秋兀自笑笑,往窗外眺望。
茶室裏太亮了,使得窗外的一切都十分模糊,十分漆黑。樹的輪廓難以描摹,月的光輝難以觸及,山脈的蹤跡更是無法确定,只有風,偷偷偷摸摸地鑽進來,輕輕拂過他的手背,有些癢。狄秋抓了一把,風跑了,狄秋打了個哈欠,靠在椅背上打量不遠處的評彈舞臺。
那舞臺并不很高,擺設也很簡單,只有兩把泛着绛色的木頭椅子和一張高腳小桌。
狄秋正出神地看着,他點的碧螺春送到了,随茶還附贈不少點心,黑芝麻酥糖,粽子糖,幾塊小桃酥,一碟開了口的松子,一碟小西瓜子還有一碟蜜餞。
狄秋倒了杯茶,吃了點蜜餞,拿起松子,專心地剝了起來。他剝一顆,攢一顆,不一會兒,放松子的小碟裏就堆了不少松子仁了。他看了看,不剝了,一顆接着一顆,慢慢地吃。
辰光不早了,茶客們陸陸續續地離開了,原先還算熱鬧的茶室愈漸冷清了,狄秋還坐着,吃他的松子仁,忽然,他眼前閃過道人影,一個穿白襯衣,黑褲子的男人坐在了他對面。
狄秋忙打招呼:“段老板!你好你好!這麽巧!”說完,他一拍腦袋,哈哈直笑,“看我說的!這茶室是你開的啊!”
段小乙手裏拿着個保溫杯,在桌上放下了,旋開杯蓋,看看狄秋,笑着問:“不介意我用點你的熱水吧。”
桌上擺着個電熱水壺,狄秋拿起來往段小乙的保溫杯裏加熱水,道:“這話說的,您這是用自己的水。”
段小乙笑笑,敲着桌子,眼看水快加滿了,狄秋放下了水壺。他沒再說什麽,擡起眼睛看看段小乙,翹翹嘴角。
段小乙稍湊近了他一些,神色詭秘,問他:“大師,我們這裏是有什麽問題嗎?”
狄秋摸了摸後腦勺,壓低了聲音,不解道:“您這裏……最近有邪門事情?”
段小乙的神色比他更迷惑,聲音也比他更低,他道:“之前打電話,發短信,不見大師過來,這次突然現身,搞得我心裏毛毛的,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狄秋笑出了聲音,把最後一顆松子仁塞進嘴裏,喝了口茶,道:“我正好路過。”
段小乙也喝茶,看着狄秋,不響。
狄秋道:“茶室生意很好啊。”
“風水寶地。”段小乙說,問他,“大師忙嗎?”
狄秋拱手讨饒:“段老板,您就別管我叫大師了。”
段小乙道:“那該怎麽稱呼?”
“叫我小狄吧,大家都這麽叫。”
段小乙颔首,問:“晏醫生也這麽叫?”
狄秋眨眨眼睛,笑笑,舉杯喝茶。
段小乙又問:“今天一個人?”
狄秋吹吹茶杯裏茶水,低聲應:“嗯,一個人了。”他問,“您也一個人?”
段小乙說:“一直都是一個人。”他問,“你開車過來的?”
“打的。”
“叫了回去的車了嗎?”
狄秋把手機拿了出來,說:“您這裏幾點打烊啊?”
段小乙說:“不要誤會,不是趕你走,這裏晚上開進來不太方便,我怕你叫不到車。”
狄秋擡頭看他,說:“出租車……有生意總歸做的吧?”
段小乙不響了,狄秋也不響,兩人默默喝茶,一歇,段小乙掃了眼桌上,叫人送了兩碟松子過來。狄秋忙不疊道謝,剝松子,攢松子仁。
段小乙看了,問道:“別的不愛吃?你想吃點什麽?我看看我們這裏有沒有。”
那些桃酥,芝麻酥動都沒動過,狄秋說:“不是不愛吃,只是今天不想吃。”
“哦,間歇性挑食。”
“還有這種毛病啊?”
段小乙笑了,狄秋目光一遠,說:“我一個朋友說,我這個人一陣一陣的。”
段小乙說:“你很有耐心啊,很多人都是剝一顆吃一顆,你攢得起來。”
狄秋笑着:“錢又不是攢出來的。”
“這是松子,又不是錢。”
狄秋還笑着,埋頭繼續剝:“我是貪心!剝好了好多,到時候可以一口氣吃得精光。”他頓了頓,擠着眉毛,擡眼看段小乙,問道:“這樣對嗎?”
段小乙啞然失笑:“吃個松子有什麽對不對的?”
狄秋停下了動作,搓搓手指,喝茶。
這時,段小乙接了個電話,對方不知在說什麽,他只是應聲,應了幾聲後,他問狄秋:“要送你回去嗎?”
狄秋擺手道:“我自己叫車好了。”
“沒關系的,正好我助理要送點東西過來,送送你好了,你要回蘇州是嗎?”
狄秋不太好意思:“我自己回去好了。”
段小乙講了句:“那你現在過來吧,到了會館打電話給我。”
他起身,道:“我們去會館等等吧。”
狄秋沒起來,從兜裏掏錢,邊掏邊說:“麻煩您多不好意思啊,我自己叫車就好了,讓您朋友別過來了……這麽晚了,我現在就打電話給出租車公司。”
他放下錢就拿起了電話,段小乙笑着看他:“不管是你叫車,還是我的車過來,總歸要等的。”他指指天花板,“茶室要打烊了。”
狄秋一拍腦袋,幹笑了兩聲。段小乙瞅着他:“你的手表看來是白戴了。”
他拿起張二十還給狄秋:“算多了。”
狄秋接過這張二十,捏着,段小乙笑笑:“賺錢不容易。”
狄秋也笑,收起了二十,把手揣進兜裏,跟着段小乙走了。
兩人走去了溫泉會館,進了大堂,段小乙直接帶着狄秋往裏去。狄秋不由問了句:“不是在大廳或者……咖啡廳等啊?”
段小乙說:“房間裏等得舒服點。”
狄秋點點頭,打了個電話叫了輛車,調度中心說,大約四十五分鐘後能到,還問狄秋目的地是哪裏。
狄秋說:“蘇州啊。”
“那具體地址是哪裏呢?”
狄秋想了想,看看走在邊上的段小乙,聲音輕了下去,說:“就送到……公園路那邊吧。”
他挂了電話,段小乙轉過臉看了看他,沒說話。狄秋陪了個笑,不響。
一路上他們遇到了不少會館的工作人員,見到段小乙,大家都很客氣,點頭問候,禮貌有嘉。出了會館主樓,段小乙還沒停下,狄秋尬出點苗頭了,問說:“您住有露天溫泉池那裏?”
段小乙說:“你們之前來住的是1103吧?我住隔壁那間。”
“1102?”
“1104。”
狄秋搓了搓胳膊,笑笑:“哦,範先生那間。”
段小乙瞄着他,神情和善,目光淡漠,沒有吭聲。狄秋搔搔頭皮,低頭看路,不響。兩人默默走到了1104門口,段小乙拿房卡開了門,進去了,狄秋還杵在門口沒動。段小乙看看他,狄秋摒不牢了,問他:“您……經常住這間啊?”
“偶爾來歇歇。”
狄秋踏進去,說:“哦,對的,茶室就在附近。”
段小乙笑了:“還沒開茶室我就經常過來這裏了。”
狄秋咳了聲,往邊上看。段小乙招呼他說:“随便坐吧。”
套房的這間小客廳裏有沙發,有躺椅,狄秋坐在沙發一角,一擡眼就看到了那間開放式的禪堂,他一怵。
段小乙把電視打開了,說:“範先生信佛。”他瞥了眼狄秋,嘴邊帶笑,“只是不吃齋。”
狄秋接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他挪到了沙發中間,看着電視,坐着。
段小乙把遙控器遞給他,說:“你們拜的應該是老莊吧?”
狄秋接過來,放在茶幾上,說:“我們拜的是關二哥。”
段小乙開始解襯衣扣子,一頭解一頭往一扇緊閉的房門走去,說着:“我洗個澡,冰箱裏有喝的,櫃子裏有零食,不要客氣。”
狄秋應了聲,他的眼角又掃過了那黑洞洞的禪堂。
段小乙走進了浴室,沒一歇,門後響起了水聲。狄秋清了清喉嚨,目光亂晃,掠進了禪堂。
他蹑手蹑腳地走了過去。
頭頂肉髻的佛陀端端正正地坐在盤蓮花寶座上,他身上的金漆在黑暗中顯得有些黯淡,但他的笑容依然自在,神色依然平和,淡淡。佛陀身邊的花瓶裏插着一支昙花。雪白的花朵靜靜綻放着。
“這個花瓶是老古董了。”
段小乙的聲音突然從狄秋身後傳來,狄秋一驚,慌忙調頭往禪堂外走,嘴上嘻嘻哈哈地說:“我就說嘛!沒燈光的時候看上去都透亮,一定老價錢了吧!(很貴)”
段小乙喊住了狄秋:“要開燈看看嗎?”
言罷,他把禪堂裏的燈全開了。狄秋忙不疊搖頭,坐回了那沙發中間去,拿起遙控器換臺。
段小乙身上穿着浴衣,站在禪堂和客廳的交界處,拿毛巾擦頭發,道:“你眼睛蠻毒的。”
狄秋牽牽嘴角,不響。他看起了深夜的網球比賽直播。
段小乙又說:“你來得真巧,昙花開了。”
狄秋看着電視,摸了摸下巴,站起來說:“我還是去外面等吧。”
段小乙看向他,還站在原地,他問狄秋:“你不好奇嗎?”
狄秋說:“我先走了。”
段小乙說:“從這裏能看到你和晏寧住過的那間房間。”
他指着禪堂。狄秋低着頭,徑直往套房的門口走,他手心裏出了點汗。他沒響。
段小乙問他:“你已經知道了?”
他還問:“還是你早就知道了?”
狄秋走到了段小乙面前,說:“牆壞了應該找人來修啊,不能……”他望進禪堂,那佛像此刻周身閃耀着金色的光芒,他還是那樣笑着,還是那樣的慈善,淡然。他望着他。他望着所有的一切。
狄秋移開了視線。段小乙說:“昙花開很難得的。”
狄秋看他,他走進了禪堂,把那只花瓶拿開了。他朝狄秋招了招手。
狄秋說:“我去和前臺說一聲,1104的牆上有個洞。”
“這個洞怎麽了?”
狄秋一時無言,過了歇,他說:“不太好,可能有人會觸犯到別人的隐私。”
段小乙笑了,他把花瓶放到了佛像的另一邊去,說:“信神信佛的人,誰的隐私不在被侵犯?”
“他們是自願接受監督,這不一樣吧?”
段小乙說:“你看到一些人,你就成了他們的監督了嗎?”
狄秋不響。段小乙接着說:“說不定從這裏看出去,什麽都看不到。”
狄秋起了身雞皮疙瘩,他快步過去,跪在了地上,把眼睛湊到了牆上的那個洞眼前。
1103裏只有電視機開着,電視熒光下,一個頭發淩亂,穿着吊帶睡裙的女人正在用手揩臉,搓鼻子,她要伸手那枕邊的紙巾盒時,一個男人從房間一角走了出來,男人穿着浴袍,女人扭過頭,背向了他。
男人點了根煙,女人猛地吸了下鼻子,男人拿起遙控器換臺。
女人很大聲地質問:“你不打算離婚是吧?”
男人不響,把電視機音量調高了。狄秋聽不到他們的對話了,他看到女人踹男人,打他,男人還手了,女人倒在了地上,他們抱在一起,撫摸,親吻。
狄秋膝蓋發酸,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把花瓶拿了回來,往牆上推,按住。
段小乙問他:“你看到什麽了?”
狄秋縮回手,不看他,想了很久才猶猶豫豫地開了口:“一個女的好像很喜歡一個結了婚的男的,問他是不是不打算離婚,然後……”
段小乙說:“或許他們就是夫妻。”
狄秋怔了下,随即點了點頭,說:“她還,她好像又,”他茫然了,不怎麽确定,“又很恨他……”
段小乙不響,狄秋驟然打開了話匣子,說個不停:“學校裏教數學,教語文,還教生物啊物理啊,各種各樣的事情,教我們怎麽邏輯地思考,教我們怎麽表達自己,告訴我們我們是什麽,我們的構造,心肝脾肺腎,我們不能失血過多,也不能三天不喝水,七天不吃東西,還教我們宇宙是什麽,宇宙有多大,叢林裏有蟒蛇,不能被蟒蛇咬到,還有有毒的蜘蛛,青蛙……但是……”
他哽住,疑惑重重地望着段小乙。
段小乙把花瓶重新挪開了。那圓圓的,小小的,看上去像一個實心的句號的洞眼又露了出來。
它還像一個黑洞。
狄秋朝它靠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