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破局(下)

在上次的那亭子裏, 我見到了秦王。

只不過如今将近年節, 園景蕭瑟。而秦王卻仍是那副裝模作樣的風雅之态, 身披厚實而油亮的黑色狐裘,正在案前奮筆疾書。案旁燒着暖爐, 一只銅壺在上面咕咕冒着白色的熱氣。

這般悠閑, 仿佛那個嚣張地領着數萬兵馬來逼宮的人,并不是他。

我心底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站着做甚。”秦王不緊不慢地說, 片刻,擡起眼睛看了看我, “忙碌了一夜,不想歇歇?”

雖然我十分想口出惡言,但現下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

他面前已經擺好了一張榻, 我沒出聲,走過去,不客氣地在上面坐下來。

那榻上鋪了裘皮, 底下大約還有絲綿的褥子, 很是溫暖柔軟。不過我仍然面無表情,看着他, 不說話。

好一會,秦王終于停下,将那紙看了看,将筆放到一旁。

他搓了搓手, 看向我。

我與他對視, 毫不相讓。

“怎不說話?”他說着, 拿起案上的茶杯,抿一口。

我說:“自是等殿下說話。”

“哦?”秦王繼續喝茶,不置可否。

“聖上如何了?”片刻,他問道。

“聖上安好。”我說着,語帶譏诮,“今日聖上臨朝,殿下當是聽說了。”

“是聽說了。”秦王道,“不過孤忙着對付亂黨,無暇觀看。”

這話果真是不要臉。

我不理會,冷冷道:“殿下不去堂上?”

秦王問:“去堂上做甚?”

“豫章王還在等候殿下。”

“便讓他等着好了。”秦王道,“不必理會。”

我看着秦王,有些疑惑。

“秦王不想見豫章王,為何還将他請來?”我忍不住問道。

“自是為了掩人耳目。”秦王道,“孤若單獨請你,怕是別人要說閑話。”

我:“……”

“不想殿下如此顧忌清白。”

“非也。”秦王不緊不慢,“孤是顧忌你的清白。”

我知道此人在鬥嘴上面頗有建樹,不與他争執,道:“如今聖上安康,殿下卻仍不撤兵,莫非真要謀反?”

秦王看了看我,不答反問:“誰說聖上安康?”

我的心提了一下,卻仍神色自若,冷笑:“殿下方才還說知曉了聖上臨朝之事。”

秦王亦是一笑。

“雲霓生。”他說目光深遠,“孤常想一件事。”

“何事?”

“璇玑先生将雲氏家學傳授與你,究竟是為何?就是為了讓你将游戲人間,将世人都當傻子來耍麽?”

我愣住。

“孤一向求賢若渴,亦早與你說過,你只要到孤帳下來,無論你要什麽,孤皆可予你。”秦王看着我,“而你,只想留在那桓府中做個奴仆。”

說實話,秦王前一句,頗是戳到了我的心底,而聽到後一句,我則立即清醒了過來。

我不禁笑了笑。

此人究竟是自視甚高,以為我要的東西,他果真給得了。

“緣由我早已說過了。”我舊話重提,“我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死人。”

“哦?”秦王道,“如此說來,孤若有了元初,你便會來麽?”

我的笑容旋即凝在唇邊。

“我是我,與公子無幹。”我盯着他,“殿下若對公子動手,只會适得其反。”

秦王看着我,竟是露出了欣賞之色。

他沒有言語,卻忽而看了看亭外,道:“現下,可是快到巳時了?”

這話頭轉得太快,我不解其意,沒說話,看着他。

秦王再度搓了搓手,長身而起,意味深長地看向我:“元初先前回了一趟桓府,如今有回宮中去了,是麽?”

我警覺起來:“你要做甚?”

“聖上不是召孤入見麽?”秦王神色輕松,道,“自然是入宮去,向聖山請安。”

秦王果真是把豫章王丢在了王府裏,自出府而去。

當然,還帶上了我。

他走出門的時候,儀仗已經擺好,辇車看上去不算十分華貴,但身形健碩的衛士列隊前後,威風凜凜,就算未曾僭越,也能在氣勢上将其他皇子貴胄的豪華儀仗壓下去。

出乎我的意料,在我走出王府時,那個叫玉鳶的侍婢走過來。她沒有把尺素還我,也沒有理會我,只望着秦王:“殿下要入宮?”

秦王道:“正是。”

玉鳶道:“奴婢随殿下一道去。”

“不必。”秦王聲音和緩,“你随子懷留在府中,孤不在,一應事務皆由子懷節制。”

玉鳶答應下來。

秦王不多言,登上了辇車,待得坐好,卻轉頭看我。

“雲霓生。”他說,“你随孤一道乘車。”

我訝然,随即道:“我在車下随行便是。”

秦王沒有說話,旁邊的兩個侍衛卻已經一人一邊捉住我的手臂,不待我罵出來,已經将我架了上去。

秦王卻是神色如常,待得被放入車子,一手壓着我的肩頭讓我坐下,吩咐啓程。

“你不樂意?”見我仍怒目而視,他問道。

我怒極反笑,氣沖沖道:“殿下就是這般待客?”

“客?”秦王道,“你不是奴婢麽?”

我:“……”

“雲霓生。”秦王的神色頗有興致,“你說我等此去,可否見得聖面?”

“聖上臨朝之後,頗為疲憊,只怕仍在歇息。”我說。

“那有何妨。”秦王道,“孤在殿中等候便是。”

說罷,他目光深深:“你這般不願意讓孤入宮,該不會是因為,那宮中有不可教孤知曉之事?”

我目光閃了閃,随即一臉鎮定:“自然不是。”

秦王微笑:“甚好。”

秦王的人馬雖不曾擾民,但當秦王儀仗路過街市的時候,還是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許多路人紛紛跑來觀看秦王,一度造成道路擁堵,車駕前行不得。

周圍的侍衛個個神色緊張,一面朝着四周警戒,一面盡力開道,忙得不亦樂乎。

辇車無遮擋,秦王端坐在車中,接受四面八方的注目,端正嚴肅,寶相莊嚴。

我板着臉坐在秦王身邊,聽到那些高高低低的稱贊之聲,忍着翻白眼的沖動。

心想,幸好我是男仆打扮,否則當真是沒有了清白。

好不容易通過擁擠的街道到了宮門前,秦王的軍士見到他駕到,皆往兩邊撤開,行動利落而齊整。而值守宮門的內衛則将車駕攔住,将官在城上警惕地詢問何人來此。

秦王的侍衛朗聲通報了秦王來路,又拿出先前宮中召他入朝的诏令,說是奉旨入宮觐見皇帝。

我看着那诏令遞入了宮門內,将官說還須查驗,未幾,縮了回去。

秦王一行等候在原地,頗有耐心。

我偷眼瞥向四周,只見不知何時,城門前兵馬已經排列作了陣形,在車駕旁團團圍繞之勢,可攻可守,蓄勢待發。而後面整條街上,亦跟着列隊齊整的軍士,延綿望不到頭,而秦王的車駕,如同龍首在前,唯其是瞻。

“你說,那将官可會開門?”秦王忽而低聲問道。

我瞥向他,道:“殿下大軍在前,就算他不開門,只怕也抵擋不住幾時。”

秦王看着我,似乎對我的回答頗為意外。

“哦?”他說,“你對孤的兵馬倒是頗看得起。”

我面無表情:“我向來實話實說,從不任性偏頗。”

嘴上這麽說着,心中則計較起來。

這宮城靠豫章王守衛,如今豫章王不再,自是寧壽縣主在用事。開不開門,自然也是有她決定。

如果皇帝還未醒,當然是将秦王攔住為好,但如我所言,秦王如果執意要入城,那點兵馬根本攔不住。而公子那般純良之人,不擅撒謊也不擅話術,我離開時匆匆将皇帝交給了他,除了告訴他皇帝醒來後要做的事,也不曾像從前那樣将細致的對策一一交代,不知他能否應對……

時辰一點一點地過去,約摸過了半個時辰之後,那宮門仍無動靜。我雖然面上鎮定,心底卻愈加忐忑起來。

我甚至尋思着,如今雖然我算是又到了秦王手裏,但好處在于,這孽障就在我旁邊。如果稍後事情變得最壞,我就把他劫了,退入宮中,逼迫他手下兵馬就範。

至于劫持的方法,我首先想到了迷藥。只須蒙在他鼻子上,可保他頃刻倒地。但此人定然沉得似死豬,我要在這重重守衛之中将他扛在實在有些難。那麽便只有放棄迷藥,像劫持趙绾那樣用兵器架在他的脖子上。但這方法也不好用,因為尺素被收走了,我手無寸鐵……

“可是又在打着甚主意?”秦王的聲音忽而在耳畔響起。

我回神,瞥向他,只見他也看着我,像一只時刻不忘逮住時機撲咬一口獵物的狼。

心底再度翻起白眼,我正要說話,忽而聞得前方有些動靜。

一名車前的将官走過來,向秦王一禮,禀道:“殿下,這宮中只怕有變,我等為護衛聖上而來,不可為去去宮門受阻!”

這言語出來,周圍也響起了附和之聲。

秦王沒有答話,面沉如水。

就在這時,突然,宮門上有了響動。只聽門闩開啓的聲音傳來,未幾,厚重的宮門緩緩向兩邊打開去。

我愣住。

秦王亦露出了些微的訝色。

只見宮門後面,石板地面上映着冬日陽光清冷的光,能望見遠處重重疊疊的殿宇,巍峨而壯觀。

但在那遠景之前,卻正行來一片儀仗,莊嚴而盛大,教人望之一驚。

高高的華蓋和旌旗,在朝陽的光輝下鮮豔奪目,正是皇帝的儀仗。

秦王的車駕的人馬皆站在原地,我瞥了他一眼,只見他看着前方,目光變得銳利而遲疑。

皇帝的儀仗與往日所見不同,數百衛士身着全副铠甲,锃亮而威武,騎在馬上,列陣簇擁着皇帝的銮駕。雖不如秦王人多勢衆,卻不輸氣勢。而當先一匹白馬之上,一人未着铠甲,卻是身姿昂藏,疾馳間,兩袖鼓風,教人移不開眼睛。

那是公子。

我望着他,心跳幾乎停住。

“前方何人。”他出了宮門,在距秦王車駕前的數丈之地勒馬停住,神色清冷肅正,聲音明朗而沉厚,“見了聖駕,緣何不下馬!”

周圍的聲音似乎瞬間靜止,衆人看着他,似一時不知所措。

秦王未答話,驚詫之色在面上一閃而過。

未幾,銮駕在衛士的簇擁之下,亦出了宮門。

六駿牽引在前,一人高高倚坐在車上,正是皇帝。

他沒有穿龍袍,身上只披着厚重裘衣,顯得面色消瘦而蒼白,目光卻是矍铄。

冷冽的風中,雖寂靜無聲,剎那間,仍可感覺到二人的對視。

秦王即刻從車上下來,走到銮駕之前,伏拜在地:“拜見聖上!”

皇帝看着他,臉上的神色似笑非笑。

“子啓。”他聲音緩緩,不高不低,“聽聞卿不遠千裏護駕而來,朕甚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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