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比楚淮引更早察覺的人是孟甫善。

自從聖旨下來,孟甫善臉色是白了又青。孟侜跟着太子上船, 現在下落不明, 他表面上派了全部府役協助尋找, 心裏卻納悶孟侜什麽時候跟太子走那麽近。

這孩子活着跟他不是一條心,死了他反而能借題發揮。孟侜要有個萬一,太子總不會虧待孟家。孟甫善想通這點,完全不把孟侜死活放在心上。

可是姜儀還活着, 一切就不一樣了。

姜儀根本不承認自己是他姐夫,姜瑤死不瞑目,孟侜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他與姜家唯一的情分被斬斷,只剩下血海深仇。姜儀現在麾下四十萬大軍, 若他刁難孟家, 楚淮引站誰不言而喻。

孟甫善後背一涼,坐立難安,竟然生生老了幾歲。若不是周氏那個女人心眼比針小, 把姜瑤母子逼到無路可退,他現在也不用面臨這種窘境!

看在周家財勢的份上,孟甫善對周氏的無理取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誰知到頭來, 姜家死而複生,兩代人都是未來君主的心腹臣子。反觀周家, 錢財來路不正, 他差點被連累謀反。

這個毒婦!

孟甫善至今不覺得自己哪裏做錯, 男兒在世, 功名利祿光耀門楣,為達目的不折手段。他只恨自己押錯了寶。

于是孟甫善開始積極尋找孟侜,每天從繞着千陽湖神色悲戚地走一圈,念子心切,傷極之時潸然淚下。

普通百姓哪知道孟府裏的腌臜事,看見孟甫善不去上朝,親自來找兒子,無不表露同情。

“孟相愛子心切,為人父母,不外乎此。”

時刻注意自己風評的孟甫善,在謠言冒頭的時候便感到不對。傳得太快了,八成有幕後推手,他一查,居然是自己女兒!

周家人是要把他往絕路上逼。

孟甫善簡直後悔沒讓孟槐菡跟着周氏一起滾出孟家。小小年紀,詩詞女紅不會,盡跟着周氏學不入流的手段。

月初孟槐菡已經嫁人,不是光彩的事,也沒有娘親張羅,她不聲不響帶着一大筆嫁妝住進王大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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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錢就是主子。

王大富對她言聽計從,孟槐菡讓他幫忙散布喪門星的謠言,他一群青樓認識的酒肉朋友,花點錢,消息添油加醋傳播地比什麽都快。

此時孟槐菡正在院子裏,吐着葡萄皮聽小丫鬟繪聲繪色地描繪外頭的流言,笑得前俯後仰。

吱呀——

孟甫善推開木門,“涵兒。”

“爹。”

孟槐菡撥了撥衣服上的瓜子殼,站起來,開心道:“您來接我回去嗎?”王大富雖然聽話,但終究不如左相府的大院子住得舒服。現在孟侜死了,哥哥又不在京城,爹一定感到孤單吧?

孟甫善不動聲色地把她的手撥下去,“在這裏住的習不習慣,你娘說她想你了。”

周家參與謀反罪無可恕,但周氏已經外嫁,最後被判流放。如果孟甫善不那麽絕情,為了把自己摘幹淨選擇休妻,周氏可能還會輕判。

孟槐菡臉上閃過驚慌,她後退幾步,“不,爹,女兒想陪着您。”

“侜兒生死未蔔之際,你居然散布謠言抹黑他的清名,目無兄長,不知向善,我孟甫善沒生過你這個不肖女。你去找你娘吧。”

孟槐菡打過,罵過,淹死過孟侜,這是孟甫善第一次為孟侜說話。她瞪着眼盯了孟甫善一會兒,突然坐回去,語氣輕松道:“您怕姜儀回來找你算賬是不是?所以迫不及待想把我們三人都趕出京城?您怕,我不怕。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您現在沒有權力管我。”

孟甫善氣得一巴掌扇過去,被孟槐菡擡手攔下,光腳不怕穿鞋的。死人又不能說話,誰知道她以前怎麽對待孟侜?倒是她爹,這官位做到頭了!

父女撕破臉,險些大打出手,小院內亂糟糟,一陣嘈雜聲中,突然有道洪亮的聲音插進來。

“聖旨到——”

季炀捧着聖旨,看見孟甫善也在,笑了,“既然左相大人也在,一塊聽旨吧。”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孟槐菡行事乖張,殘害兄長,目無法紀。現沒收家産,将其與丈夫王大富剝奪官籍,逐出京城六百裏,永不解禁。孟甫善教女無方,私德有虧,罰其禁足一月,閉門思過,如有違逆,視同抗旨。欽此。”

門內跪着的父女倆一臉慘敗,門外,剛剛吃酒回來的王大富探頭探腦,醉醺醺的像剛從臭水溝爬出來。

“王大富!”季炀吼道。

“草民在,草民在。”

“立即啓程吧。”季炀指了指門,那裏四個官差等着。

“呃,草民去收拾一下……”只要有錢,在哪不是一樣,王大富想得天真,伸手去拉孟槐菡,“走,走……”

“怎麽?”季炀似笑非笑,“二位是聽不懂沒收全部家産這句話嗎?”

欣賞夠兩人變戲法似的臉,季炀嘴角一勾,我可不是什麽好人。臨走前,他意有所指地看着王大富,“你之前被刺殺下毒,是誰救得你,又是誰下得手,前者是被你造謠的孟侜!後者……王兄弟可要小心枕邊之人啊。”

這件事是埋在王大富心裏的一根刺,他懷疑過孟家,可是沒有證據,而孟槐菡有錢,他得當姑奶奶一樣伺候,只能揭過這件事。

現在……孟槐菡被王大富眼裏的冷意吓得坐在地上。

季炀待要回宮複命,剛走至宮門口,一名禦林軍騎快馬遠遠而來,翻身下馬太急竟然在地上滾了一圈才爬起來。

季炀認出眼前這個渾身濕透的禦林軍乃是搜救人員中的一人。

快十天了,京城所有水性好的兒郎都高價征來撈人,禦林軍更是輪流出動,搜索水域不斷擴大,千陽湖別說鱷魚,魚都快撈光了,就是不見孟侜的蹤影。

季炀都替殿下絕望,絕望中又忍不住想,找不到是不是說明人沒死?

他扶起那個人,看他氣喘籲籲的樣子心裏一咯噔,不是什麽好預感。

“什麽事。”

“季大人,我們好像找、找到了!”

什麽叫好像找到?

“說清楚!”

“剛才湖面浮上了一具男子屍體,已經看不出原樣了,但是他身上穿的衣服布料和太子殿下手裏拿的一樣!”禦林軍語速飛快,并且說完深切地看着他們的季統領:我不敢跟太子說。

季炀剛上任禦林軍統領不久,但他保證,這絕對是他這輩子執行過的最艱難的任務。

他往宮裏踏一步,猛然轉身,“我先去看看。”

季炀到了湖邊才知道那位小兄弟說得有多委婉。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對孟侜的重視,因此屍體一撈上來,立即擡進了屋子,還緊急調來了仵作和一批冰塊。

屍體幾乎被泡爛了,看不出原樣,最可怖的是他的臉被水裏什麽東西咬過,坑坑窪窪,一團模糊,身上也有好幾處肉被撕下來。

出事之前,季炀一直跟着楚淮引,因此幾乎可以斷定這件衣服就是當日孟侜穿的那件。

他不抱希望地問仵作:“能看出本來的樣子嗎?”

仵作搖搖頭,屍體受損太過嚴重,他量了一下骨頭,報出一個身高,和大概的年齡。

與孟侜一模一樣。

季炀閉了閉眼,嘶啞着問:“怎麽死的。”

他想起那個一臉正經問自己烤魚哪裏買的的孟侜,那個頭頭是道分析沖靈山兵器案的孟侜,作為旁觀人尚且受不了,何況殿下!

仵作小心查驗了一番,沒有太子的指令,不敢用刀,沉吟了半會兒,道:“溺斃。死後估計受到鱷魚的啃噬,被拖入湖底,從屍身完好部分的刮擦痕跡來看,應該是被夾在湖底石縫裏,因而遲遲浮不上來。”

王鈞陽當時并沒有死,投入湖底的那一瞬清醒過來,但是白衣人在衣服上打了幾個結,他活動受限,最後溺死。後來遇到返程的鱷魚,在鱷魚的拖扯之下,衣服上的結紛紛散開。巧合的是,王鈞陽被暴打的瘀傷因為遭到啃食而幾乎消除。

仵作不敢深入檢驗,也就發現不了異常。

楚淮引處理完政事,路過花園裏的玉蘭池,腳步停住。雪斑聽見腳步聲,咻咻躲進荷葉下面。

楚淮引思緒放空了一下,擡腳時衣袍掃到池邊的盆栽,一棵半人高的金桔樹突然倒進玉蘭池,濺起了一圈水簾。

水珠落下時,楚淮引看見季炀從玉蘭池另一頭神色凝重地走過來。

季炀看見楚淮引愣了一下,他覺得自己還需要一個時辰打腹稿。

繁文缛節消耗時間,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楚淮引特批季炀有事說事,減少廢話。

因此,當楚淮引看見季炀莊重跪下的那一刻,他心裏空了一下,忽然聽見滿園花落的聲音。

季炀左右為難,屍體那副樣子,用語言描述都是一種殘忍,更別說親眼看見。

“殿下節哀,屍體損毀嚴重……就別看了。”

楚淮引從鱷魚出現的那一刻就有所預感,他很輕地問:“他走的時候……”

季炀就知道楚淮引會問,“溺水。”

“确定是他嗎?”楚淮引最後問。

季炀猶豫了一下,“陛下可以派遣親屬前去辨認。”

楚淮引記不清死在自己手裏的人有多少,屍體就像家常便飯,血腥味習以為常。

面對孟侜的屍體,他卻不敢去看,仿佛不看,就可以自欺欺人。

他命令孟甫善去看,是孟侜。

命令奶娘去看,是孟侜。

命令姜信去看,還是孟侜。

于是楚淮引失去了所有希望。

姜信哭腫了眼睛,屍體挪動時看見從袖子裏調出荷包,驟然崩潰。他本來認不出這個屍體,但是荷包是他送給孟侜的,這下想不認都難。他摳出泥爛的平安符,死命地用腳踩:“騙子!根本就不是平安符嗚嗚嗚……”

奶娘差點哭昏厥過去,幸好禮文樂私下告訴她,那具屍體不是孟侜。他看小腹那裏不太對,孟侜應該是離京了。奶娘再三确認,禮文樂堅定點頭,不知道是真有把握,還是安慰他娘。

奶娘擦了擦眼淚,對官差說:“是他。”

孟家和姜家同時挂起白绫。靈堂設在哪家,姜信跟孟甫善吵得不可開交。

最後楚淮引做主賜一座宅子給孟侜。

他早想這樣幹了,孟小貓每次不想回孟家只好借宿将軍府的委屈樣,他怎麽會忽略。可是,楚淮引又忍不住想把小貓拐進淮王府去住,時時刻刻在眼皮底下看着,一猶豫,就沒有遲遲沒有提。

其實淮王府設靈堂也未嘗不可,但楚淮引沒有立場。

***

孟侜這一路還算順利。

除了他一個人趕路心裏沒數,經常錯過客棧。就算有客棧,他穿着寒酸,看起來連個饅頭都買不起,小二沒耐心地随手一指:“客官,馬房大通鋪?”

孟侜:“不,我要一間房。”

到現在為止,他一共在山上過夜了三次。

前三次都沒遇見什麽,除了一個奇怪的老頭,頭發打結,非要給他塞一本書,醫書。

他看起來很有從醫天分嗎?

孟侜覺得沒有。

“為什麽?”

老頭吹胡子瞪眼:“問那麽多幹什麽!拿着就好了!”

孟侜苦着臉:“可我看不懂啊。”

“無知小兒!你不識字?那你幫我轉交給皇帝吧。”老頭相當随便,“現在是誰當皇帝?”

孟侜告訴他天元帝的名號,并且有些炫耀地說:“下一任就是楚淮引了。楚淮引你知道嗎,當今太子,文治武功,玉樹臨風……”

“不認識。”老頭不滿孟侜話比他還多,打斷他,“朝廷下過一個诏書,誠邀天下郎中交流醫術典籍,由朝廷出錢買下,廣而推之。更會專門請史官紀傳,出書者載入史冊,蔭蔽子孫。”

載入正史,一聽就很威風。

老頭換了只腳翹二郎腿,“老頭我趕路累了,不想去京城,你幫我拿去吧。”

開國初,疾病肆虐,太宗皇帝憐惜百姓,故出此政策,卓有成效。

可是,現在都過了一百年,這個政策早就作古。

孟侜張了張嘴,不可置信,這是活在桃源嗎?

不等他說什麽,老頭飛快地起身,診了一下他的脈,“嘿,你懷孕了,胎兒不太穩,最近趕了不少路吧?”

然後收回手,施施然離開,“診金我就不收你了,當跑路費吧。”

孟侜心一慌,“會怎麽樣?”

“不會怎麽樣。你別趕路就行。”老頭邊說邊走,孟侜叫住他。

“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神醫。”聲音越來越遠。

“哪個神醫?”

“就是神醫!”有些氣急敗壞。

……

突然來了一場大雨,孟侜的馬車有些漏水,他在趕路與淋濕間猶豫了一下,選擇了前者。

淋病了後果更嚴重。

山間的車道崎岖,大雨覆蓋了夜色,孟侜睜大眼睛四處尋找洞穴,終于讓他看見了一處火光。

是個破廟!

廟外也停着一輛馬車,孟侜摸不清裏面是歹人還是過路人,正躊躇着,裏面的人估計聽見動靜也出來看。

和孟侜打了個照面。

兩人俱是一驚。

孟侜脫口而出:“管嘉笙?”

話音剛落,對方眼裏閃過警戒,沒有他鄉遇故知的欣喜,反而唰一下抽出腰間佩劍,寒光直指孟侜:“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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