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城西,某處宅子。
蓄了濃密絡腮胡的精瘦中年人, 胡子和發量很不搭。他怒火攻心, 臉部肌肉抽搐, 把狹小的眼睛擠成了兩個針眼。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碗擲在跪在地上的黑衣人胸口。滾燙的茶水透進衣服,黑衣人一聲不吭聽他破口大罵。
“廢物!統統都是廢物!不是說管嘉笙死了嗎?為什麽會毫發未損出現在京城,還帶着皇帝抄到慶苑去。連活人死人都分不出,我養你們幹什麽吃的!”
嗓音低沉, 不是地道的京城口音。
“屬下确實重傷管嘉笙,胸口一劍,後腦一擊, 就是華佗再世也活不了。哪怕屬下出手失誤,沒有傷到要害, 他也不可能不養傷, 半個月就趕到京城,傷口簡直像自動愈合一樣!他到底是人是鬼?”黑衣人忍不住辯解。
中年人沉默了一下:“你确定?”
“屬下以性命擔保。”
中年人焦躁地在屋內走了兩圈。
“那只剩兩個可能:一、你刺殺的那個是假的;二、京城這個是假的。你說卧底到管嘉笙身邊的小厮被發現死在鎮上的胡同,是不是?看來管嘉笙是在破廟裏遇見了誰, 告訴了他回京的目的,或者他們在破廟就調包了。”中年人嘴角溢出一抹冷笑,“管嘉笙的夫人呢?”
黑衣人:“她自己跑回來, 一起殺了。”
“這就對了,管嘉笙這人我了解, 他不可能抛下妻子。那麽, 只剩一種可能了。”
中年人右手握拳輕輕一擊桌子, “這人太聰明, 留着是個禍患,你立即前去破廟,務必找到管嘉笙的屍體。我倒要看看,管老夫人能不能認出自己的親兒子。”
黑衣人領命而去,中年人又找來一名小厮,“你馬上去……”
……
管父真名孫庸,二十幾年前入贅管家,他本窮困潦倒,寒窗十年,連個舉人都沒考上。這時管家招贅,管父沒想到管小姐真選中了他,興奮地一夜睡不着,一大早就去祖宗牌位前拜了拜,嘴裏念着“祖墳冒青煙了”。
管氏不愧是幾朝元老積累下的大家業,孫庸真有魚躍龍門的恍惚感,吃穿用度無一不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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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漸漸結交了一些朋友,都是些在京城混得上不上下不下流連花街柳巷之人。這些人明面上捧着孫庸,暗地裏眼紅的要命,諷刺他吃軟飯。
孫庸本就氣量狹小,注意到有人背後說他,特意留意了下,結果聽到了更多諸如“管家書香世家,宰相門第,怕是連個掃地小厮都比孫庸有學識吧。”“你羨慕孫庸?有沒有出息,等管小姐生下兒子,延續管氏香火,你看孫庸在管家還有沒有地位。”……
一個能因為入贅高興地念“祖墳冒青煙”的庸人,山珍海味吃多了,也覺得自己高人一等,開始留意起聲名,求而不得,便愈發執着。他惶恐有天被掃地出門,漸漸冒出吞下整個管氏的想法,完全忘記是誰給了他羨煞旁人的富貴生活,甚至連未出世的孩子都成了他的眼中釘。
煙花巷的酒樓,來這裏揮霍的富家公子驟然少了大半,竟然有些清淨。孫庸找了個臨窗的圓桌坐着,點了兩壺花雕,他今天心情郁悶,沒有點姑娘。
管嘉笙一回來就升官,五年前對自己還算尊重,噓寒問暖,時時關心。現在官越做越大,在外面翅膀硬了,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
孫庸悶下一口酒,眼裏全是不屑,其實五年前就這樣了,自己不過是調笑了一句兒媳,管嘉笙就鬧着要外放為官,這件事後,管老夫人對他的态度便變淡了,下人也跟着看眼色。
不能人道,還娶得美嬌娘,當爹的不能說兩句?
隔壁來了兩個客人,一坐下就大談京城八卦,先羨慕了一番入贅管家的那個誰,只要把老祖宗給的姓這麽一丢,日子過得跟天王老子似的,你說羨不羨慕?再說到管嘉笙,鳳凰就是鳳凰,哪怕不舉,官也是越做越大,哪像他那吃軟飯的爹,這孫庸別的不會,生兒子倒是不錯,跟我家婆娘一樣。
另一個人笑罵:“你家婆娘能生出探花郎?”
兩人哈哈大笑,孫庸握着壺柄的手青筋凸起,正想發作,隔壁突然壓低了聲音,說起一件怪事。
“張兄,我跟你說一件事,你別告訴別人。我一個月前正好去蘇州買布,遇見過管大人一回,他聽說我是京城人士,跟我聊了一會兒。昨天我遠遠地看着京城這個,啧,根本不像同一個人。”
“老弟,這話可不能亂說,冒充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欸,我這不只跟你說嗎,聽說管大人回京路上遇見了埋伏,可憐哦,人死了還被冒充。來,喝酒……”
孫庸耳朵一動,反應過來後心中狂喜,壓過了對那二人話語真實度的懷疑,或者說他根本不想懷疑。
管嘉笙死了?
他等了那麽多年,終于讓他和阿寶等到了?
孫庸越想越覺得可能,他激動地起身跑出酒樓,等他滿頭大汗地回到管府,正值孟侜從京兆府回來。
孟侜擡起眼皮看了一眼孫庸,不是很想搭理,他可還記得兩月前路過管府,聽見他和阿寶說“再等等,這宅子就是你一個人的”。
哪個當爹的會這麽詛咒自己兒子?
而且,他聽府裏的丫鬟說,孫庸之前還會趁管嘉笙不在調戲他媳婦。管嘉笙離京,其實是變相表達對管父的不滿。
孫庸盯着孟侜上上下下看,可惜他素來不在意這個兒子,以至于怎麽看都是一樣的。這時阿寶抱着他的小木劍跑過來,他被孫庸寵得無法無天,一把木劍見人就刺,刺中了就威風地大笑,被躲開就不依不饒追着人刺。
小胖子舉着劍悶頭沖過來,身高剛到孟侜小腹,顯然比起木劍,他的體型更有威脅力。
“站住,吃飯。”孟侜喝住他。
小胖子跟沒聽到一樣,直沖孟侜肚子來。孟侜自然不會像那些下人一樣不敢躲,他一閃身,繞到小胖子後面,揪住他的領子。
他站的地方是個臺階,小胖子這麽不管不顧地沖下去,可真要命。
然而對方卻因為沒撞到孟侜而憤怒,木劍向後瞎揮舞,差點戳中孟侜的眼睛。孟侜看他是個小孩,顧忌着沒放手,還真讓他戳到了脖子。
孫庸站在一旁若有所思,沒有喝止阿寶的意思。
孟侜嘴角一勾,一個巧勁把小胖子轉了個方向,松手,小胖子朝孫庸撲去。
祖孫兩齊齊撲在地上,叫罵不止。
孟侜被吵得腦殼疼,以前孟府條件雖差,至少沒有吵鬧的熊孩子。
晚膳時,老夫人在場,祖孫倆都收斂了很多,快吃完飯時,孟侜的袖子往上撸了一截,露出了手肘。
孫庸眼神一閃。
管嘉笙十歲時,孫庸心情郁悶拿他發洩,不小心把小孩的胳膊燙了一個窟窿,清醒過來又很慌,怕被管老夫人發現,哄騙管嘉笙隐瞞。管嘉笙答應了父親,沒跟任何人提起,孫庸放下心,就把這件事抛擲腦後,連藥都沒給他上。管嘉笙傷口拖了很久才愈合,留了個難看的疤。
這件事只有父子兩知道。
而這個人手肘幹幹淨淨,沒有任何疤。
孫庸沉不住氣,他揮手屏退下人,“最近我聽了一些風言風語說你冒充的。嘉笙,我記得你之前手上有個傷疤,消了沒?給為父瞧瞧。”
此言一出,管母和孟侜都高看了他一眼。
孟侜愣了一下,管母突然插話:“傷怎麽來的?”
孫庸臉色變來變去,狡辯道:“嘉笙小時候玩火,燙到自己了,他來找我,不敢跟你說。”
管母擦了擦嘴,輕描淡寫道:“後來我得了一管藥膏,已經消了。過去的事,我不提,你也別主動往上撞。”
管母暗含警告。
孫庸完全想不到管母是這個反應,他不可置信叫了出來:“他手上沒疤,不是你兒子!”
“是不是難道我看不出來?”管母聲音高了一度,她不需要別人來戳她心窩子,“我知道你把阿寶記在嘉笙名下的目的,你最好歇了這份心思,把嘴巴閉緊。管府永遠姓管,輪不到外人接手。”
孫庸被刺破了心思,讪讪地閉嘴,回去翻來覆去想了一夜,憑什麽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可以,阿寶就不行!
第二天一早,孟侜前腳出門,孫庸後腳跟着。他知道孟侜是京兆府尹,聰明地沒把訴狀投到衙門,而是直接找了大理寺和刑部。
是不是親兒子,這怎麽查?尤其對方還是陛下現在重用的京兆尹,孫庸光憑幾句語焉不詳的話,壓根沒有切實證據。
管嘉笙因為身體原因經常被人指點,他雖然并未因此郁郁寡歡,但也習慣了低調,再加上離京五年,京城了解他的人不多。
大理寺官員到管家一問,好嘛,人家管老夫人根本沒有任何懷疑。管老夫人暗示了孫庸的險惡用心,大家紛紛表示同情,家門不幸。
幾方商量一番,決定當孫庸說胡話,不打算立案。
孟侜聽說之後,心裏咯噔一聲。
一次被當成笑話也罷,就怕孫庸不死心,鬧大了惹楚淮引懷疑。
孫庸被管母罵了一通,管母沒想到他想阿寶上位的心思那麽深,這觸及了她的底線,她直截了當警告孫庸“我們管家可以棄養這個義子。”
管母加重了“義子”的讀音,孫庸臉色一白。
管母一早就知道阿寶是孫庸跟外面的女人生的,她只是不想管,家醜不願外揚罷了。
孫庸從佛堂出來,孟侜等在那兒,突然笑道:“我十四歲時,你在我的茶水裏下藥,想讓管氏斷子絕孫,我們哪裏對不起你?嗯?”
孟侜說這話時用了十足的功力模仿管嘉笙,周圍一陣風刮過,陰測測的,孫庸大概知道管嘉笙已經死了,一時竟然分不清眼前是人是鬼。
他在佛堂裏剛剛被管母揭穿“義子”的真相,此時心理防線崩潰,他連續後退兩步,瞪大眼睛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
“孫庸!”
管老夫人扶着門柱,眼淚奪眶而出,她以為嘉笙命該如此,久了便也看開。誰知是小人作孽!她把拐杖扔到孫庸身上,“我們管家欠了你什麽!嘉笙從小敬你,你這麽對他?!”
孟侜其實只是詐一下孫庸,那麽多年前的事,他縱有懷疑,也無從查證。管嘉笙身體一直很好,突然不舉,孫庸又一直暴露出對管嘉笙的惡意,很難不讓人産生聯想。
孟侜安撫完管老夫人,疲憊地回屋,他打了個呵欠,希望這個風波早點過去,他還要想辦法弄點藥補補呢。
誰知一開門,楚淮引坐在桌前,孟侜呵欠打了一半,嘴巴驚得都閉不上。
楚淮引也不看他,專心喝茶:“關門。”
孟侜:“陛下深夜到訪,是案件有進展了嗎?”
楚淮引看了他一眼,不兜圈子:“朕今日聽說了一件奇事,令尊跑到大理寺喊冤,說有人冒充他兒子。”
果然是這件事。
孟侜深吸一口氣,他已經想好應對的說辭。
楚淮引示意他閉嘴:“令尊的行為給了朕一點啓發。朕有一個故人,與愛卿十分相像,朕近來總是懷疑你們是同一個人,擾得朕寝食難安,希望愛卿能為朕分憂。”
孟侜心裏湧上不安:“臣惶恐。”
楚淮引驟然逼近,居高臨下懾住他的眼睛,不放過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孟侜左肩有一顆紅痣,你敢不敢讓朕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