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雖然早數百年前就有華佗洗腸刮骨,但開腔之術早随着多疑的曹操砍了華佗腦袋之後就成為絕響。雖然每個大夫都想成為華佗第二,可不代表有大夫敢在病人身上動刀,使得開腸破肚的治療法過了幾百年變成謎樣的傳說,鮮少人見過,以至于餘無缺為罹病的花娘剖腹取瘤時,被沒頭沒腦闖進來送熱水的小厮撞見,當場吓得屁滾尿流,直往外逃,尖叫着“神醫殺人”。

事發突然,深知手術途中被打斷的嚴重性,餘小小立刻出門追人。

一時情急,她忘了自己身上還套着動刀時染血的圍布,只惦着自己得在小厮引來更多人之前追上對方。

一邊,聽見腳步聲回頭的小厮一見追來的人身上血跡斑斑,心想莫非是來滅他的口,心口咯蹬一跳,跑得更快,求救聲更是凄厲萬分。

“救命啊!有人要殺我!救、救命啊啊啊啊!”

後頭,餘小小邊跑滂喊:“等、等一下!”

聽見聲音,東方展言與趙君衡二人先後施展輕功,從二樓包廂跳下來,目睹的就是這一幕——

矮胖的小厮觎淚狂奔,一路尖叫求救;身形高瘦、胡裝打扮的人追在後頭,若不是叫喊的聲音偏柔帶細,沒有人會發現後頭的是個姑娘。

但趙君衡卻清楚聽見身邊的東方展言在看見對方身影、還沒聽見聲音前便開口碎念?這個女人……”

正想進一步問,卻立刻被那姑娘身上血跡斑斑的圍布打住,加上前頭小厮哭叫着救命,顯然是大白天殺人犯案被發現,急着追人滅口。

這位七皇子決定挺身救人,上前一步,張開嘴巴,正氣凜然地喊出行俠仗義前必先登場的警告:“大膽習女!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兇殺人——”

無巧不巧,旁邊碩長的同伴比他鄉踩了那麽兩大步,不是行俠仗義,而是攔住逃命的小厮,捂住他呼救的嘴,助纣為虐,順便再打斷他中氣十足的開場白:“餘小小!你這個女人就不能安分點嗎!跑來香滿樓閑晃就算了,幹嘛吓人?還記不記得自己是個女人啊!”

不知道自己被當今七皇子視為行兇殺人現行犯的餘小小一看見前頭有人幫自己攔下小厮,籲了口氣,認出對方是誰之後,立刻停下腳步。

“太好了,你在這裏。”餘小小明顯地露出安心的表情,“借我兩個時辰,幫我看住他,別讓人發現,等我忙完再過來解決這事。”簡短交代完,也不等東方展言響應,轉身朝來時方向跑了回去。

“大膽刁女!行兇殺人還企圖畏罪潛逃一一”

“她在救人。”東方展言騰手拉住欲追人的七皇子,稀松平常的表情閃過一絲好氣又好笑的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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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皇子傻眼,“救、救人?”

東方展言點頭,接着皺眉。

被他擒住的小厮扭來扭去動個不停,着實惹他心煩。

“那姑娘——”趙君衡才開口,立刻被東方展言的動作打斷,愣了。

渾然不覺自己方才按住小厮風池穴把人撂倒的舉動讓當今皇子有多震驚,東方展言擡眸。“怎麽不說下去了?”

“先問你,若本宮不答應與你合作,你該不會想用這招對付本宮吧?”趙君衡冷冷地說。

“七皇子對自己的武功這麽沒信心?”

“不,只是好奇。你與本宮當初見到的東力展言相差甚多,幾乎變了個人。”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七皇子不妨抛開過去的印象以及似是而非的傳聞,只看此刻在你眼前的東方展言。”語畢,東方展言将小厮丢到一旁,率先飛身上樓。

若說兩個月前送到他手上、邀他合夥生意的信讓這位七皇子心動,眼下東方展言的行舉更引發他的好奇,忘了自己尊貴的身份,随即跟着縱身爬窗進包廂。

可惜先入內坐定的東方展言已經沒有什麽耐性,黑眸細了細,一口幹盡杯中剛又添上的新酒,左掌一拍,先聲奪人。

“回到方才的話題,你可知我為何獨獨挑上你?”

還說挑他!趙君衡的火氣也上來了,雙眼一眯。“本宮豈是你一介平民能“挑”的?”當他是市集上的貨樣啊!

東方展言沒理他,迳自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兩個原因。”

“啥?”

“是你聰明,懂得韬匮藏珠——”

沒想到竟是一句贊美,趙君衡眉頭一動,火氣減半。“過獎。想不到本宮在你眼裏有如此高的評價。”

“這是事實,不是評價,我有什麽說什麽。”東方展言坦然筆直的目光有種莫名的魄力,讓人無法質疑他所說的每一句話。“能在宮中不顯山露水、不與其他皇子結黨奪權還能安穩度日是本事。”

“若不是你有本事查探,就是皇室争鬥已經明顯到連民間都知道了。”苦笑。

“奪嫡之争自古皆然,我朝也不是第一個。倒是七皇子對此始終不表态,只作壁上觀,想必心中自有一番計量。不過,這與我們要談的事無關,我不會問,你也別說,我們談的是生意,不涉朝政。”

幾句話,将兩人的關系劃清,同時做好界線,如此的口才,加上方才行舉,倒真的讓趙君衡不得不相信此君果真已非昔日吳下阿蒙,必須刮目相待了。

也在同時,他心中已經九成九承認信中所言之事并非假他人之手,而是他精心擘畫的求財主道。

傾身向前,支起左手擱在桌面撐着下巴,有了進一步細談的興致。

“接着說。本宮也想聽聽你之所以“挑”上本宮的第二個理由。”心态一轉,連那“挑”字也可以當耳邊風吹過,不計較了。

“很簡單,”東方展言也不浪費時間,直接挑明:“因為你夠窮。”

咯!“哎喲!”

出乎意料的理由讓大唐王朝風流倜傥的七皇子左肘一滑,下巴狠狠敲上紅桧桌面,痛得他眼角擠出男兒淚。

他、他夠窮?

東方展言之後更進一步直言不諱到等同于人身攻擊的說明,則讓他差點吐血昏死在香滿樓。

什麽叫“雪中送炭”好過“錦上添花”?

瞧不起一窮二白的沒錢皇子嗎,也不想想宮裏每個月發放下來的例錢有多少,他底下又有多少人要養,因為沒選邊站,搞得自己官場沒人脈,手頭沒財源,連個讓人納捐行賄的官位也沒有,更別提私底不經商置産了。

他窮,不是沒有道理的好嗎!至少他窮得清清白白!

“沒錯。不管是誰,窮都不會沒有道理。”東方展言接着他的抗議道,嘴裏吐出的絕非象牙。而是刺得人嘔血的利箭:“不過像你這樣,擁有皇子身份還能把自己搞到一窮二白的地步,也确實不容易。”

趙君衡眯起的眼綻出兇光。“你可以再多說一點,本宮會讓你知道什麽叫以下犯上之罪。”

“要斬,七皇子早把我拉去官府問斬了,還用得着忍氣吞用到這份上?”東方展言不是呆子,也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見趙君衡劍眉鎖緊,知道自己已經踩到對方底線,立即轉回正題:“我只想做最重要、也是唯一的合夥人,而不是合夥人之一。聰慧如七皇子,應當明白‘唯一’與‘之一’的差別——你迫切需要金錢,卻又堅持不顯山露水,更讓我相信挑你合夥是最正确的決定。”

“……嗯哼。”雖心不甘情不願,但的确是事實,趙君衡很悶地想。

當然,七皇子也可以拿着這封信,按着信中內容經營擘畫,只是——”東方展言上身往後退了開。“我不可能全盤告知未留後手,若是不信,盡管一試,到時血本無歸可別怪我,畢竟你我本就沒什麽交情,在商言商,大家各憑本事。”

“你、你你你——好你個大膽刁民!竟敢威脅本宮!”趙君衡眼光一閃,霍地拍桌起身,拂袖離去。

“慢走不送。”東方展言氣定神閑,揮了揮手,也沒起身送客的打算。

咯、咚!對于屋頂上突然傳出的細響,東方展言也不覺得意外。

皇子嘛,哪個身邊沒暗探,若這樣就大驚小怪,以後怎麽共事?

被留下的東方展言揚起線條優美的唇,在獨自一人的包廂裏放心地露出輕松的表情,啜飲美酒,一邊欣賞底下庭院萋萋卉木,不忘分心注意被他點昏丢在旁邊的小厮,時而思忖方才與趙君衡的對話。

該丢的餌都丢了,就等着趙君衡回頭來找。東方展言輕呵,盤算對方答應合夥之後該做的事,左手末三指不自覺地敲打桌面,這是他思考時的小動作。

就在這時,外頭有人敲了門,拉他回神。

東方展言應門讓進,只見跑堂丫頭端着切好的西瓜進來,熱切打着招呼:“這好物搶手啊,劉家村今年豐收才買得到啦,浸了一整個早上的井水,正涼着,送來給公子消消暑!”

東方展言點頭回應,待丫頭關門離開,才回頭凝視桌上這盤果肉鮮紅、帶着甜香的西瓜。

這味道,熟得不能再熟,勾起他許多記憶。

東方展言眯眼,任沁涼的瓜香牽引,思緒游移,恍恍熏熏……腦海中,浮現早已刻在心版上無法抹滅的人。一張溫和神定的容顏、一個萦然自外于世人的高跳身影。

一個,很不女人的女人。

一個,很不嬌小的餘小小。

***

東方展言和餘小小的糾葛,恐怕要從三年多前州令大人為其愛女舉辦的生辰詩會開始說起。

話說金陵,雖非大唐王朝都城,但因位處會津的地理位置,成為商賈雲集之地,讓金陵發展得有模有樣,其繁華程度并不遜于皇都永安。

之後,大唐王朝某任喜好出游的皇帝曾經登上城外五十裏處的熊耳山賞其晚霞美景,一見驚豔,道出“蒼崖炫出千條紫,翠片挹來萬裏紅”,更讓金陵成為文人騷客趨之若骛的名城。

但對金陵的百姓來說,金陵的繁華美景不過是他們每日的生活布景,沒那麽稀罕;而那些賞景吟詩,風雅得像不用吃飯飽能活、不必算計每天家用支出的生活,對小老百姓來說更是遙遠;他們不懂,也不想懂,更不認為那些吹風舞墨、淋雨念詩的事有什麽可以調劑他們每日勞苦的趣味。

比起那些仙人飄飄的娛樂,還是街談巷語、小道消息、誰家千金哪戶公子又做了什麽傻事……等等八卦隐私來得有趣許多。

流通最多、分布最廣、傳遞最快的,莫過于客棧、茶館、酒樓喽!

一家茶館中,幾名漢子或老或少,圍坐一桌,分享最近的八卦——

“啊啊,聽說了麽,那州令大人準備半個月後在他那才女千金的生辰宴上辦個詩會,說什麽要以詩會友,邀請咱們金陵城的千金公子一塊兒共襄盛舉。”

“你是說那……那個美若天仙、才高八鬥的周小姐嗎?”

“就是就是,算一算那小姐生辰過後也十六了,聽我侄女——她在州令府裏是幹丫鬟活兒的;她說那邀請函的對象都是咱金!陵城名門大戶的千金小姐公子爺,這意思……嘿嘿……”

漢于們你看我我看你,大夥挑了挑眉,底下沒說出口的話,彼此心照不宣。

“真是夠壞心眼哪……”其中年長的老漢抓了抓他的八字白胡嘆氣。

“咦,”旁邊的漢子們好奇了,其中一人代表發問:“老伯您這話怎說來着?”

“請大戶公子爺兒們就算了,幹啥把千金們也給請去?莫不是想拿那些千金小姐來掩入耳目,模糊相親宴的事實,順便陪襯自己的女兒吧?想想周小姐的風姿,可是沈魚落雁的西施姿容啦!這麽個大美人,咱們城裏哪戶千金比得過?”

“是啊是啊……”四周的人點頭如搗蒜。

“再說啦……”成為衆人注目焦點後,老漢扭了扭屁股,挺起身板,又輕咳幾聲,睥睨圍上來虛心求教的人群,繼續他的真知灼見:“先不論誰家千金勝得過咱們這位金陵才女,就算有,誰敢去?要是搶了州令千金的鋒頭,還不小心搶了人家看上眼的——還能在金陵活麽?”

“是啊是啊……”又是一陣點頭附和。

“那不去不就得了,反正是周小姐的相親宴嘛,萬綠叢中一點紅豈不更好?”

“傻孩子。”老漢搖頭。“人家還是黃花大閨女啦,跟一群公子哥辦詩會,說出去怎麽嫁人?再說啦真,州令大人的帖子,誰敢不去?”

“那、那那怎辦啊?”年輕人困惑地問。

不過就是相親嘛!他當年娶老婆的時候,不過就跟村裏的長輩說了要娶老婆,聽了聽媒婆介紹的姑娘,挑了個應該會喜歡的,跟着媒婆去瞅了眼,洞房那天才第二次見到他的婆娘,兩人現在也過得挺好的。

實在不明白那些個富貴人家幹嘛把事情搞得這麽複雜。

“去是一定要去,只要不顯山露水,自然不會得罪人啦!反正才女只有一個,能娶得美人歸的公子爺也只有一個,剩下的——”老漢挑動灰眉,嘿嘿笑出聲。

對于這男女之事,大夥兒是很聰明的,你一眉我一眼,也就跟着會意過來了。

“就不知道是哪家配哪戶了,嘿嘿嘿……”

“賭一局如何?”人群中冒出熱切的聲音。“就賭咱們金陵才女花落誰家,還有誰家公子搭上誰家千金怎樣?”

“有意思!”

“這主意不賴!”

一時間,茶館喧嘩起來,一陣熱絡開起賭盤來了。

有了賭局,小老百姓的眼兒更集中在那半個月之後将舉行的詩會。

總之,等着看戲就是。

***

人際關系不管到哪個地方、哪個朝代,都是躲不開的課題哪。餘小小暗忖。

在雲南,大唐王朝稱之為“大理”的地方,她很幸運地遇上了餘氏夫婦,承蒙他倆收留,甚至最後認自己為義女,跟着他們到金陵生活。

才做了三個多月的古人,更名為“餘小小”的她還有很多地方沒能适應;當她正為了融入生活忙碌的時候,突然收到州令邀請參加府上千金的生辰詩會的帖子,令她實在很難開心得起來。

生日就生日,一家人在家過不就得了,辦什麽詩會!還宴請年齡相仿的千金公子出席做什麽?

更重要的是,她根本不認識那位千金小姐。

“不參加不行。”聽見她夾帶一點抱怨的疑問時,她娘這麽說了。

“一來民不與官鬥,雖然真要鬥,我們也不見得吃虧。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我們做人要低調。”

低調?餘小小實在很想提醒性烈如火的娘親,她昨兒個把提刀上門要挾她爹療傷的荒山五虎打成荒山病貓,一個個踢出餘人居這事兒已經傳遍整個金陵城,他們餘人居離“低調”二字又遠了一步。

但知恩孝順的她沒有說出口,聽着娘親繼續“低調”地說:“一來就當長長見識,去看看千金公子哥兒們是什麽德性、怎麽過日子——當然啦,如果看上哪家公子哥兒也成,回來告訴娘,娘替你作主,雖然娘不認為金陵城那些個風吹柳枝晃的文弱公子哥兒有誰配得上你。”

言談之間淨是對女兒的無比自豪。

打從知道她十八就要滿十九了之後,熱心的娘親就無時無刻不在為她的終身打算,找女婿找得很樂。

這可苦了她。才十八歲啦,雖然人來到了古代,可身體、腦袋都還是個現代人,十八歲的年紀在餘小小的認知裏還只是個未成年。

面對娘親樂呵的期待,她只能搖頭,乖乖出席,努力低調見世面就是。

她是這麽打算沒錯,可現實卻沒打算放過她。

餘小小忘了自己一七五的身高在大唐王朝,特別是南方,是多麽顯眼的存在,換算成大唐王朝的長度計量将近六尺,那可是一般成年男子的身長,再怎麽低調,還是藏不住她姑娘家的身板足以“頂天立地”的事實。

若說是胡人倒罷,偏她一張溫婉的鵝蛋臉和五官是道地道地的南方相貌,加上知道自己高挑的身板不适合南方姑娘襦衫羅裙的打扮,她一向穿着便于行動的大理服飾或胡裝,這次也不例外,于是乎——

唉,只能說先天條件容不得她低調,後天環境也不給機會。當她應邀出席,跟着州令府裏的領路丫鬟走進舉辦詩會的沁春亭時,有別于時下千金的身高與裝扮立刻讓她成為衆人注目的焦點。

當丫鬟唱出她的身家姓名時,餘小小并不意外會聽見接二連三的噗嗤竊笑。

這不是第一次,是以她處之泰然,知道只要不在意,人們自會覺得沒趣收場。

恍若無聞,她噙着淡然笑意的眼梭巡過衆人,最後在角落找到空位。

正想舉步走向那方不起眼的角落藏起來好觀賞這“世面”時,一道清朗的笑聲從右側直沖入耳:“哈哈哈……這麽高大的個兒竟然叫小小?哪裏小了?我實在看不出來!”

此話一出,一聲“噗嗤”後頭跟着笑聲,像鈎子似地勾出衆人強忍的笑氣,一時間,歡笑聲響徹滿亭。

餘小小循着聲音很快便找到帶頭起哄的人,看見的瞬間,腦中浮現“豔冠群芳”四個字。

一雙帶鈎的眼顧盼生輝,飛揚的眉在俊美的容貌上添增了三分英氣,挺鼻菱唇,豐神飄灑——塗小小欣賞的目光一路下移,卻在瞧見對方平坦的胸膛時減了幾分。

是男的,且還是個尚未變聲的美少年。

并非她排斥美少年,但一個男生對女生說那麽不厚道的話——餘小小搖頭,原以為是另一位女扮男裝的俪人,還想着有機會攀談結識的她立刻打消主意。

美少年似乎被她的目光惹惱,霍地起身,擡高下颚看着她。

“看什麽看!一個姑娘家這麽直勾勾地看人,知不知羞啊你!”

餘小小回神,擡眸看見對方那雙燒火的怒目以及存心挑釁的神情。是她的錯覺麽?這人似乎是針對她來的。

為什麽?

“看!看再久,本公子也不會接受你!”美少年拂袖,坐回原位。

接受?餘小小不明白美少年話裏的意思,才要開口問,就看見美少年座位前後左右的年輕男女動了起來。

送茶水的送茶水,遞方帕的遞方帕,安撫的安撫,忙着招呼氣炸的少年。

被寵壞的小鬼一個。餘小小暗忖。

“若不是見公子年少俊秀,小小還以為家父也來了,多謝公子提醒,差點就讓公子如此嬌豔的美貌迷去心魂,真是好險哪。”拍拍胸口,配合一下。

她本就不是顆軟柿子。不常動怒并不代表她沒脾氣,可以任人欺淩。

幾句話嗆得美少年一張俊俏臉蛋忽白忽紅,最後變成鐵青,轉向今日的壽星——

“你怎麽會請這種人來掃大家的興?”

“這個……”今日的壽星——州令大人之女,更是名滿金陵的才女周屏幽看了看兩人,歉然地看向餘小小。“餘姑娘,請看在屏幽的份上,別把展言的話往心裏去。”

餘小小淡然一笑,欣賞周屏幽得體的進退大方。

“周小姐放心,小小明白,不過是個孩子,童言無忌,小小不會與之一般見——”

“你說誰是孩子!”那頭的美少年又跳了起來,這回真的是毫不客氣地指着她。“別以為你是餘無缺的女兒我就會點頭答應!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模樣,竟取這種可笑的名字,真不知你爹娘是怎麽想——”

啪!清脆的巴掌聲打斷美少年的話,餘小小的身手快得讓在場所有人大大吃驚。

前一刻述溫和無害的眼,此時熠熠生光,竟有一股凜然的氣勢,襯着頑長的身形,教人難以側目回避。

餘小小俯看略矮自己一些的美少年,溫婉如玉的聲音轉硬,形成一股不怒自威的淩厲:“什麽話可說什麽話不能說,公子難道不知?”

“你!”

“餘姑娘……”

“失禮了,周姑娘。”餘小小向周屏幽投以抱歉一笑,先禮後兵。

“不是我不想忍,但孰可忍孰不可忍。”

不待東道主人回應,餘小小環視衆人一巡,最後回到口無遮攔的美少年身上,冷箭直刺:“聽見有人侮辱自己的雙親還不上前喝止是不孝;見人遭難而冷眼旁觀則是不義;知道朋友失态卻旁觀置之就是不忠。”

幾句話就把現場的千金公子哥兒全罵了進去,但在氣頭上的她已經顧不了那麽多。被寵壞的美少年實在太過分,他身邊的人也實在太不明辨是非曲直——一群欠人教訓的屁小孩!

每個人都有底線。這人拿話嘲諷她、取笑她都不打緊,至少只是對她一人,忍過就是;但扯到待她如親生女兒的義父義母,說什麽也不能原諒!不管在哪個時代,她都不容許有人折辱她的家人。這是她的底線。

回頭揪住因為挨了耳光還處于呆楞狀态尚未回神的美少年衣襟,使力拉高他與自己平視。

“至于你——拿別人的名字大作文章、辱及對方爹娘就是不仁。”

被扣上不仁罪名的美少年依舊呆楞,訝啓的唇、腫紅的臉、涉世未深的眼蕩漾無辜天真筆直注視着她,乍看之下真有幾分我見猶憐的風情。

怎麽會有這種美少年……餘小小甩甩頭,收斂心神繼續說:“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為何針對我,但若要尋釁找碴沖着我來就好,別拿我爹娘發難。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你好自為之。”

話完,餘小小松手放人,無視對方跌坐回椅子上的狼狽,雙目掃過在場所有人。“顯然小小不适合如此盛大的場合,行舉失态還請諸位海涵,就算小小欠諸位一個人情,今後若有需要小小幫忙之處,請到餘人居相找。”

不待衆人回應,餘小小轉身看向呆立一旁的壽星,驀然想起“民不與官鬥”五個字;心底暗叫了聲糟。

“小小今日魯莽,還請小姐包涵。”既然是胡裝打扮,她選擇抱拳向今日壽星打揖賠罪,并從袖口暗袋拿出一個雕工精細的木盒,一邊思索怎麽樣的話才能搓圓被自己弄得這麽糟糕的場面。“聽聞小姐閨名屏幽,小小心想或許是取自呵淡煙流水畫屏幽中的‘屏幽’二字,故特別采集大理銀鈎花,制成雪花膏做為小姐生辰賀禮。此膏極具擴膚養顏之效,小姐佳麗天成,此物對小姐雖是錦上添花,卻是小小的一番心意,還請笑納。”

十六歲之前便才貌雙全、名冠金陵,周屏幽的聰慧才學不容置疑,旁觀餘小小的言行,驚訝的同時,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油然而生。

看着她送上的禮物,秀美的麗容綻放嫣然柔笑,撫上呈禮的手,連同賀禮一同托握在一雙白玉柔荑中。

“屏幽謝過餘姐姐。”

見對方雍容有禮的行舉,餘小小松了口氣,心想自己應該沒拍錯馬屁,成功滅火,不會給爹娘添麻煩才是。

但為了避免再惹出不必要的事端,她決定早早走人。

向周屏幽說了幾句客套話後趕忙告辭退場,結束自己第一次、肯定也是最後一次的同侪聚會。

***

當餘小小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沁春亭,幾乎所有的名門千金、富家公子無一不松了口氣。

“行舉粗陋至極,哪裏像個姑娘。”某某公子見有機可乘,立刻嗤鼻發難,讨好地走到周屏幽身邊,打開折扇揚啊揚,用心打造出金陵公子哥兒風度翩翩的形象。

“瞧她送的這賀禮——雪花膏?呵,屏幽小姐麗質天生、芳儀天成,哪裏需要這等俗物,真是的!餘人居又怎麽着,說好聽點是大夫,說實在的,不過就是走方郎中,有什麽了不起。”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是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挂小銀鈎——”

“咦!”某家公子疑惑地看向周屏幽,不知她為何忽然吟詩。

雖聽不懂,還是要捧場。收起折扇拍掌,“好詩!不愧是金陵才女,古人曹植七步成詩,屏幽小姐未出一步就已成詩,在下佩服。”

周屏幽淡淡掃過那不知是哪家的公子一眼,想着是該給對方冷眼還是客氣的微笑。

她還沒想清楚,就已經有人搶先一步。

方才受氣、正憋悶着一肚子火的美少年不知何時已走到她身側,當場很不客氣地給那位公子難看。

誰教他針對餘人居就罷了,連出身禦醫世家的自己也給摻和進去。

“秦少游的‘浣溪沙’,你沒讀過至少也該聽過——”嘶,好痛!混賬,竟然打他的臉!

被他一譏,某某公子一張臉驀地刷白,怆惶告病退場,不敢多留。

周屏幽回眸,望進一張龇牙咧嘴得有點猙獰的俊容。“你回神了?”

“那家夥……”美少年瞪着餘小小離去的方向,氣得只差沒咬碎他一口白牙。“難怪餘家一藏就是十幾年,不敢讓她出門。你看看她那個樣子,哪裏像個姑娘了!”該死,手勁還真大!

“你真這麽以為?”周屏幽轉頭,看見美少年捂着臉頰的苦樣,只覺好笑。

“不然呢?瞧她那打扮,還有走路的樣子,根本沒把自己當姑娘看——嘶!”

“傻展言。”周屏幽伸出玉指輕戳了美少年額頭一記,轉身望着曲廊,說出自己的想法:“我敢說倘若餘姐姐相貌與我不相上下,金陵才女非她莫屬。”

“才女?刁蠻悍婦還比較适合她。”東方展言哼聲嗤笑。“無論如何,我是不可能接受我爹的安排娶她。”他咬牙,一個不小心又扯痛臉頰,嘶叫呼痛。

周屏幽柳眉一動。“可別後悔哦。”

“絕不後悔。”東方展言雙目橫掃,态度強硬。

就這樣,全金陵百姓關注的生辰濤會在一場誰都沒想到的火爆中草草結束,州令大人沒挑到滿意的東床婿,也沒誰家的公子看上誰家的千金結連理,賭局開不成,下注的摸摸鼻子收回賭金,當沒這回事。

不過,餘小小掌掴東方世家公子的暴行倒以極快的速度傳遍大街小巷,成了金陵的新八卦。

之所以會傳得這麽快、這麽熱烈,全是因為苦主所致。

十四歲起即以俊美驚豔全城的東方展言,可是金陵姑娘們心中的夫君人選之一,就這麽被姓餘的河東獅巴了一掌,怎麽不引起公憤?明裏暗裏,可把餘小小罵得臭頭爛耳了。

又隔幾日,由于餘大神醫掌上明珠餘小小的悍婦之名拍板定案,不少有意與餘家結親的門戶趕忙猛敲退堂鼓,抓住準備要去提親的媒婆,要求另尋佳人良媳,還特別指明務求溫良恭儉讓。

另一方面,沈寂多年、關于三代禦醫的東方府與江湖神醫的餘無缺之間的恩怨情仇,也因為這事再度成為金陵百姓的話題,被拿來冷飯熱炒,增添新料。

至于話題中的兩位主角——

餘小小繼續努力适應她穿越時空後的古代生活,在詩會之後沒多久就跑來造訪她的癸水中,再次與怎麽樣都用不慣的衛生帶(注:古代衛生棉)奮鬥,苦思改良妙方。

至于那位被寵壞的美少年東方展言——

生平頭一遭吃癟、驚愕得忘記反擊、屈辱至極的遭遇讓他好一段時間是不出産,在家裏頭徒生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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