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餘人居最深處的裏院,是餘小小最喜歡的地方。

幽靜、鮮少人至的裏院位置恰好,日照足而不烈,陰暗有卻不寒,正好讓她用來培植鐘愛的盆栽;只要一得空,她就會到這裏照看這些日子以來收集或搶救下來的植栽。

頑長的身影穿梭在擺放绮麗盆景的花架前,一會凝視,一會動起手中小剪,謹慎莊重地修剪旁出的雜草,如此費心的施為已經持續了一個時辰,餘小小臉上溫潤的笑容未退一分,手上優雅的動作也未減二nw,非常自得其樂,渾然不知自己數日前一記河東獅掌,打得整座金陵城天搖地動。

連自己可能上門得婚事也給打飛到九霄雲外都沒發現。

何婉柔走進裏院,看見女兒的背影,又憐又惜地輕嘆口氣。

這些日子的相處,夠她了解這女兒的性情,從一開始只是仗義相助到現在,她是真的疼愛這貼心溫婉的孩子,私心裏早認定這孩子是上天憐她多年來思女心切,送給她的乖女兒。

雖然這女兒有些地方挺特別的——

說實在的,她活到這把年紀了還真沒晃過哪個十來歲、芳華正俏的姑娘像她這麽沈走來着。

相處了好一段時日,何婉柔發現女兒的興趣并不多。除了醫術和武術外只有三樣:盆栽、泡茶、下棋——修身養性得讓他們這對年近四旬的夫妻傻眼,想到自個兒經常打打鬧鬧、彼此吃味的行徑,更是羞傀到姥姥家。

才十八歲啊,興趣竟然這麽地老氣橫——呃,風雅恬靜;也難怪性情溫文如水,行事沈穩若定。

唉,都不知道誰是長輩誰是晚輩了真是……

但這也無法減輕她與夫君對她日漸深重的疼愛親情,特別是在聽說州令府詩會上發生的事情之後。可……

那事兒會是真的麽?她這性情沈定得像老人的女兒會做那種事嗎?

“娘,你不餓嗎?”

“啊?啊啊?”何婉柔回過神,擡頭,才發現女兒正俯看着自己。

“林伯剛來通報,說早膳已經備好,爹在飯廳等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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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哦?哦?”

餘小小打量娘親難得猶豫的神态,那欲言又止的模樣可真不像平常想到什麽說什麽、性情直爽無羁的娘。

“娘有什麽事要跟女兒說的?”

何婉柔打量女兒,瞧這身板,雖說高了些,但隽拔挺秀,一身胡裝襯托出豪邁英氣,大有巾帼不讓須眉之姿,卓荦不凡,愈看……思,愈覺得女兒不但耐看,還挺有味道的!

何婉柔牽着她,并肩往飯廳走,問:“告訴娘,你是不是在州令千金的生辰時會上打了東方展言那小子一巴掌?”

東方展言?誰?”

“就挨你巴掌的那個。”

“……是。”

“告訴娘,你為何動手。”

“娘是聽見城裏的人說才知道的?”見娘親點頭,餘小小苦笑。“娘都知道了,還要女兒說什麽?”

“傳言十個裏頭九個假一個不真,怎麽能信?”何婉柔嗤哼。“再說了,我沒理由信外人不信自己的女兒——東方展言那混小子拿你的名字作文章不足以讓你動手打他,那小子一定又說了什麽。”

“沒什麽,只是女兒一時情緒失控,若要女兒向東方公子道歉——”

“你道歉作啥?”

“女兒絕對不要。”

母女倆同一時間開口,不同的話語,同樣的意思,心有靈犀得讓兩人吓了跳,瞪大眼看着對方,不一會,同時笑出聲。

何婉柔先收了笑。“這事就算了。那小子是該教訓,仗着那張皮相,讓人給寵壞了真是。以後看見他也別理,同樣是醫,他們東方家看錢辦事,只醫宮不醫民,跟咱們沒關系。不過……”何婉柔眼神閃爍異樣的情緒,頓了會,繼續道:“我跟你爹商量過了,換名字也不是不可行——”

“女兒喜歡這個名字,筆劃少又好記。”餘小小停下腳步,轉身與何婉柔面對面,凝視的眸光溫藹沈定。“更重要的是,這個名字讓女兒覺得自己身邊好像多了一個妹妹——爹說小小比我小兩歲。”

何婉柔愣了住,不知怎地,覺得女兒此刻的聲音以及話語有些詭谲,像貓爪似的,探進自己心口,輕輕地翻攪着藏在內心深處的某種情緒。

“小小……”恍惚低哺,何婉柔不知自己此刻的神色有多麽悲感。

貓爪似的聲音持續往深處抓搔,撥弄着她內心最底處的傷痛——

“尤其是在娘叫女兒名字的時候。”珠圓玉潤的嗓音似水柔情,緩緩地滲透進對方藏在最深處的傷痛,盡己所能地給予溫暖。

她早就注意到了,收容她的義母始終沒有放下喪女之痛:在古代被歸于積郁成疾的心病,在讀過心理學的她看來,是長年壓抑情緒無從發洩的心理問題,好不容易有機會能幫上忙,怎能錯放。

“讓小小永遠是娘的小小,好嗎?”餘小小抽出暗袋裏的帕子,輕輕拭去娘親臉上不自覺流了滿腮的淚。

好、好……何婉柔想這麽說,但聲音——聲音卻是怎麽也發不出來,只能點頭,像抓住浮木般緊握女兒為自己拭淚的手,一次又一次,用力點頭。

淚水模糊了視線,喪女之痛、思女之苦,一點一滴,随着眼淚宣洩、釋放。

原以為自己早流幹了淚,直到這一刻才知自己其實只是忍住,拼了命地忍着不去想、不掉淚,不願再讓夫君為自己擔心挂懷。

同樣為喪女傷心痛苦,她怎麽忍心讓自己再添他愁?

驀地,朦胧的視野裏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真慢啦,我等得飯菜都涼了。”故作輕快的嗓音參雜幾不可聞的哽咽。餘無缺展臂,用他所有的溫柔将妻子摟進懷中。

多年來,他的妻子始終不肯面對愛女早逝的事實,積郁成疾,時而夜半夢魇,時而恍惚不寧,躲在人後獨泣,沈痼多年的心病令他束手無策。

心病還須心藥醫。但妻子的心藥已深埋在九尺黃上之下魂赴酆都,非死不得相見,饒足冠有神醫之名的自己也束手無策,絕望地認定喪女的心痛會伴随妻子直到此生終了,沒想到這個在大理遇見的孩子——

只是一時心念收為義女,将名字轉嫁,日子久了,竟真的有種女兒活了過來的錯覺。

餘無缺擡頭,難掩激動地看着站在一旁的餘小小,彼此對視的眼中含淚,是喜悅、是感動,是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半晌,他騰出手,抓住女兒的手。

這孩子,天生就是從醫的料,是他道地道地的餘家人!

餘小小反握爹的手,回以笑容道:“爹、娘,找個日子一起去看小小好嗎?讓我們姐妹倆認識一下。”

餘無缺低頭,一直等到埋在懷小飲泣的妻子點頭,才連連說好。

“偶爾要一家子聚聚的是不,娘?”

何婉柔死命點頭,終于痛哭出聲,憶起自己已多年不曾到女兒墳前見她。

從目睹她斂棺入葬的那一天起——

***

“東、方、展、言!”震天咆哮一路從外頭殺進東方府,震得屋梁一顫,吓跑好幾只路過停駐屋頂的雀鳥。

被點名的人還沒踩上前廳門前的石階,一張木凳就迫不及待飛出來迎接。

東方展言側身,利落躲開熱情撲向自己的木凳,看着它“匡锏”一響,四分五裂。

“爹,你找我?”

“找你?我還想揍你!混賬!你看你做了什麽好事!”東方渡又抓起一張木凳高舉半空,瞄準兒子的腦袋作勢又要丢去。“城裏都傳得沸沸揚揚了你還想瞞着我!要不是今日到你周世伯府上拜訪,我還被你蒙在鼓裏哪——好你這個孽子!竟然讓餘無缺的女兒當衆難堪!今兒個要不打死你,我東方渡就跟你姓!”

“我們本來就同個姓,有什麽差別?”

“你、你、你這混賬小于!枉我養你至今——”東方渡一口氣梗在胸口,憋得說不出話,一手撐桌,弓着背急喘。“呼、呼!你、你這混小子,這親事我連提、提都還沒跟餘家提,稱、你在人家面前撒、撒什麽野……你這個不孝子,壞你爹的大事你很得意是麽?我養你是為了礙我事的嗎!竟然當着衆人的面對人家說那些話……”

“我又沒說錯!”東方展言拍桌,咚一聲,坐在就近的椅子上,別過臉不看他爹,“她那麽高,又壯得跟牛一樣——”

“餘姐姐高是高,但高姚得秾纖有致,展言,你言過其實了。”周屏幽蓮步輕移,越過門坎朝東方渡福身行禮。“屏幽拜見東方世伯。”

“你來得正好,幫我教訓教訓這渾小子!”東方渡邊調息邊道,想到自家麽子失禮的言行就頭痛,幸好周家丫頭管得住他。

也不想想餘家是什麽樣的人物。他們東方家雖是世代禦醫,醫術卻比不上在江湖上有“神醫”稱號的餘無缺;若能娶到他的女兒,從他女兒那下手竊取醫術,對他們東方家是多大的幫助啊。

……偏偏讓這孽子給毀了!

“世伯請先息怒,此事交給屏幽便是。”周屏幽安撫道,示意家丁将東方渡扶回房裏休息。

幾名家丁連忙整理父子吵架後淩亂的花廳,不一會,為少爺與嬌客送上熱茶,恭敬退下。

頃刻過後,花廳裏只剩東方展言與周屏幽二人。

周屏幽不請自坐,白玉小手捧起茶盞啜飲,不發一語,渾然忘記自己受托教訓東方家這個頑劣的麽子。

吊詭的是,周屏幽愈安靜,東方展言的表情就愈古怪,端方的坐姿就愈別扭,最後活像屁股長蟲似的,“霍”地一聲跳起來,雙手拍桌。

“夠了!”少年白皙俊美的臉蛋說不出是氣紅還是羞紅,豔如春桃,只有一雙眼夾帶火氣,隔空鎖視氣定神閑的女子,“想說什麽就說!少裝神秘吊人胃口。”

“我沒想說什麽。”周屏幽放下茶盞,翩然起身,似有離去之意,好像進東方府不過是串串門子、讨杯茶水,順道歇歇腿。

東方展言瞪眼,不敢相信她真的只是來喝茶的。

周屏幽走了幾步,停下。

果然有話說。東方展言面露得意,等着聽她對自己說教。

正好拿她的聲音當安眠曲小睡一番養養神。

“交代下人,這茶不宜久泡,太澀味了。”嫣然一笑,轉身走人。

“周屏幽!”東方展言拔腳追了出去,礙于禮教,隔着數步距離擋在她前面,阻她去路,“你當真沒話跟我說?”

“有什麽該說的?”周屏幽反問,側着腦袋,狀似思考。

直到東方展言不耐煩開口欲催時,才開口:“我有沒有說過那日出現在詩會的餘小小并非餘小小?”

帶鈎的眉動了下。“什麽?”

“從我爹那聽來的。真正的餘姑娘早在四年前遭難亡故,當天你我所見主人是餘神醫在大理收養的義女——我猜一定有什麽原因,才讓她得頂替餘姑娘的身份過日子,若非如此,誰願意頂用別人身份,一輩子當那人的替身?”

“……就算是那樣,我也不可能按我爹的意思娶她。”低悶的聲調裏隐含壓抑的憋屈。“我不是我爹的棋子。”

“要我說,若是想讓餘家拒絕你爹的提親應該還有其它方法,拿她外貌和名字作文章,甚至口不擇言差點辱及收養她的爹娘,也難怪她會生那麽大的氣。你那做法到底陰損了點,真的做得太過了,你可知現在外頭怎麽說餘姑娘的?”

“不關我的事。”東方展言哼聲。“只要達到我想要的效果,誰管得了那些,最好是能說到餘家上門找碴結下梁子,如此一來就沒有轉圜餘地,省得我爹哪天心血來潮故态複萌,又動起聯姻的歪腦筋。”

周屏幽秀眉緊颦,顯然并不認同東方展言的作法。“外頭傳她兇悍成性、言行粗鄙——”

“她那日若忍氣吞聲回家哭爹叫娘不就沒事了。”東方展言打斷她的話道,仍然不覺得自己有錯。“換作其他家的千金,最多就是縮在一旁哭、找人安慰,哪個會像她那樣又動口又動手的?”

“我挺欣賞她的。”周屏幽突然道。“那日她所說的話句句在理,把所有人罵摻進去了,卻無人能反駁。”

“那是因為氣勢!”十六歲的少年鬧起別扭,哼聲:“忽然一個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準能不吓一跳?”

“哦?”周屏幽挑眉。“所以我們金陵城最俊美的東方四少被吓了跳?原來東方四少的膽子這麽小?”

“你——哼,好男不跟女鬥!”東方展言揚掌做出送客的手勢“不送!”

螓首輕搖,嘆息:“你這拗脾氣要是再不改,以後看有誰家姑娘受得了你。”

“你啊。”東方股言眼珠子一溜,惡戲地笑了。

“你當每個人都只重外貌無視才德?”周屏幽很不客氣地表明白己看不上他的态度,“再怎麽外貌姣好終會雞皮鶴發,只确學識能力才是立足于世的根本。”

“這世道,靠臉就能混飯吃了。”東方展言冷笑,臉龐流露不屬于這年紀的憤懑,“才學滿腹又如何?光是身份就可以壓相你終生不得志,還有那因你的外貌、身份,無時不盯着你看、品頭論足的人,別忘了人言可畏。”

“你太在意四周的眼光了。”周屏幽憂心攬眉,“無論如何,你至少得向餘姑娘賠罪,說明原委。本來,向餘家提親之事就是世伯自己的主張,她是無辜的。”

“事情做都做了,道歉能改變什麽。”他也不過是看準時機發難,破壞他爹打好的算盤,杜絕聯姻的可能,不但是幫自己,也是在幫她,兩個人都得到好處,他為什麽要賠罪?“以後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誰也犯不着誰,賠罪?呵,我不認為有這必要。”

不等她說話,東方展言迳自搶先大步流星地跨出大門為她掀起轎簾。

周扉幽遲疑地步出東方宅院,回頭還想再說什麽,看見他執拗的表情,心知任憑自己再怎麽說,這人也聽不進去。

只希望有天他能想通,振作起來,別誤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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