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旁人的眼裏,東方展言的日子過得非常惬意。

出身禦醫世家的他,上頭還有嫡庶合計三個哥哥、四個姐姐;雖然是庶出,排行最小,但天恩浩蕩,加上達宮貴人為求完善診治,私下給的禮金,以及藥材商賈為求與太醫院搭線牟利孝敬的茶水費,幾代下來,堆棧出東方家豐厚的根基,夠他就算輪回三世都當廢柴也吃穿花用不盡。

若東方展言是個性情溫順平庸、不求上進的人就罷了。

壞就壞在他非但天生相貌好,還很聰明,看見三名兄長先後跟随在爹親身邊習醫,當然也忍不住想跟進。

只是不知為何,東方渡拒絕教授;被他纏得受不了之下,竟以庶出之子不得習醫的理由拒絕他——這種不合理的打壓怎不令心高氣傲的他氣得牙癢!

十二歲時,東方展言終于忍無可忍地開始了他的反抗大業。不讓學,他偏要學!非但學,還要比三位兄長學得更好!

于是,他曾躲在暗處偷看爹教導兄長醫術,也曾假扮學徒往藥鋪跑,學習辨識藥材,但——

誰教他長着這麽張醒目的臉,不管怎麽喬裝打扮就是會被認出來,送到他爹面前挨打挨罰,背地裏還要忍受兄姐們的冷嘲熱諷。

接連幾番下來,一個才十二歲的少年怎麽受得了。日複一日的否定與嘲笑持續了近兩年,東方展言終于向心底堆棧已久的不甘憤懑屈服,放任自己堕落沈淪,開始吟詩作對,和同齡的富家公子哥兒們四處游玩、打嘩說笑,參加詩酒聚會,美其名是崇尚風流,實則是自甘堕落。

他開始一身華貴,毫無忌憚地出入公子哥兒流連聚集之處:花樓、酒肆、茶館、客棧——随着次數增加,他絕色的相貌逐漸廣為人知,混到十四歲,便以俊美風姿聞名金陵。

對一個心性尚未成熟的少年來說,很難意識到這樣的自我放逐是一種軟弱的表現。日積月累的不滿忿怒昏聩了他天生的聰穎才智,糊裏胡塗地錯把這種自甘堕落當成反抗,甚至為此感到得意。

他變成十二歲時的自己最不屑為之的絨褲子弟。

可笑的是,身在其中的他并沒有發現。

***

湖山勝處放翁家,槐柳陰中野徑斜;水滿有時觀下鷺,草深無處不鳴蛙一青山綠水,初夏微風送涼,夾帶芳草清香,吹入座落在徑道旁高臺處的觀景石亭。

石亭內,或坐或站近十人,有男有女——男的是衣着華美翩翩貴公子,三兩成群,或是賞景,或是吟詩對弈;一邊,幾位閨秀千金,或着胡裝或扮男裝,俏麗輕靈,各顯風姿,落坐于石亭品茗或與同行的公子對弈、談趣。

Advertisement

石亭外,數倍于公子千金人數的家丁丫鬟們排排站,時而穿梭于石亭與馬車間傳遞主子所需的物品,有時則忙着為自家嬌貴的少爺或小姐揚涼,送帕拭汗。

東方展言趁衆人忙絡談笑的時候,悄然退至石亭欄杆倚坐,拉起袖子擋在嘴前,偷偷打了個哈欠。

一大早,經常玩在一塊兒的友人便差家丁送信,邀他一同出城游玩。

雖然不怎麽想,但與其待在家中和他爹相看兩相厭,倒不如出門和這些熟識的玩伴騎馬賞景随便什麽都行,反正他唯一能做、該做的就是放浪形骸——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可得的福氣啦,東方展言心裏譏諷自嘲地想。

冷眼旁觀家丁丫鬟為服侍主子來回奔走,在初夏盛陽下忙得一身汗,他實在不懂,出外踏青游玩,這般勞師動衆有何樂趣可言,還不如獨自一人策馬山野恣意徜徉還比較痛快自在。

偏偏有這種想法的,只有他一個,啧。

東方展言收回視線,不再看石亭內可笑的場景,轉身背對玩伴憑欄而坐,一腳着地支撐、一腳屆起踩上石欄,轉頭面對徑道,跳望一片油綠的農田,殊不知自己的動作全落在身後玩伴們的眼裏。

十幾雙——不,是連同随侍的家丁丫鬟們二三十道視線眼巴巴地定在那倚欄憑坐的俊美少年身上,久久無法移目。

明明是粗鄙不合宜的坐姿,東方展言做起來就是優雅迷人,擺明是膩味不想理人,東方展言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副置身于外的飄逸灑脫。

真的是——只要臉蛋生得好,萬種風情七分俏。

成為焦點的東方展言依然無所覺,腦袋放空任視線态意游走,心裏想着待會兒要編什麽理由提早離開。

視線由左往右,再由右回左,忽然迅速移回右側,眯眼細看——不,是瞪,非常用力地瞪,活像要在瞪視的對象身上瞪穿個窟窿似的。

餘小小,她怎麽會在這?還——

“她在幹嘛?”驚訝過度,他不自覺将心裏的疑問說出口。

一名同伴走近東方展言身側,順着他的視線看去,“你在看誰啊?那個人?是你相熟的人嗎?要不要打聲招呼,請他過來湊湊熱鬧?”

“咦!那不是餘小小麽?”終于,其中一家公子眼利,認出了人。

“她搬那麽一大盆植栽做什麽?”

“難不成她想這樣搬回家?”另一人猜。

“天啊,她到底是男是女!瞧瞧,她肩上還扛了口箱子!”又一人怪叫:開了自以為高明的玩笑:“這麽孔武有力不去渡頭當捆工實在可惜。”

此話一出,噗嗤低笑接踵而來。

東方展言神色未動,視線掃過餘小小,特別在她肩上的木箱停留了好一會,什麽話也沒說。

“說到這,我得說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展言。”站在東方展言右側的、也是方才主動向他攀談的公子哥兒突然轉移話題,引衆人注目。

“怎麽說?”疑問聲此起彼落。

就連東方展言也是眉鋒輕挑,收回視線,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等着對方下文。

發現自己成為焦點,公子很是得意,“刷”地一聲打開折扇,揚了幾下輕風,故作潇灑,沒發現自己剛才用力過猛,扇面多了道裂痕。

“慘遭怪力掌掴還能生還,依然是我們金陵最俊美的貴公子——這不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是什麽?你們說對不對?哈哈哈……”

才說完,就見衆人或笑或嗔,樂得好不開懷。

這邊有人起了頭,之後也就不乏附和的人了。

“聽說西市陳家藥鋪曾托媒提親,結果知道那餘小小在州令大人府上的暴行之後,立刻差人把媒婆拉回來,要她另外再找,還特別指明要個性溫馴婉約、嬌小玲珑——就像王小姐這般蕙質蘭心的好姑娘。”未了不忘對中意的佳人獻殷勤,逗得對方羞紅滿面。

衆人聞音,又見才子佳人互有好感,笑得更加暢懷。

唯獨東方展言,非但末笑,眉頭還因此深鎖,面露郁悒,一股火氣直往肚子裏灌,在丹田燒了又燒。

在這之前,他完全沒心思去注意關于餘小小的流言,直到此刻。

東方展言沉默地聽着一個接着一個、繞着餘小小打轉的傳言,才知道事情的嚴重度超乎他想象。

竟然被說得這麽難聽……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興許是意識到自己給她帶來多大的麻煩,一時愧疚,心口像梗了什麽似的,憋屈得難受。

就在他實在受不了、欲出口喝止的時候,方才話題中的王家千金忽然按着頭,露出痛苦的表情。

一名頂着雙邊包子髻的丫鬟見狀,慌得哭喊出聲:“小、小姐!”

“我、我頭疼……心……心口悶……”男裝打扮的王家千金臉色慘白如紙,直冒冷汗,虛弱地呻吟:“肚子也疼?嗯……”

“小姐!小姐您怎麽了?別吓小玉啊!順子哥,小姐出事啦!”

一名家丁聞聲跑進石亭,跟着丫鬟蹲在自家主子身邊,又看又問了老半天也問不出什麽名堂,憨實的臉上流露焦急,無措地看向衆人。

“求求各位公子小姐救救我家小姐!求求你們啊……”

衆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風花雪月他們懂得不少,但這種急症發作誰都沒看過,更別說是因應了,只有站在旁邊跟着幹着急的份。

好不容易有人出了主意:“快将小姐抱上馬車,送回城裏找大夫!”

聞言,衆人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紛紛點頭附和,一行人七手八腳,忙着将人往馬車上帶。

站在最外側的東方展言突然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看着所有人為了忽然身體不适的游伴手忙腳亂,他呆立原地如置身事外一般,流露出像在觀賞一出鬧劇似的表情,忽然對于自己為何站在這裏感到荒謬、困惑。

眼看着幾名游伴作勢要拉人拖上馬車——

“送回去人也死了。”他開口,聲音夾帶憤怒,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他們。

一聽見“死”字,衆人趕緊放手,驚慌的家丁與丫鬟大哭失聲。

“丫鬟留下,其他人離開亭子到外頭等去!”東方展言不耐大喝,自己也退出亭外,接着問:“誰家有帶涼水、鹽巴的?”

“涼水有是有,可鹽巴……”家丁看了看彼此,搖頭。

真是……東方展言的火氣愈燒愈旺,一是因為天氣熱,二是因為身邊沒一個人在這時候能派上用場,除了——東方展言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她應該還沒走遠吧?

“先把涼水送上來!你,還有你、你、你!幫她松開襟口擦汗揚風!”

在這種慌亂的節骨眼,聽見指揮若定的聲音,在場的人就像吃了顆定心丸似的,什麽也沒敢多想,一個命令一個動作。

見衆人開始動作,東方展言立刻轉身三步并作兩步沖下石階。

其中幾個心眼多的同夥見他如此動作,以為他要逃跑,也跟着想逃。

誰知東方展言跑到徑道上就忽然停下,往左邊回城的方向放聲大喊:“餘小小!”

不遠處,左肩扛着藥箱、雙手合抱一盆雀梅的餘小小停下腳步,左張右望。

咦!誰在叫我?

***

體溫稍高、皮膚濕冷,心口慌悶、腹痛欲嘔……

餘小小結束診脈,從藥箱取出白色瓷瓶,在昏厥的病人嘴裏滴了十滴,交代丫鬟們繼續楊涼拭汗,又請家丁到附近農家買鹽,才起身走向等在亭外的衆人。

“這姑娘是熱衰竭——呃,我是說中了暑熱。”差點忘記,這年代還沒有“熱衰竭”的症狀名。“剛已經讓她服下十滴水,一會兒就沒事了。

醒來後再讓她喝點摻鹽的涼水,稍事休息就好,”

聽她說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餘小小這時才有餘裕打量他們一行人,淡淡地笑了。

“你們穿太多了,出來踏青方便就好,簡裝輕騎,再帶壺摻鹽的涼水;一點銀子就夠了,像你們這樣穿穿挂挂不熱才怪,還坐馬車出門,想不中暑也難。”

東方展言看了她一眼,驚訝她與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

“無禮!你懂什麽!”心高氣傲的公子哥兒哪容得下當衆難堪,立刻炸毛。“我等金貴之軀,豈是你這粗鄙之人所能比拟!你皮相肉厚、孔武有力,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

才幾歲就這樣盛氣淩人,還自以為得意,啧。

“金貴和虛弱是兩回事。諸位還是多多運動、強身健體,少縱樂吧。”

師承餘無缺,餘小小也漸漸能從人臉色看出身體症狀,實在有幾個已經——嗯,有腎竭精衰之相。

這個女人……東方展言又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不知道自己的唇已經在對方直言不諱、惹毛同伴的應對中上揚,正噙着笑。

炸開了鍋的公子很火大,偏偏嘲弄的對象太冷靜,害他像是把拳頭往棉裏打,怎麽也不着力,最後只能恨恨咬牙,暗忖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對了,我來之前是誰做的緊急處理?”餘小小有點好奇,想着或許這裏頭有人适合習醫也不一定。“做得合宜妥當,想必也學過醫吧。”

“哼,還用得着你說,”吃癟的公子推東方展言出來充場面。“禦醫世家的東方四少在此,任何疑難雜症都難不倒他。”

那還要她過來作啥?看見對方說完就自己脹紅了臉,想來是發現了自己的矛盾,餘小小也就好心地閉嘴不語,沒有點破。

但他方才提到的東方四少——東方展言麽?腦海中閃過一張氣炸脹紅依然俊美的臉蛋,一會,腦海中的臉就這麽出現在眼前。

方才急着救人沒注意,這下一看,才發現這人就在自己面前,好像還是他把自己給叫來的。

“你怎麽知道我有帶十滴水?”

“已經入夏,在藥箱裏備妥解暑藥方是常識。”東方展言悶說,一雙眼巴巴地,把餘小小的藥箱當藏寶箱看。

“你懂醫?”

“……”東方展言抿唇,久久沒有答話。

“你怎麽來的?”餘小小突然丢出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東方展言回神,立刻猜到她這麽問是在打什麽主意。

“我騎馬。”休想他幫忙運東西。

此一時彼一時,方才是情況緊急才不得不叫住她,現下——他不想跟餘家的人有任何牽扯,尤其是她!

“也是可以。我委屈點。”

“嗄?”

不待他拒絕,餘小小将方才放在一邊的盆景抱到他手上,背起藥箱步下石階,往疑似東方展言的坐騎。

她運氣很好,看中的那匹通體油黑、四蹄雪白的駿馬,正是東方展言的坐騎。

“還不快點送我回去。”

“嗄?”不知道為什麽還跟着走的東方展言表情扭曲得很奇怪。

餘小小回頭,圓眼一挑,溫和中帶着三分捉弄人的笑意。“沒學過‘憐香惜玉’四個字?”

“……你是嗎?”好懷疑。但東方展言似乎沒有發現自己的腳正往對方走去,手裏還抱着一盆不算輕的雀梅盆景。

這小子——“難不成要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家扛着這箱抱着那盆,一個人可憐兮兮地走回去?”知不知道什麽叫紳士風度?裝一下會少他一塊肉嗎?餘小小腹诽。

“手無縛雞之力?”東方展言沒發現自己的聲音拔高了。“我倒想看看那只讓你綁不起來的雞長什麽德性。”

這女人知不知道什麽叫“睜眼說瞎話”!當初是誰巴他一掌,當衆把他當布袋揪的?剛又是誰肩上背着藥箱、手裏抱着盆景在路上晃悠來着!

“這麽容易激動——肝火過旺不是好事。肝陽化火,肝經蘊熱,容易頭暈面紅,目赤口苦。甚至昏厥發狂。”餘小小停在黑馬旁邊,有點傷腦筋。“怎麽上去?我沒騎過馬,教我。”

“你——”東方展言突然覺得無力又無言,這女人根本沒把他的話聽進去?

真不應該為了那瓶十滴水叫住她……好後悔。東方四少邊想,放下懷裏盆景,要她拿藥箱當踏凳上馬,接着拍去箱蓋上的灰塵,将之挂在鞍頭上,再托高盆景讓她接手抱在懷裏,确定一切妥當,走向馬頭,手握缰繩,牽馬走人。

“就當還你人情,沒下回了。”東方展言惡狠狠地說。

“你還沒教我怎麽騎馬。”她想學。來不及練輕功飛來飛去,至少可以學着騎馬馳騁山野,倒也不錯。

“休想,想學自己找師傅去!”

“我正在找啊,師傅。”餘小小乖覺道,表情帶了點凋侃,與其說是在認真拜師,倒不如說她在逗弄人。

“不要半路亂拜師。”別扭的美少年皺皺挺鼻,不知道自己唇角又逐漸往上揚。“我沒空教你。”

“你學過醫的吧?”

“……”上揚的唇角倏地垮了下來。

“有沒有興趣到餘人居當學徒?”

什麽?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你忘了嗎?我是東方家的人。”

“那不是更好嗎?聽說皇宮裏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方,加上我爹教授的醫術,你一定能成為神醫第三。”

第三?“為什麽是第三?”

“我爹第一,我第二,你當然排第三。”餘小小口氣很不小,字字堅定,仿佛自己說了就算。

“要是知道你爹不在乎徒弟姓啥名誰,我爹肯定會開心大笑,不再動提親的念頭——”倏然收口,東方展言想起馬背上正坐着另一個當事人。

“你說提親嗎?”說到這她才想到。“如果你在屏幽的生辰詩會前來找我,把這事告訴我,就不會有那天的事發生了,東方展言。”

屏幽?東方展言注意到她直呼周屏幽閨名。“你們——”

“後來認識交了朋友,她把你的事都跟我說了。”餘小小露齒而笑,自然毫不做作的姿态,襯以今日色調鮮豔明亮的胡服裝扮,讓坐在馬背上的她看來更英姿潇灑,可惜懷裏的盆景讓她滅了點威風。

“你放心,不管你爹是用什麽方法,我爹娘都不會答應的。”餘小小說得保留,沒告訴他,當她娘知道當日詳細經過後,氣得差點提刀上東方家抓他來砍。

東方展言很難說清楚自己聽見這話說的感覺。

是放心,可又有點莫名的着惱,感覺好像他被嫌棄了似的。

“我也不會答應。”餘小小欣賞着懷中的雀梅分心道:“我不想嫁人。”嗯,回去之後要先翻盆調養,之後再修剪成雲片狀。

“為什麽?”東方展言想也不想就問,沒意識到自己問得多麽突兀。

專注于盆景的餘小小也沒想太多,随口便答了:“我的目标是行醫天下,有家累拖着不方便。”

拜托,她知不知道什麽叫“家累”啊。東方展言白眼翻了兩翻。“你才是那個‘家累,好不好。”

“我會的東西很多,不會拖累人。”

“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注定當家累。”

餘小小的眼睛終于從那盆雀梅移向牽馬的人,盯視他的後腦勺。

“看不出來你的想法如此保守迂腐。”

都什麽時代——呃,還是古代;但大唐王朝民風開放,女子地位雖然還是沒有她那個時代來得高,可也不至于到得把《女誡》奉為圭臬的地步;這時代的女子可以很有想法,周屏幽就是。

說他迂腐?美少年的表情僵冷了下來。

“原來你喜歡聽話沒主見的姑娘。”

“誰喜歡了!任人說東就東說西就西,像個傀儡——”等等!他幹嘛跟她說這個?為什麽話題會轉到這來?東方展言好困惑。

就在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中,兩人一馬進了金陵城門,彎進西大街,逐漸接近餘人居。

蹲在餘人居門口整理藥草的夥計,一邊不時擡頭往大街上望,發現兩人一馬逐漸走近,認出坐在馬背上的人,立刻跳起來朝屋裏大叫:“小姐回來了!夫人、老爺,小姐回來了!”

這一喊,喊得整個餘人居動了起來。

“小小!”何婉柔第一個從屋裏沖出來,正好看見她踩着藥箱下馬。

“娘,我回來了。”餘小小将盆景和藥箱交給夥計,才騰出手輕拍娘親臂膀。“路上臨時遇到有人求醫,耽擱了點時間,讓娘擔心了。”

“吓死我了,差點以為——”何婉柔沒有再說下去。“回來就好。這位小公子是——”

本想趁機走人的東方展言卻錯過時機,讓何婉柔發問留住。

他打揖道:“在下複姓東方,東方展言。”

“東方展言?”何婉柔右眉挑動。“你就是東方家那個麽子?那個長得分不清是男是女的東方展言?”

東方展言冷了臉,實在不想響應這個怎麽答都不對的問題。

若不是還記着自己給餘小小添的麻煩且對方年長,依他的性子,早就開口回罵。

“來人!把我的苗刀拿來!”

餘小小連忙走到兩人中間。“娘,過去只是一場誤會——”

“誤會?害你聲名受損叫誤會?”何婉柔杏目夾火,狠狠瞪視猶不知死期将至的東方展言。“好你個東方小子,敢這樣欺負我女兒——老爺呢?請他出來見見據說是金陵最俊俏的風流——小、白、臉。”

小白臉引東方展言也炸了。“你說誰是小白臉?”

“除了你還有誰?正事不幹,成日呼朋引伴花天酒地的人有什麽資格嘲弄我女兒?在你們郊外出游吟詩作對的時候,我女兒不是頂着太陽跟她爹上山采藥就是出城義診!當你們入夜賞月飲酒作樂的時候,我女兒秉燭夜讀鑽研醫書!你說,你們憑什麽笑話我家小小!”

“你——”東方展言氣極,卻找不到地方反駁。

“柔兒。”餘無缺飄逸儒雅的身影施施步出,看向女兒的眼神慈愛溫和,更有說不出的驕傲。“女兒你回來啦。”

“爹,快點勸娘——”呃……餘小小傻眼,瞪着她爹手上的苗刀。

“來,站到爹旁邊。”餘無缺溫文的笑臉沒變,一邊很幹脆地将苗刀交到妻子手上。“砍個七刀八刀而已,你娘身手很快,幾下就過去了。我們家的碧玉凝脂專治外傷,止血生肌功效極佳,不會鬧出人命的,別怕。”

七刀八刀……東方展言聞言,一張俊臉倏地刷白,一旁的餘小小先是一愣,之後努力憋笑。

嗅!有了對挺自己的爹娘是幸福,但挺過頭了實在——

“哈哈!哈哈哈……”好好笑?

“女兒?”護女心切的餘氏夫婦愣了住,這還是他們夫妻倆頭一遭看見性情溫順的女兒失态大笑。

東方展言也愣了,沒想到她會有這麽開懷大笑的時候,不知怎地,竟無法收回目光。

“爹、娘……”餘小小拎起袖口一角拭去眼角笑出來的淚,一手摟住準備拔刀砍人的娘纖細的腰,又伸手抓住爹的臂膀。“女兒跟東方公子已經誤會冰釋當朋友了,請爹娘寬心。”

“可我氣啊!”至今回想起來,何婉柔還是忿怨難平,為女兒抱屈。

“他也有他的苦衷。”餘小小扳轉娘親身面,往屋裏送,一邊勸:“就請娘看在他年紀小的份上……”偷偷騰手向還呆在原地的人做暗號,要他趁機離開。

東方展言不是沒看見,只是——看見她被家人如此重視,他想起了自己的遭遇。

同樣世代醫家,為什麽差這麽多?只因為他是庶子就得被迫放棄?被當成棋子,平時擺在那,等需要用時再作安排?

為什麽?東方展言垂在身側的手握得死緊,指甲深陷掌肉仍不覺痛。

那股長年梗在心中、被迫必須庸碌無用賴活着的憤懑,比起肉體上的痛楚更強烈十倍。

“你是個好苗子,可惜出生在東方家。”

聞聲,東方展言茫然移目,才發現餘無缺站在自己身邊,尚未離開。

“不過……”餘無缺打量眼前的少年好一會,搖頭。“你也不會是個好大夫。”

“為什麽?”他不服氣!“你憑什麽說我不能——”

“你重視自己更勝于他人性命。”餘無缺直言不諱。

瞬間,東方展言臉色刷白,仿佛被人戳中痛處一般。

餘無缺繼續道:“就算有醫術,也缺醫德,最後不過又是一個在太醫院裏冠有東方姓氏的“禦醫大人”,一個系出名門的‘醫匠’。”

不只戳中痛處,更如狂雷擊中腦門,東方展言整個人僵直在原地,表情似驚訝又羞傀,是氣憤卻又有種說不出的解脫,複雜得難以用言語确切形容。

餘無缺再次端詳眼前少年,這回意外地笑了。

“從另一個層面來看,這何嘗不是你另謀出路的機會?是福是禍端看人為。你不笨,別浪費你的才能,孩子。”

這人……東方展言的神志陷入悠恍迷離的狀态,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在聽見餘無缺的話後萌生了這幾年來未曾有過的神采,那是種閃爍着摻和希望的振奮光芒。

但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走向坐騎,恍恍惚惚上馬,失神地扯缰任由坐騎趔趔起起,腦海中反複餘無缺對自己的看法——

“你足個好苗子,可惜出生在東方家……”

須臾,馬行遲遲,個久穿過城門,徐行于馳道上。

“這何不是你另謀出路的機會?”

心,逐漸發熱,為着那在腦中盤旋不去的聲音。只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是怎麽也忘不掉,愈咀嚼愈有味,寓意深遠……

“是福是禍端看人為……”

幾句話,像鈎子,采進他腦海深處,鈎出那沈潛在最底層的思維,那尚未明朗、還處于只有隐約輪廓的暧昧念想。

感覺自己好像遺忘了很久,久到連遺忘本身都不複記憶。

“你不笨,別浪費你的才能,孩子。”

東方展言握缰的手倏然一緊。

“駕!”

通體油亮、四蹄雪白的名駒,在主人雙蹬夾擊的喝令中,如飛箭,揚長疾奔。

——別浪費你的才能……

什麽才能?他有什麽才能?若行醫不是他想走的路,什麽才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