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聽說那人被禁足了。
到現在都過了十來天,還不見他花枝招展地在街上閑晃,想來這消息應該是真的。難得,金陵城的八卦裏也有真的。
餘小小轉着杯子,邊想着。
他有照她的話每天洗臉抹藥吧?她很想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答案,但思及對方任性高傲的個性,比較有可能的是他那晚回家的路上愈想愈氣,最後幹脆把她給的藥全丢了。
但願他別在這事情上鬧脾氣,唉。“就只剩臉能看,毀了就真的什麽都沒了……”
琴音乍停,坐在琴臺後的周屏幽起身,坐到好友身邊。
“你說誰只剩臉?”
呃?她不小心說出來了麽?餘小小回過神,便見周屏幽端方坐在身邊,這才意識到不知何時悠揚的琴音已止。
“你不彈了?”
“沒有人在聽,彈了也乏味。”周屏幽輕輕一嘆,眉目流轉,閃過一抹淺淺的幽怨。“不如談天有趣。你剛說誰只剩臉能看?”
“還有誰?不就你那草包世交東方展言。”餘小小也不隐瞞,手上為兩人注入新茶。“試試,一早送來的,說是謝謝我爹幫他治病。”
周屏幽端茶就口,卻是輕鎖黛眉,靜靜地小啜。
“怎麽樣?”餘小小探問。“這茶是他們自家種的,撚茶的工法雖粗,卻別有一番樸實的甘甜。”不是好茶,但因為添了贈茶人的心意,變得十分美味,至少她就喝得津津有味。
“小小,你對展言是不是上了心?”
噗嗤!就口的茶盞濺出水花。
“咳、咳咳……”餘小小嗆了下,又咳又笑地瞟了她一眼。“你是哪只眼睛瞧見我對那人上心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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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少分心。”周屏幽不滿地噘起小嘴,盡露女兒嬌态。“卻為他走神。”
“這樣就算上心?”傻眼。古代的人對喜歡的認定标準還真不是普通的低,也難怪會有什麽一見鐘情、再見傾心、三見姻緣定這種事。
“難道不是?”
“屏幽,”餘小小又給自己倒了茶,喝完才繼續道:“我不否認東方展言有張吸引人的臉,可惜個性太差又好面子愛擺譜,空有相貌卻無才學,就連當朋友都不知道能跟他聊什麽,怎麽上心?我是那種只重外表的人嗎?”眉頭輕攢,發現自己在說最後這句話酌時候,心裏小小地抖了一下。
是啦,她是有點,但也僅止于欣賞,不想再有交集,免得氣壞自己,又惹來不必要的流言蜚語,讓爹娘傷神。
周屏幽低頭,似是在思忖什麽,一會複擡頭道:“他是好勝愛面子了些,但并非沒有真才實學……”說話時,一雙翦水雙眸夾帶某種深意端詳着好友。“只是因為身在東方府,有他不得不的屈從。”
“你在為他說好話?”餘小小眼睛一亮,傾身湊近她。“屏幽,上心的人是你吧?畢竟你們兩家是世交,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郎才女貌——呃,如果是你們,應該說是女才郎貌,雖然你也長得挺好看的,可站在東方展言身邊還是略遜一籌,但我相信論才學,他遠遠不及你。”
看她說得認真,表情無所動,周屏幽重新揚笑。“看來你是真的不上心。”
原來——“你這鬼丫頭,竟然試探我。”真是的,是不是官家子弟都愛來這套試探入的游戲?“放心,若你真對他有意,雖然我不至于樂見其成——畢竟你好歹是名聞金陵的才女,值得更好的對象——但情愛不由人,看上個只有臉蛋的草包,我也只能祝你幸福。”
周屏幽忽然同情起東方展言。“展言受人注目不只因為相貌而已。真的。”杏眸一擡,視線越過她身後時,愣了一下。
餘小小沒有發覺她的異樣,迳自道:“在我看來就是如此。”就算會輕功又如何?逃跑爬牆的時候方便而已。
“原來我只是個徒有臉蛋的草包。”孰料,身後忽然飄來甕聲甕氣的冷哼,伴着幾聲咳嗽。“真是抱歉——咳!咳咳……”
呃?餘小小愣住,小小地激靈了下。
這算什麽?現世報嗎?她聽他的壁腳,現在換他聽她的。
眼神帶着譴責地看向周屏幽。“你怎麽沒告訴我?”
“他翻牆而入,我連差人攔他都來不及。”周屏幽苦笑。
“喂,餘小小——咳、咳……”東方展言連咳了好一會,再說話時聲音依舊粗嘎。“你在這裏——咳、咳咳……做什麽?”
“千卿底事?”餘小小轉身面對他,心情驀地轉好。“不錯,有按時上藥,臉救回來了。”難得他會聽人話。
“你——”東方展言一口氣又提了上來,偏喉嚨一癢,逼得他又咳了起來。
餘小小起身,将他拉進亭子裏坐定,自己也跟着坐在他面前,三指按上脈門。“你該不會因為打架,被罰跪在祠堂受涼了吧?”她瞎猜道。
“只有第一天——”不對!倏地收口,俊臉脹紅一片。“誰會被罰跪——咳!咳咳……”可惡!為什麽在她面前自己老是藏不住話?
“別說話了。”餘小小捏住他下巴托高,人也跟着站了起來。
“你、你又想做什——”
“啊。”
“嗄?”
“不是嗄,是啊。嘴巴張開,我要看看你的咽喉。”見他閉嘴,似乎不怎麽有意願合作,餘小小眯眼,決定搬出她娘幫爹對付不合作病人的手段。“你是想自己張嘴還是讓我卸你下颚、讓你嘗嘗下巴脫臼的滋味?”
一雙桃花眼翻白了兩翻。“你就不能——咳、咳……像個姑娘家……
也不怕別人說你——”
“還說得少嗎?嘴巴張開。”餘小小往前一步,認真俯視大開的嘴,專心診視的她渾然不覺兩人過度親近。
她不覺得,不代表沒人注意。
她身上的藥草味,淡淡的,比她房裏的要好聞許多……東方展言有些恍惚,注意到自己的鼻尖差一點就要碰上她額頭……
怦、怦怦、怦怦怦,他發覺自己的心搏異常飛快。明知道這樣的親昵不合宜,卻一點也不想推開。
“小小,你不該——”一旁的周屏幽出聲提醒兩人不合宜的親近。
才說到一半,餘小小往後退開,一屁股坐回原位,眉毛皺了起來,絲毫沒有發現兩人的異樣,接着又抓起東方展言的手把診。
痛!這女人當他的嘴是獸夾嗎?扳得這麽用力。
“沒發炎沒腫脹,脈象平穩有力——你沒生病啊。”
“早好了咳!咳……”粗嘎的聲音如是道,參雜着自己也不知道的懊惱。“就算不怕人言可畏,也至少……咳咳!學點含蓄矜持,留點名聲讓人探聽——咳、咳……”
“樹沒有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餘小小虛應了幾句,攬眉思忖這人到底哪出了毛病,竟咳個不停。
咳!咳咳……聽聽!什麽樹沒皮、人不要臉的……這人可不可以有一瞬間記得自己是個姑娘?為什麽可以這麽堂而皇之地說自己不要臉?東方展言好想揪住她使力搖,當着她的面尖叫!
若不是還有第三人在,不能丢了顏面,他一定會這樣做!
這廂,餘小小完全不知道自己無心的順口溜讓美少年糾結到幾乎吐血,此刻的她滿心思忖少年的咳症從何而來、該如何對症下藥。
一切正常,只是咳嗽、聲音變——“啊!”苦惱的小小左手握拳捶上右掌,恍然大悟。“都忘了你才十六歲。”
“什麽‘才’!”東方展言跳了起來。“是‘已經’!咳咳……我已經十六歲,按例律已經是成年的男人——咳!咳咳咳……”
“才剛開始變聲,算什麽男人。”啧,不過是變聲,自己竟然——
唉。
“你——咳!咳咳咳……”他要是咳死在這裏,一定是她害的!
餘小小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你若不想将來聲音男生女調或像現在這樣沙啞難聽,這一年最好多喝點胖大海、金銀花或羅漢果泡的茶水,少吃點辣、少喝酒,最好再少說點話,免得傷喉嚨。”
東方展言一飲幹杯,見她起身,想也不想便問:“你要走了?”
“我沒那麽不識趣。”餘小小笑彎了眼,饒富興味的視線來回梭巡兩人。“不打擾兩位談心,告辭。”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東方展言目送一身鮮豔的大理服飾、姿态潇灑的背影離去,不自覺露出迷惘的神情,一種說不明的失落感削減了才被她激起的滿肚子火。
她的灑脫更證實她對他沒有多餘的心思,真的就只是她說的醫者父母、心。
怎麽着?她可以跟周屏幽坐在亭子裏乘涼賞景、喝茶聊天,就不能跟他嗎!連一杯茶也喝不得是怎樣?非得他有病有痛她才願多留一會、多靠近他一點、多和他說些話是嗎!
“去他的醫者父母心!”可惡!
“展言?”
“我走了!”氣得炸毛的東方四少霍地拍桌走人。
“東方展言,”再喚的聲音裏多了從未有過的嚴厲。
東方展言這才回神,驚訝地停下腳步,轉身便見她臉色冷若冰霜,與平日的端妍優雅回異。
周屏幽橫眉冷睇亭外的人,“你莫不是喜歡上小小了吧?”
“怎麽可能,我才不會喜歡上那個女人!”東方展言否認,沒注意到自己回答的嗓音忽然變得又尖又高。
“是麽?”周屏幽垂眸凝視手中瓷杯。“莫忘你今日所言。”
“我才——哎,不跟你說了,咳、咳……今天的茶不怎麽好,改日送你新的。”身影迅速消失,追人去也。
被留在亭中的周屏幽靜靜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半晌,嘆了口氣。
“多情自古傷別離,好夢由來最易醒,我真是……”
***
深怕追不到人,東方展言火速沖出州令府邸,左右梭巡只為找一道色彩斑斓的身影。衆裏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屈在右側鎮門石獅後頭,不知在作啥。
“……”急慌的心緒忽然間消散無力,東方展言莫名有種想拿豆腐砸自己腦袋的荒謬沖動,轉身欲離,卻又不知怎地,回頭緩步接近她,蹲在她身邊。
“你蹲在這裏做什麽?”
“看花。”餘小小托起金銀相間的花朵,淡笑。“你怎麽出來了?怎麽不和屏幽多聊會兒?”
“不差一時。”
餘小小側首想了下。“也對。你們兩家是世交,早就熟透了。”真是的,害她枉作好人。
“你……”“你”了半天也不知道要說什麽;東方展言幹脆放棄,伸手托起另一朵。“不過是金銀花,有啥好看的?”
“正好讓你摘回去曬幹泡茶。”
“就這樣?”東方展言不屑地收手。“金銀花的花苞曬幹是可以入藥沒錯,現在開成這樣,頂多取花冠氽燙熱炒或煮湯。
餘小小驚訝極了,忍不住轉頭送他一記“你不簡單”的目光。
“你真當我是不學無術的笨蛋嗎,”她一定是故意的,存心想氣死他。
“你真奇怪,東方展言。”餘小小起身,彎腰拍了拍裙擺上的灰塵。
“我只是有點驚訝你知道,并沒有把你當笨蛋的意思。我什麽都沒想,你自己炸毛個什麽勁?”真奇怪。
不明白,也不想深思,餘小小轉身走人。
東方展言立刻拔腿跟上。
州令府邸座落于金陵北大街,這條街上多是富貴人家宅邸,不若市集人來人往,此刻放眼望去,整條街上只有他們兩人。
“你跟着我幹嘛?”
“誰跟了?”東方展言一哼,“這條路就你能走?”
也是。餘小小沒有反駁,轉身繼續往回家的路上走,聽見身後腳步聲又起,一時起了玩心,加快腳下步伐。
後頭的人也跟着大步流星。我沖!
這還不叫跟?餘小小揚笑,忽然停步。
“吓!”後頭忽然發出奇怪的聲響。
這家夥……差點颠仆在地的東方展言咬牙,怒瞪前方十步外的身影。
“你會不會走路引又走又停,也不怕跌倒。”真是!一邊抱怨,一邊拍去方才緊急止步時不慎沾上衣擺的泥塵。
擡頭,發現對方正看着自己,東方展言趕忙藏住狼狽,雙手反翦身後裝沒事。
餘小小忍不住莞爾。
“你真不是普通愛面子。在別人面前裝模作樣真的那麽有趣嗎?”
“誰在裝——咳咳……”
“快回家泡茶喝吧,難得有一張好看的臉,總要配上相襯的好嗓音才叫相得益彰不是?”她勸。
東方展言花了好一會工夫才止住咳嗽,再擡頭,發現她人已經衣袂飄飄,走遠了。
他沒有再追上去。
或者該說,他沒有力氣、也沒有臉再追上去。
此刻,他是真真切切地明白了——餘小小并不像其他姑娘會設法找理由接近他,或為了引他注意,假裝讨厭他、對他的行事為人大肆批評。
是了,她或許也覺得他好看,但她不喜歡他;他許多作為惹她生氣,但也沒讓她因此讨厭他——兩人之間,說不上是陌生人,但也不是朋友。
朋友……東方展言想起自己曾從她口中聽見這兩個字,但那是為了阻止她娘拔刀砍他的權宜之計。
那晚幫他上藥療傷、方才為他看診叮囑,是因為她自許為大大,醫者父母心。
她對他,不刻意讨好、不嬌柔造作,知他是東方展言,也只當他是東方展言。
她用平常心,甚至多了點無視的态度對他:也用不多言、迅速離開的疏遠舉止一再告訴他——
道不同,不相為謀。
在她眼裏,他不特別,也不重要。
***
東方展言變了。
近日裏,金陵城裏傳得沸沸揚揚的莫過于這則消息。
一向自诏風流、舉手投足翩然優雅得有些刻意的東方展言變了。
這改變,要從某天他忽然兇性大發,在茶館裏與一向相談甚歡、過從甚密的賢才俊彥們大打出手的事兒說起。
話說那日之後,東方展言是不出戶,也不見人。
有人猜是因為茶館那場架受了重傷,不得不在家中休養。
在等了十天仍不見人後,開始有人猜或許是鬧出這等醜事氣得東方老爺将人送山城……等等編得出、編不出的流言傳來傳去。
過了近半個月,才見他踏出東方府;怪的是,才一天又不見了。
根據東方府家丁傳出來的可靠消息指出,東方展言稍早還高高興興地走出家門,可回府的時候表情哀感,也不知道足受了什麽打擊,回房後就把自己關在裏頭誰也不見;到了隔天還是一樣,之後除了送茶水、送飯的家丁,沒人見得到他。
總之,就是一整個不對勁。
而日子在閑人旁觀不解的疑惑巾繼續前進,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個月。
就在金陵人心想東方展言大概就這麽悶壞了、玩完了的時候,他又出現了,大步流星地沖出家門,氣勢磅躏地殺到餘人居門前,和餘家夫人你來我往大吵,甚至上演全武行,被餘家夫人給打趴,派人扛回東方府,休養了大半個月,又開始英姿煥發地穿梭在金陵的大街小巷。
他的俊美依舊脫俗,風采仍然翩翩,可眉宇顧盼間多了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英韻,驕蠻倨傲的個性也改了不少,甚至會主動向人打招呼,笑臉迎人——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竟變了這麽多,任誰都無法不注意。
可,奇怪了,他們發現變得更吸引入的東方展言不再與城裏的青年才俊登高望遠、吟詩作對、執樽對飲笑談天下事。
更奇怪的是,他們經常看見東方展言追着一個人跑,不把對方的冷淡态度放在眼裏,近乎死皮賴臉地瞎攪蠻纏,不顧形象。
而被他死纏活纏的那人——
“餘小小,等等我!”
因為發育,長了個子更顯頑高的東方展言就在大街上當着衆人面前,用他尚未變完聲的嗓子呼叫前方相距十五步的姑娘。
那姑娘,有着江南姑娘所沒有的高姚身板,一襲胡裝襯得她英朗不群,若不是面容溫和淳善、眉目嬌柔,乍看之下很容易被誤認為是男子。
“你又怎了?”柳眉微鎖,帶着說不出的困惑與困擾。
東方展言小跑步到她面前,笑容可掬。
“聽說你要出城去劉家村義診?”
“嗯。”餘小小點頭。
“我陪你去。”
“嗄?”
“最近城外不太安全,你一個姑娘家容易出事。”東方展言說着,趁她不注意,搶過藥箱背上肩。“走吧。”
“嗄?”餘小小傻在原地,看着他經過自己,往城門方向走去。
“快一點!”發現人沒跟上,東方展言停步,回頭催促:“遲了趕不回來別說我沒提醒你。”
“嗄?”更傻眼,這人是怎了?
前些天突然沖到她家,說什麽寧可讓她娘砍上七刀八刀,也要交她這個朋友雲雲的瘋話;又為了當朋友,成天圍着她打轉,可以說是陰魂不散,現下竟然還想陪她出城義診聽說他把自己關在房裏一個月,莫不是關出毛病了吧?她想。
也聽說,他那票豬朋狗友在茶館的事情之後就跟他不相往來,連招呼都不打。
好好一個人,因為個性太差,把自己弄到這地步……
真可憐,餘小小盯着他後腦勺,無法不同情。
“還愣在那幹嘛?”東方展言走回來,索性握住她的手,大搖大擺地當街牽人走。“別讓劉家村的人久等。”
“哦。”算了,随他去,看他鬧騰到幾時。
沒有被甩開,東方展言樂得繼續握住掌中比自己的只小了一點的手。
溫熱結實、富有彈感的觸感——嗯,還不錯。
就這樣,前一後,一男一女。
男的走在前方,陶醉在只有自己明白的得意;女的跟在後頭,沈溺于自己的思緒。誰也沒有注意到四周驚訝的目光,更沒聽見沿街目睹此景的姑娘一顆顆芳心落地碎成千片萬片的聲響、以及那肝腸寸斷的嗚咽。
時方仲夏,金陵城內,許多年華正俏的姑娘卻覺身心枯槁如入寒冬,滿目蕭索,連片殘存的綠葉也沒有。
東方展言變了,真的變了。
不只外形、不單氣勢,就連眼光——
也、變、了。
***
在這個時代,并不是每個人生病都有能力去找大夫的。
尤其是城外的農民,在收入都不見得能養活一家老小的情況下,生病也只能靠世代相傳的救急偏方自救;真到病入膏盲,也很少人會往城裏找大大,不是等死就是拜大地求神跡。
若是處于亂世,農民的日子更是苦不堪言。
雖然,江湖傳言餘人居的餘神醫性情古怪,醫病不忘整人,特別是因為打殺導致傷病求診的江湖人,下手絕不留情,治療過程往往跟死過一輪無異,診金更高得讓病人寧可去死也不是沒有過的事。
但對于窮苦人家,餘神醫非常大方,當餘人居在金陵站穩腳步後,便與城外農村約定每個月固定巡診。
餘小小不是第一次到劉家村,也不是第一次帶人來。
“餘大夫……”卧病在床的劉大成一雙眼時而瞟向外頭,時而回到年輕女大夫身上,表情很不自在。“那個……這個……”
“劉老伯,你也不是第一次讓我看診,不好意思什麽?”
“不、不是啦!”劉大成紅了臉,探頭看窗外。“那、那位公子——這怎麽好意思……”
“別怕鋤頭壓壞他,他拿得起來,只是不知道能做什麽就是——”餘小小按住老人家身子,要他別妄動,依次在穴位放上蒜片,再将蠶豆大小的艾炷置于蒜片上施灸。“放心,要是弄壞你的莊稼,我讓他賠你,他付得起。現在,你要做的就是閉上眼睛好好休息,等會叫你。”說着,邊撚着針往風池穴上一落。
“哎喲,大夫……”劉大成不再哼唧,沉沉睡去。
餘小小趁着艾灸的時間起身,為了方便看顏,只走到門邊就停下。
門外菜田上,華服俊公子拿着不相襯的鋤頭忙得很起勁。
這人真奇了,堅持陪她出診,原以為是想跟着學醫,卻見他老在農田或菜園子裏打轉,要不就跟農産們聊天,一點想學醫的樣子也沒有,真是愈來愈怪了他。
“你又在做什麽?”
“把土壓實。雖然土松易紮根,但太松也不行。”東方展言一邊拿鋤頭壓土一邊說。“這園子的土太松,保水不易,菜都給種蔫了。”
“你真的會種田?”之前都不是玩的?
“……你要笑就笑,我不在乎。”話雖這麽說,俊臉卻紅得像要滴出血了,不知是太陽曬還是因為羞赧。
“誰笑你了。”還真是愛面子,務農有什麽可以拿來笑話的?不懂。
“我爹,還有上頭幾個兄姐,”東方展言沒有擡頭。“以前我曾在自己的別院種東西,卻被他們笑話、說我犯傻,後來就沒再種了。”
“你真傻。”
鋤頭倏地一頓,東方展言回瞪,“你也一樣說我——”
“聽人把話說完好嗎?”脾氣真差。“國以農為本,你谙農是你本事,他們笑話你是他們無知,而你竟認真聽了進去,放棄自己的才能,這還不傻?”東方展言愣了住,她無心的一語驚醒他這個渾噩多年的夢中人。
“你……真這麽覺得?”
“如果你打算種田的話,可以種些西瓜嗎?”想到那汁多味甜的滋味,餘小小整張臉亮了起來。“人說暑天半個瓜,藥物不用抓。如果每年夏天都有西瓜吃不知有多好……”不曉得金陵買不買得到?
“西瓜嗎?”東方展言手肘頂着鋤頭長柄,認真思考起自己務農的可能性。
那廂,餘小小估量艾灸的時間差不多到了,轉身進屋。
“……嗯,它的皮入藥可以清熱解暑,籽具潤腸通便之效,蔓葉亦可入藥,是食物也是藥物——”
藥、藥物?忽地,一道靈光閃過,東方展言顫抖了下,興奮地看向農舍的門。
“餘小小,我想到——人呢?”興奮聲調因發現門口沒有某人身影而蔫了一半。
可憐複可嘆的東方四少,好不容易立定自己的志向,馬上慘遭無人分享的打擊,瞪着無人的門口好半晌,才默默地拿起鋤頭繼續壓土去。
幾天後,金陵城又開始沸沸揚揚,為了另一則更詭異的消息。
天啊!這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為什麽東方家的四公子開始種田了?甚至不惜為此與東方老爺大吵一架,最後被趕出家門,斷絕父子關系!難不成這東方四少真的在前些日子悶出病,壞了腦袋?還是因為庶出啥也幹不了,在東方府過得憋屈,灰心喪志之不決定離家務農去?
這東方四少還真是愈大愈奇怪、愈活愈下品……
可憐哦,好好一個風姿飒爽的翩翩公子竟落到這步田地——
真的是太可憐了,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