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來年夏天,東方展言的農地收成了。
聞訊趕來的餘小小理所當然成為第一個品嘗者。
當東方展言當着她的面摘下第一顆西瓜,利落剖開,看見那濃紅的果肉流溢出香甜的瓜汁,聞到它帶着沁人心脾的瓜香,兩人不禁對視而笑。
餘小小接手将西瓜切成片,又從懷裏拿出帶來的鹽巴。
“你做什麽?”
“灑鹽啊。”等了一年的美味就在眼前,性情沈穩如她也不禁興奮。
“這樣吃起來會更甜。”
東方展言心裏不平衡了。“你還沒吃怎麽知道我種的瓜不甜?”他忙了一年,這女人嘗都沒嘗就嫌他的瓜不甜,存心氣人!
“甜還可以更甜。”餘小小不理他,先灑了一片,左手拿起另一片沒灑過的,兩片拿到他面前。“你比較看看,先吃沒灑鹽的試試。”
東方展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依言先試了原味。
“很甜。”他說;對自己的成果相當滿意。
“還有這片。”見他別開臉堅持不合作,餘小小幹脆用塞的。
“唔。”這女人——咦!
“怎麽樣?”
“……更甜。”不甘願。
“是吧。”餘小小笑眯了眼,就着手上沒灑鹽的那片品嘗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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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很甜,第一年就能種出這麽好吃的西瓜,你不簡單。”
“你……”東方展言瞪着留有一大一小兩個弧的西瓜,有點發怔。
“怎麽?你找我來不是要請我吃?”
“是、是啊……”
“那還怕我吃。”
“你——唉,算了。”就算他說那片他吃過了,這女人八成也只是挑挑眉說“那又怎麽”,說他大驚小怪,“到那吃吧,有樹蔭正好乘涼。”
說完,兩人合力捧着切片的西瓜并肩坐在樹不吃了起來。
先連續吃了兩片小小解饞之後,餘小小看向可以算是豐收的瓜田,問:“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運到市集上賣?”
東方展言搖頭。“我打算将三分之二送到餘人居——”
“真的?”餘小小擡眉,不敢相信地又問了一次:“真的?”
“嗯。”瞧她受寵若驚的模樣,東方展言笑彎了眼。“都不知道你膽子這麽小,幾顆西瓜就能讓你眼睛瞪成這樣。”
“什麽幾顆。”餘小小又看了瓜田一眼。“三分之二少說也有四五十顆……你真的舍得?”雖然這時代已經有西瓜這種作物,但并不普遍,是連大戶人家都下一定買得到的水果。
因此,東方展言這段時間幾乎夜夜守在這,防止夜賊偷瓜,并下輕松。
如此辛苦的收獲就這樣送給她?
“東方展言,我可以付你銀子——”
他搖頭。“真用市價算,你也付不起。”
餘小小白了他一眼。“你不必這麽老實沒關系。”餘人居雖具盛名,但她爹娘實在不是經營的人才,因為熱心任俠的個性,收到的酬金雖有銀兩,但更多的是不能變賣的物事——某某教主的劍、某門派的傳家寶等等,這還是她開始涉足餘人居帳務後才知道的事。
原來他們一直都很窮,從來不曾有錢過。
得知此事,與其說是打擊,不如說是驚訝,原來神醫不等于有錢,唉。
一旁,東方展言吃完手上的西瓜,将剩下的皮往田裏扔,轉頭與她對視,問:“我送給你,你開心嗎?”
“當然。”怎麽可能不開心。
“那就夠了。”說完,又回頭看向自己的農地,忽然想到什麽,轉頭,表情嚴肅地問:“不會拿去變賣吧?”
他沒忘記去年臘冬這女人突然抱着餘人居的賬本跑來找他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她失控尖叫,聲音之凄厲,令人聞之喪膽。
後來她有一度将上門求診的富人當肥豐串,特別是當年在茶館與他打架的那些人,下手頗有乃父之風。
他不想自己辛苦一年的收獲變成她手下的肥羊。
“怎麽可能。”餘小小瞪他,“我會交代他們将皮跟籽留下制藥,另價出售。”
聞言,東方展言的臉皮還是抖了下。“還真是物盡其用啊。”
“等你看過一本賬簿裏滿滿都是‘欠’字時,就知道什麽叫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
東方展言看着她認真煩惱的側臉,有種想為她解圍的沖動。
可惜,現在的他無能為力。光是自己的事就夠嗆的了。
“你爹還是不肯讓你回去?”
“無所謂回不回去。去年為了務農的事大吵,才讓他以此為由趕我離開東方府,怎麽可能回去?再說——”東方展言起身,拿起剩下的瓜皮,一口氣全丢進田裏,“那裏本來就不是我的家。你應該也聽說了,當年我娘懷着我嫁過去為妾,我根本不是我爹的親生兒子。”也難怪不讓他學醫。
與他是否庶出一點關系也沒有,根本的原因是東方家醫術不傳外人!
“嗯,聽說了。金陵真是個消息靈通的地方,什麽事都藏不住。”餘小小站起來,走到他身邊,注意到另一處比瓜田大一倍有餘的田地,上頭所栽植物葉片細長呈星狀分布。
轉頭看他,很是驚訝。“原來你不只想種西瓜。”
“沒錯。我真正想種的其實是藥。”東方展言回以燦笑。“是 因為你想吃,我才撥了點地種一些。只是它屬于輪作的作物,最好是五年一輪,不然瓜果會不甜,所以剩下的三分之一,我打算送到劉家村,讓他們嘗鮮,也商量看看怎麽分配栽種。”
一個念頭忽然湧上心頭。“呃,東方展言,希望不是我多想,你打劉家村的王意該不會只是因為我喜歡吃西瓜吧?”
東方展言忽然轉身,與她面對面。“如果我說是呢?”
餘小小擡頭看向對方的眼,沈吟了會,才道:“我會很驚訝。”
意外發現這人比她高了……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自己竟然得擡頭才能看見東方展言的臉。這人竟然已經長得比她高了!
“然後呢?”
“我會很煩惱。”
“啊?”意料之外的答案讓東方展言怔忡。
咻——咻——夏風吹過,兩人沉默,無言以對。
氣氛僵凝了好一會,東方展言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煩惱?”他這麽用心,竟然只換來她會很煩惱?
餘小小攬眉。“我買不起,也不可能讓他們無條件送我。東方展言,他們需要買賣作物換銀子生活,你不能剝削農民。”
……無言,他什麽時候變成剝削農民的惡地主來着?
“為什麽你可以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輕描淡寫帶過他不值一提的身世就算了,連應該詩情畫意的時候也可以馬上一轉氣氛,讓他滿腹柔情瞬間變成滿腹火氣,直想伸手掐她?
“我是就事論事。”
“我只要求他們每年收成送我十顆也算剝削?”
不贊同的眉頭舒開,揚起滿意的笑容,“謝謝。”
“你美得哩!我有說是給你的麽?”難得告白氣氛被打散,東方小爺的火氣還很旺,不舒心。
“你剛說是為我才這麽做,當然是要給我的。”
“我撤回前言,”東方展言越過她,拿起剩下的西瓜往農舍走。“就當我沒說過。”
“怎麽可以。”餘小小跟上。“男子漢大丈夫言出必行,你不怕別人知道笑話你麽?”
“當我是以前那個好面子、怕人說的東方展言?”輕哼。“嘴長他們臉上,随他們說去。就算他們說得口沫橫飛,又與我何幹?”
餘小小怔了怔,而後淡淡地笑了,“不知怎地,我有點懷念以前的東方展言。”
才一年,這人竟然像脫胎換骨似的,讓人直呼不可思議。
仔細一想,去年他被趕出東方府的時候也不見他難過,反而像是丢下千百斤重的包袱,表情輕松得讓人以為他早想離家。
也是從那時起,他收斂了傲性,行事多了揣度的思量。
該不會——“你離家的時候就知道了?”
東方展言停下腳步,回身看她。“知道什麽?”
“裝什麽傻。”餘小小從他手中拿起一片西瓜,咬下一口。
“吵架沒好話,該說的、不該說的,當下很難把持得住。”這點他有切身經驗,很是了解。“倒是這消息一直到最近才成了金陵的話題才奇怪,但那都已經不重要……無論如何,我不是東方府的人已是事實,再怎麽傳,都與我無傷。”
餘小小沉默地看着他,好一會才開口:“我去問我爹,看餘人居能不能騰間房給你。我想他們會很樂意的。”視線越過他肩膀,看向他身後結實彙彙的瓜田。“我有很好的理由。”想吃西瓜解暑的可不止她一個。
“以什麽身份?學徒?夥計?你認為我會接受?”
“……請我爹收你為義子。”
“和你姐弟相稱?”東方展言皺眉,顯然不滿意這樣的安排。“謝了。我想年初才添了對雙生子的餘神醫不會想再多個義子來煩心。”
“你真是任性。”
“任性的是你。”意味深長地打量她的臉,下一會,他眼下這張溫和平實的臉蛋慢慢地紅了起來。“小小,你莫不是在害羞轉移話題吧?”
“呃?”小臉紅得飛快而不自知。“直呼姑娘閨名是不禮貌的,東方公子。”
“現在才知道矜持不覺太遲?”更篤定了,東方展言得意地咧嘴,笑得一口白牙直閃。“你果然在害羞。”
餘小小啞然,看看他,又低頭看看自己,忽然有種想笑的沖動。
坦白說,他們現在的模樣實在不适合說這麽暧昧的話——兩人手裏都拿着西瓜,自己手上的還缺了一口,而他除了滿滿兩只手的西瓜之外,為了農忙,褲管卷至膝下,正打着赤腳,腳上還沾着泥,怎麽想怎麽好笑,不唯美,更不浪漫。
看夠了她難得憨呆的臉,東方展言伸手撚去她嘴角的西瓜籽,彈飛到一旁。“小小,你應知,我改變了不少。”
她搖頭。“是很多,多到我快不認得了。你真的是東方展言?”
先是因她搖頭擔心地皺眉的男人在聽見她說的話之後笑了。
“你就算要贊美一個人也要先讓他緊張一不是麽?金陵出了名的女大夫餘小小原來是個壞心眼的。”
噙在嘴邊的笑裏有點溫柔、有些無可奈何,有着連自己都不知道的自豪——那是一種因為成長、因為蛻變,得到自己在乎的人驚豔的注視,得到那人将自己真真切切放在眼裏才有的、對白己感到驕傲的心情。
餘小小看得險些怔忡走神,清咳一聲帶過尴尬。
“你這麽少入城,還是很清楚城裏灼消息嘛。”
東方展言只是笑了笑,沒多作解釋。
這一年,光是為了讓她将自己放在眼裏,他努力的何只種瓜,還有更多她不知道的呢。
餘小小緩緩地籲了口氣。
不得不承認,現在的東方展言令她心動。
為了農事,他脫下公子哥兒貴氣的打扮,換上粗衣布褲,扛起鋤頭,放下身段求教,把自己弄得像個莊稼漢;原以為他只是少年心性,一時意氣用事,沒想到他是玩真的。
一年過去,他輪廓圓潤的五官逐漸立體,随着年紀和農忙愈發英挺,脫了稚氣、添了陽剛,多了點笑看人世的灑脫,愈來愈成熟穩健,照這樣下去,未來必是個讓人可以安心依靠的人。
但——她并非必須攀木依附才能生存的菟絲花,她有她的淩雲志。
“東方展言,記得嗎?我曾說過我要行醫天下,所以不想嫁人。”
“我記得。我也沒說要娶你——”一雙溫眸忽地閃過淩厲殺氣,東方展言忍俊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她到底也是個女人啊一哈哈……東方展言得意了,對自己更有把握了。
“我說的是現在,小小。”為免她真的動手,東方展言趕緊表明心跡:“就算你現在說嫁,我也不敢娶。難不成要你放棄你的理想跟我一塊種田?還是要我依附在你底下仰你鼻息?你我心知肚明,我們誰都做不來也做不到。”
“那你還——”
“我要你一句話、一個承諾。”東方展言收笑,認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緩慢且清晰:“答應我,在我成為讓你恣意翺翔的天、任你盡情徜徉的地之前,不要看任何人——”
“我是大夫……”她提醒。
“——不要把任何人放進心裏。”他配合。
“醫者仁心,怎麽可能不——唔!”醫者還想為自己的心争取自由權,但很快便遭人封口,再也說不出話。
真是夠了!哪個女人會像她這樣,在男人表白的時候還能理智地談判,為自己争取空間!這女人真是夠了!東方展言氣得愈吻愈用力、愈吻愈深入,愈吻愈……要命地對味。
更慘的是,自己竟然真又讓步了!
“就這吻、這身子為我保留,那顆濟趾救人的心空出一個角落,只給我一人——你若成親,對象只有我。”這總可以了吧?
“東方展言……”
“嗯?”
“西瓜……壓壞了。”
“嗄?”東方展言順着她視線往下——“該死!你就非得抓着那一片西瓜不放嗎?才一片,田裏四五十顆還怕吃不夠啊!”忙不疊地拍去黏在衣服上的西瓜渣和稈,愈說愈火。
放棄了!這女人根本不懂什麽叫詩情畫意,要真順着她的腳步走,等到修成正果那天,他也差不多與世長辭了。
“我不管!”那傲性的東方展言回來了,霸道唯我地瞪着抽出帕子擦拭身上瓜渣的女人。“總之事情就這麽定了,我說了算!”
“沒我點頭,你說什麽都不能算。”餘小小的态度之堅毅,與他不相上下。“這是兩個人的事。”
“你——”
“聽我說完。”餘小小認真地看着氣炸的男人,有點好笑,有點心癢;有點眼底酸酸的感動。“東方展言——”
“展言,”他糾正,拒絕她繼續連名帶姓,撇清兩人關系。
“好吧,展言。”這部分餘小小并不打算堅持。“我不知道我到何時才會想嫁人,但若到那天你還沒娶,我就嫁你。”只要你還想娶,她暗忖,沒把話挑明。
東方展言卻聽出來了,眼眸細了細。“你不相信我只認定你?”
“我信,此刻我信;只是不知道你會認定多久。”注意到他身上還有沒拍掉的渣子,餘小小順手用帕子幫他撥掉。“這個時代——不,我想任何時代都一樣,情愛這事,可以堅定如石,也可以瞬息萬變。我還不是很明白情愛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但若因為一句承諾困住彼此一輩子,對你我都不公平,想想看,你才十七,我才二十——”
“十八,我滿十八了。”他指正,更進一步現實又殘忍地指出:“還有,你‘已經’二十,不是‘才’,城裏多少姑娘十六七歲就生子做娘,就你還到處亂跑,已經是老姑娘了。”他決定了,再也不在這女人面前營造什麽詩情畫意的浪漫,她根本不賞臉!
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不必費心思想着修飾婉轉拐彎抹角了,這女人的心根本就是鐵做的,堅強得很,刀槍不入!
紅顏老去向來不是餘小小會擔心的事,但他提醒了她。
的确,以這個時代來看,她是個“老”姑娘,唉。“那就更不知道你能認定多久了。”
東方展言氣得翻眼。就說吧,這女人刀槍不入啊!
“那就來比吧。真金不怕火煉,看誰撐得久。”他咬牙,發狠地說,不待她回應,伸臂勾來她的身子圈在懷裏,用力地吻住那張氣死人的理智小口。
淡淡的西瓜清甜,在相濡以沫的唇舌間流連。
在那仲夏的午後……
***
……細碎的、清脆的聲響,逐漸清晰。
“晤?”東方展言睜開眼,才意識到自己趴在桌上,不小心打起盹來了。
“醒了?”對面,正在吃兩瓜的餘小小打了招呼。
東方展言已經學乖了,不計較她不請自來、不問就吃的無禮,這些事夠他了解跟她計較這些只會讓自己更生氣。
簡單一句話——他認了。
“忙完了?”
“嗯。那小厮也醒了,方才已經跟他們解釋過,澄清了誤會。”
“餘神醫呢?”
“先回去了。剛學徒跑來報訊,說今天送來了一車天南星,我爹一樂,先趕回去了。”餘小小吃完一片瓜,看他,“是你差人送去的?”
他點頭。“今年收成的質量不錯。全數賣出流落市面被哄擡高價有點可惜,不如一部分送到餘人居救人實際。”
“先說了,我沒有現銀可以付給你。”
“我知道你付不起。”東方展言咧笑。“小小,都兩年了,你還看不出來嗎?”
咯蹬!心跳快了。“什麽?”
“少胡思亂想,你沒那麽大面子。”東方展言伸長手,輕彈她鼻頭”
“那是我對餘神醫的敬意。他能不收分文義診,我行有餘力,難道就不能送藥草幫襯麽?”
呃。“抱歉。”
“知道錯就好。”東方展言倒也沒生氣,只是難得啊,難得她在他面前也有錯的時候,怎能不好好享受一下被她道歉的滋味。
“我對你的心意不必用這種方式表示,送藥草什麽的非但讨不了好還會惹你生氣,我何苦來哉。餓麽?再讓夥計送點東西,就在這用膳?”
理虧在先,餘小小沒有異議,只說:“菜夠多了,不必再點。”
東方展言沒有異議,叫來夥計換上新的碗筷,又吩咐熱了幾樣菜,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用起飯來。
“你剛說我沒看出來,是沒看出什麽?”餘小小忽然問。
東方展言停箸,道:“你說餘人居賬目欠字連連,可曾見過有人上門讨債?”
餘小小仔細想了想,搖頭。“沒有。”
“所以我懷疑,那欠字是餘神醫自己記上的,至于對方讨不讨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江湖人是怎生的模樣,但以前在茶館裏聽多了說書先生描述的江湖轶事,感覺上江湖人多半重道義、恩仇必報,想來應該是為了報恩,又或者是敬重餘神醫的醫德才以藥草相贈吧?否則以餘神醫不計成本救人的态度,加上你後來的虧空,餘人居早就倒了。”
“誰虧空了。”有人不滿了。
“今日的診金就是那株龍柏附石吧?”東方展言指向被放在包廂角落、她來了之後才冒出來的樹石盆景。
呃……“我爹說由我決定。”赧然。“那姑娘付不出銀子,我就挑了她房裏這鹽當診金。”說着說着,笑了。
“怎?”難道還有插曲?
“那姑娘知道我讨這盆當診金的時候生氣了,說這是她心上人送的,威脅我要好好照顧,等她病愈會掙錢贖回。”
“倒是個有骨氣的姑娘。”東方展言夾了塊魚肉到她碗裏。“你怎麽說?”
“我說不想我養死它就快點好起來,我等着她帶銀子來贖。”想起那姑娘才剛退了麻沸氣颠的精神樣,餘小小笑彎了眼。“那姑娘身子骨夠硬朗,很快就能好起來。我期待她說到做到,最好是能帶她的心上人一起來贖,更是美事一樁。”
“難得看你作弄病人。”
“那姑娘的個性很像我妹妹……”
“你是指失散的親妹妹?”東方展言心裏一沈,見不慣她沮喪沒精神的模樣。“想找到你的家人嗎?也許我可以幫上忙。”
找?怎麽找7那不是天南地北的分離,而是古往今來的死別,用她原來的世界的時間推算,她已經是“古人”了。
東方展言之所以知道,是有回兩人聊天時,她不小心在他面前漏了口風,又怕他腦袋轉不過來,才把自己穿越時空來到這的事說成遭難與家人失散,方便他理解。
話說,那時候自己說着說着竟然就哭了,向爹坦言自己來處的時候也沒這麽失态過!而這個平常話多的男人那時偏是嘴巴閉得死緊,還轉身背對她,随便她哭。
有人是這麽安慰人的嗎?且還是他表白過的對象。
一般而言,男人看見自己喜歡的人在哭,應該是抱進懷裏大肆安慰一番才對吧,哪有人像他這樣的!
但——唉,自己也怪,因為他這樣,反而安心地放聲大哭。等自己哭完,他的背也濕得可以擰出水了。
一直壓在心裏隐藏深埋的,那一人榮立不屬于自己世界的孤單、無助、恐懼,好像通通在那一天随着眼淚流完了似的,整個人輕松了不少。
她沒有消失,只是到了另一個世界,就像到另一個國家生存,只是比較糟糕的是,她沒辦法寫信與家人聯系。
這麽想,讓她心裏好過了許多。
“不了,我早就不想了。”她說,吃進他送到嘴邊的咕睹肉,配了口飯。“天下之大,我相信他們會過得很好,和我一樣。”
“雖然我沒見過你的家人,但我想他們一定也和你一樣善待自己、随遇而安,像你這般——活得很自在,嚣張得很快樂。”
“最後一句可以省略,東方公子。”
“話就像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啊,餘大夫。”餘小小忍不住又瞪他一眼,看見他嘻皮笑臉毫無忌憚的模樣,也只能嘆口氣,拿他沒轍。
這男人的臉皮不知怎地,這兩年來愈發厚實,已經足以媲美城牆,刀劍不穿了,她腹诽。
用完膳,已近中時,白日做菜館生意的香滿樓也已經立起紅招,準備做夜間花樓生意了。
正好兩人也用完膳,東方展言會了帳,又掏出碎銀請香滿樓派人将她那盆“診金”先送回去,才牽起餘小小的手步出香滿樓。
走到大門時,恰巧與幾名早早上門尋芳問柳的公子哥兒擦身而過,後者忽然停了下來。
“你們大夥瞧瞧,那不是咱們金陵出了名的東方公子嗎?”尖酸的叫嚣刺向東方展言,大有挑釁發難的意思。
沒聽過的聲音,沒必要理的言語。東方展言沒停步,繼續與心上人并肩前行 。
可惜,會叫嚣發難通常表示不會輕易放過對方,吆喝随行家丁擋住兩人去路,一行四五個人才晃晃悠悠、大搖大擺走向他們。
那人又發了話,言語和聲音同樣尖酸:“久違了,東方四少——哦,不不,應該叫——哈,我也不知道該怎麽稱呼,畢竟你不是東方府的人,雖然冠着東方的姓,不過那是因為東方老爺人好心慈不與你計較,真要計較,恐怕你也不知道自己該姓啥吧,哈哈哈……”
“的确,這都要感謝東方老爺的寬厚。”東方展言揚笑,看着跟前一身儒裝、身材圓滾的男人。“這位公公好興致,跟着一夥人來逛花樓。”
噗嗤,餘小小忍俊不禁地竊笑。
這人陰損的個性還是沒變,嘴壞得要人命啊。
“公、公公?”男人驚叫,聲音尖且刺耳。“你、你竟敢說我是公、公公?”
“這種嗓子,難道不是?”東方展言反問得很故意。“公公請便,草民還有要事,不作陪了。”
“你、你——你這個不知道哪來的野種——”
“吳公子,”野種?才笑着的餘小小眼睛一咪,閃過薄怒。這人有什麽資格說這話,“你叫家丁私下訂的蛇床子、補骨脂、肉蓰蓉。還有——”
全是壯陽藥材?東方展言頗富興味地看向忽然又開始尖叫的吳公子。
“啊!啊啊啊!”成功蓋過餘小小的聲音,吳公子一張兇神惡煞臉立刻轉成讨好谄媚。“哎呀呀,這不是餘大大嗎,你怎麽也在這兒,在下有眼無珠,沒發現你,真是不好意思,呵呵咯咯咯……”緊張得直發熱啊!
吳公子拿出帕子拭汗,又摸出折扇猛揚。
這動作好熟啊……東方展言眯眼。“你該不會是那年跟我在茶館打架的人吧?”再轉看同行的幾名華服公子。“你們也是?”
見對方氣得咬牙切齒的模樣,東方展言就當他們是了。
他不認便罷,這一認又讓人知道他壓根沒把他們放在眼裏,還怎麽和平收場?
一名瘦矮的公子哥兒跳出來,目光別具深意地梭巡東方展言與餘小小,緞後落在餘小小身上。
東方展言下意識向前一步,将她護在身後。
“你們針對的是我。”他沈了臉。“別把她摻和進去。”
一副英雄救美的神氣樣又激起這些公子們藏在心裏的自卑感。
不過是個小妾偷帶進府的野種,竟敢對他們叫嚣!
這金陵上下的姑娘們眼睛都長到哪去了!就一個被趕出去、落拓到在城外種田過日子的人,長得再好看又怎麽着?能給她們好日子過嗎?攀個種田的會比跟着他們好過麽!
本以為當年這人被趕出東方府後就會窩在農村安度餘生,沒想到他不只相貌依然出衆,更囚與天争地圖食的農事鍛鏈,長高又變壯,眉宇間透露堅毅氣勢,穿着一襲破布衫進城,竟把全城的姑娘迷得昏天暗地,再度成為金陵的話題、姑娘們眼睛發光的對象。
就連他快談好的婚事也因此告吹,只因為提親的對象那日恰巧帶着丫鬟上街,又好死不死跟這人對上一眼,就這樣芳心暗許,回絕了他的提親!
怎麽不氣?怎能小恨?瘦矮的公子一雙火眼殺得東方展言幾千刀,可惜對方依舊氣定神閑,渾然不覺。
直到把話頭轉向他身邊的餘大夫,才見他動容皺眉,有心尋釁的人見狀,怎麽不趁機挑他軟筋。
“呵呵……不知道是誰啊,當年信誓旦旦說不會喜歡身板如參天大樹的姑娘,還說巴不得她離自己遠點,愈遠愈好。”
“是我又如何?”東方展言坦然承認,同時一手伸向後,握住某人的手,發現對方并未掙紮,安心地笑着繼續說:“不過全金陵的人不也都知道我眼光變了,此一時彼一時,這兩三年我長高不少也算配得上了,對你們而言,她或許還是參天大樹,但對我——
頓了下,收臂,将人摟貼在身側,一手将她驚訝擡起的臉按在肩頸間,下颚輕輕磨蹭她額角。
“對我來說,已經是小鳥依人。”敢笑話他們,哼,也不掂掂自己的身板,兩三年也不見長個兒的家夥敢笑話他跟他的女人!“小小兒,我們走。”
小小兒?他在叫誰啊?餘小小怔了神,就這麽被半摟半拖地走了。
“你這個混賬,去你的東方展言!”公子哥兒氣瘋了,又跳又叫吼罵道:“個兒高有啥了不起,我他奶奶的就不信你若沒長個兒還會挑上餘小小這棵參天大樹,”已經氣瘋到胡言亂語,不知道在罵誰了。
“怎麽不會?這麽好的姑娘,我又不是傻了,當然是死也要巴着不放。”東方展言停步,嚣張地摟着餘小小側身,挑眉睥睨。“沒聽過大樹底下好乘涼嗎?”
嗄?衆人愕然,被東方展言激得抓狂的人全蔫了,呆若木雞地看着自己永遠比不上的人揚長而去。
“大樹”也傻了,怔忡地讓他當街摟出城,沒意識到自己僅存的一丁點名聲,也在這男人明日張膽的親呢舉止下被銷毀殆盡,連渣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