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黑布揭去的瞬間, 那群人就被刀背壓住後頸迫使着跪下——

一群被絞短了頭發,口鼻被黑罩綁住的男人。

大多瘦削,卻并不虛弱, 跪在那裏都還梗着脖子,碎發下面露出一雙雙陰駭的眼,口中不時發出一聲一聲沉悶的怪聲。

仿佛是嗜血的猛獸,若非被縛住了口舌, 随時都會沖上來咬斷人的脖子。

神容過往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甚至有點懷疑這樣的還能否算是常人眼裏的人。

尤其是在這山野之間, 這群人身上更顯得獸性勃發。

“不用詫異, ”山宗說:“這已經是打理過的樣子了。”

所以本來的面目還要更可怖。

神容攥緊馬鞭:“他們怎肯聽你的話打理?”

山宗忽然笑了, 聽不出什麽意味:“這一批共有八十四人, 我事先進去制住了他們當中的四個,綁在了底牢深處, 今日又轉移了地方。那四個成了我的人質,餘下的八十個就不得不聽我號令。他們是一體的,當初一同入的底牢,講義氣得很。”

他說得慢條斯理,稀松平常,仿佛幹的不是件虎口拔牙的事,而是如穿葉拂花般閑逸。

卻已激得那群底牢重犯裏的一人猛撲了出來,被兵卒死死按住, 只能狠狠瞪着他, 露出左眼上一道指長的白疤,拉扯得那只眼都變了形, 猙獰異常。

山宗毫不在意,拖着刀走出一步, 在他們前面緩步走動:“就算是底牢重犯,也要言而有信,應了命就好好在這裏幹,否則我可以讓你們見天日,也可以讓你們上路。”

這下不止那人,幾乎所有人都死盯着他,但好歹沒有妄動了。

山宗擺下手,轉身走開。

衆兵卒早得了命令,着手将這群人的手鐐鎖鏈放長,為能讓他們苦勞做準備,又在每個人頸上套上挂有代號的木牌。

神容看到此刻,心裏全明白了。

她走去山宗身邊,小聲問:“你說這裏的八十人會聽話,确定麽?”

人都有私心,何況是一群窮兇極惡的重犯,難保不會在見了天日後丢下那四個被扣做人質的同伴脫逃。

“确定。”山宗語氣篤定。

她眼神又将他渾身上下看了一遍,輕聲說:“難怪這般模樣,你這和馴獸有何區別。”

山宗看她:“你是想說我比他們還危險?”

神容心想難道不是?臉上只動了下眼珠:“我可沒說,是你自己說的。”

他低笑:“那你何不離危險遠點?”

神容斜睨過去,他已回頭去查那些人的準備了。

那頭,胡十一挨在張威跟前嘀咕:“我現在才知道頭兒進那底牢是去幹什麽的,他竟這麽幫着金嬌嬌啊。”

張威道:“畢竟做過夫妻,你沒聽過那什麽,一日夫妻百日恩嗎?”

胡十一點頭,正好看到那兩人自一處不知說了什麽又散開,忍不住又道:“你別說,單論模樣,他倆做夫妻真是有點配。”

張威認同:“配,配。”

手鐐放長,腳鐐卻又多加一道,只給允許勞作的自由,想跑難上加難。

山宗擡手揮一下,胡十一和張威停了私下閑扯,馬上各帶人手散開,去周圍各處設好的點布防守衛。

之後會定時輪換人來看守,望薊山周圍如罩鐵桶,密不透風。

山宗轉頭,看向離他幾步之遙的女人:“你若想緩緩再用他們也行。”

神容心想小看她不成?

她已經接受了這批人,沒什麽好緩的,從懷裏取出一張黃麻紙說:“不等,馬上就開。”說着将圖紙交給東來,“拿去給他們認一認門路。”

山宗看着東來将那張黃麻紙展開,露出裏面一幅描畫的山形圖。

蜿蜒曲折的勾勒,清清楚楚,當中标注了礦眼,甚至下鏟處的字眼,眼又看向神容。

那是神容早就在描畫的礦眼位置圖,便是為這一日準備的。

東來拿着那幅圖走去那群人前面,舉起緩緩走動,确保每人都能看到。

那群人已被允許站起來,黑罩還在口上,偶爾的幾聲怪聲,如嘲如笑。

直到山宗手一動,铿然抽了一截腰邊的刀,又一把按回去。

仿若警告。

長孫家的随行護衛都已有經驗,神容讓東來帶着人先去按圖定點下鏟,之後苦力再由這群人承擔。

沉重的鎖鏈拖過山石,那群人在剛見到天日沒多久後就開始了首次苦勞。

一隊兵卒拿上鞭子跟着巡視。

東來帶着護衛們在礦眼附近幾十步的地方鑿了一鏟,然後讓開,去定另一處。

那群人被分做幾小股,隔開,用來分鑿各處定下的點。

起先沒有人動,那個之前想撲出來的白疤男人甚至在拿到開山鑽孔用的鐵釺時,還沉沉轉頭看了山宗一眼。

不巧,山宗抱着胳膊早已盯着他。

随之那白疤男人的旁邊終于走出去個男人,先下了第一釺。

有人帶了頭,陸續就有人動了。最後白疤男人也不得不下了釺。

鐵鏈沉重,他們每一下都要用三份的力,很快就喘粗如牛,汗濕囚衣。

神容遠遠看了一會兒,再看天色,頭頂天光又暗一分,山中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身邊腳步聲響,山宗走了過來,對她說:“走。”

神容跟上他的腳步。

經過胡十一和張威跟前時,二人不約而同地向山宗抱拳。

只因早有軍令,他們會在他不在時留在山裏鎮守。

山宗走下山道,一手扯了馬缰:“可以回城了。”

神容也牽了自己的馬,回看一眼山裏。

“放心。”他翻身上馬,說了這兩個字。

她也不知他從哪裏來的這麽篤定的底氣,但看模樣的确是鎮住了那群人,點點頭說:“那好吧。”

踩镫上馬的時候,東來和護衛們也出來了,不過都只騎上馬在遠處跟随,并未上前。

護送神容來的那隊人也留在了山裏,只有山宗一人騎着馬和她同行。

神容本以為他會半道轉向去軍所,誰知他一直走的是回城方向。

到進了城,他勒停了馬,一躍下來說:“等他們過來,你和他們一起回官舍,我還有事。”

神容心想難怪和她同行了一路,還道是好心要送她。

後面東來還沒跟上來,山宗先進了城頭下一間開着門的屋子。

裏面沒人住,有兩個守城兵在休息,見到他就抱拳出去了。

神容下馬跟進去,他已經坐下,此時才發現了身上的灰塵,拍了兩下,将腰間掖着的衣擺也拿下來。

神容與他隔着一臂寬的小案坐下,他忽然轉頭過來,看住她。

她不禁問:“做什麽這樣看我?”

山宗說:“你從哪兒學來懂礦的本事?”

從看到那幅圖的時候起他就确信了,她應當懂行。

神容不料他突然問起這個,手指玩着馬鞭說:“你不是不打探了麽?”

他手臂在案邊一搭,坐随意了,扯扯嘴角:“随你,你也可以不答。”

明明問話的是他,倒好像能牽人鼻子似的。

神容擱下馬鞭,側過身正對他,故意往他那兒傾了傾:“其實我真正懂的不是礦。”

山宗的臉又轉過來。

她伸着根手指随意指了下門外:“是山川河澤,尤其是山,你信不信?”

他既不說信,也不說不信,只是盯着她:“山?”

神容一手支腮,賣關子似的,眼神瞄着他,如鈎輕扯:“或許有一日,你這‘萬山之宗’,也會被我懂得透透徹徹呢。”

他黑漆漆的眼落在她臉上,嘴角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有一會兒才說:“恐怕沒那一日。”

不等神容說話,他忽就坐正,朝門口看去。

有人來了。

神容抿住唇,也收手坐正。

從門外進來的是趙扶眉。

她手裏提着一摞捆在一起的藥紙包,先看了眼神容,轉而向山宗見禮:“山使,你先前交代的藥我準備好了。”

山宗颔首:“放着吧。”

趙扶眉過來将那一摞藥放在案上,又向神容欠身:“貴人也在,先前遇到山使出城,他交代說有一批久未見天日的犯人出來服苦役,有些帶着傷病,怕誤了正事,叫我備些藥給他們。”

藥就堆在手邊,快堆滿整個小案,神容拿了馬鞭站起來:“有勞你。”

趙扶眉溫笑,轉頭又對山宗道:“老軍醫走了,我跟着他老人家三載也只學了些皮毛,這些藥怕是配得不好。”

山宗嗯一聲,看起來很無所謂:“能用就行了。”

趙扶眉低頭從袖中取出紙張:“這是用法……”

神容聽着她在那裏說着話,注意到門外東來早已到了,已在她馬旁等着。

她瞥一眼山宗,又看一眼趙扶眉在他跟前疊手身前,溫順的模樣,卻想起了幾個時辰前,對方在城門口問她那句是否又去找他的話,竟輕輕笑了笑。

都是女子,有些小心思心照不宣,她又不傻。

山宗聽着趙扶眉的幾句話,雖沒擡眼,也留心到了一截披風下擺自眼前輕輕而過的動靜。

水青的披風下擺掩着女人的小腿,轉身如旋,自他眼底劃過,朝向門外。

“山使自己的傷是否已好了?”趙扶眉忽然問。

“嗯。”山宗看時候差不多了,拿了藥,起身往外走。

趙扶眉看他要走了,餘話不再多言,在他身後福身說了句:“山使慢走。”

山宗出門,将藥紙包扣上馬背,翻身而上,要走之前左右看了一眼,四周已無人影。

神容剛才自他眼前悄然出了門,東來和護衛們都不在,原來已經一聲不響地回官舍了。

這回居然說走就走了。

他沒來由地想完,缰繩一扯,策馬反向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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