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廣源忽然發現, 官舍裏竟又開始進進出出的忙碌了,倒與先前長孫侍郎還在時一樣。

他也不知貴人在忙碌什麽,但想起先前郎君叫貴人入山去等他, 料想忙的事二人會常在一處,暗地裏還有點欣喜。

早上,城門開啓的鼓聲剛響過,他就目送神容帶着護衛們又入山去了。

不想他們走了沒多久, 刺史府的一個下人就來了官舍, 送來了份帖子。

廣源身為管事去接下, 聽說是給神容的, 且要即刻送到, 便揣着帖子趕往山裏去送一趟。

時候尚早, 山裏秋霧缭繞。

因着守衛嚴密,廣源到了也沒能進去, 只在入山口。

恰好雷大帶隊來換崗了胡十一的人,後者打着呵欠出山,兩廂撞個正着。

一見到他胡十一就說:“你怎麽來了,這裏可不是随便能進的,要不是看你是頭兒的下手,還沒進山你就被摁下了。”廣源從懷裏拿出刺史府的帖子:“那你幫我把這交給貴人就是了。”

胡十一嘀咕他小子伺候金嬌嬌可太盡心了,哪像是對自家郎君的前夫人,拿着帖子回頭去送了。

廣源伸頭看了一眼山裏, 什麽也看不清, 只聽見哐啷作響的鑿山聲,也不知裏面是什麽情形, 貴人忙的事情還真是有些奇特。

神容身罩披風,戴着兜帽, 站在樹影下,正看着那群人開鑿。

拿着鞭子的兵卒跟随得分外戒備,時刻巡視不停。

那群人仍是那幅如獸如鬼的模樣,拖着沉重的鎖鏈,一小股一小股地圍繞礦眼散開,重複着拖滞的擡臂落下,擡臂落下的動作,竟然真的沒有人跑。

她看了一遍那些開鑿出來的孔洞,覺得他們真是有些異于常人,大約也是用過了藥的确有用,如此繁重嚴苛的勞作居然速度也能跟上,難怪被關在底牢裏還能那樣逞兇鬥狠。

胡十一拿着那份帖子送了過來,旁邊的東來攔他一下,先接了才送到神容手裏。

他心裏叽歪,這些高門望族真是規矩多。

神容打開看了一眼,原來是幽州要行冬祭了。

這是幽州每年的大事,今年因大獄裏出了場亂子,趙進鐮就将此事提了前,因而遞了帖子來請神容。

她合上,問胡十一:“冬祭請我做什麽?”

胡十一恍然大悟道:“我道是什麽事,合着是要冬祭了,刺史一定是想請貴人去熱鬧熱鬧呗。”

他心想天底下哪個女子會天天待在山裏,有這種事不用請都去了。

神容明白了,看看左右,山宗今日沒來。

她只在心裏過了一下,收起帖子,吩咐東來:“你留在這裏,替我盯着他們。”

東來稱是。

神容走出樹影,恰好一小股搬石的重犯過來。

一股五六人成一縱,看到她,幾乎全都甩頭看了過來,尤其是打頭的,綁着口鼻的黑罩下怪聲沉沉,眼神狠戾得像是要吃人。

這種地方有個女人,總顯得分外軟弱可欺。

神容察覺,之前山宗在時他們沒能造次,猜他們是趁他不在想吓唬自己,但她又不是第一回 見他們的時候了,早已不懼。

她幹脆停下,扶一下兜帽,冷冷回視回去。

緊接着是兵卒揮鞭子抽去的聲音:“亂看什麽!”

那群人挨了抽,臉才陸續低下去了,為首的那個大概是覺得沒吓到她,低頭時黑罩下又出了一陣怪聲。

神容看了眼那個打頭的,就是之前那左眼有道白疤的男人,留心了一下他脖子上的木牌,上面的代號是未申五。

這一定就是裏面最兇狠難馴的一個。

她轉頭出去。

廣源還沒走,見她出來,見禮道:“貴人可是接到帖子要回去了?”

神容點點頭。

他立即問:“不等郎君來?”

神容看他一眼,反問:“他需要我等什麽?”

廣源一時無話可說。

神容今日入山來時沒帶紫瑞,現在把東來留在了山裏監督開礦,坐上馬時說:“你跟我走一趟。”

廣源提提神,爬上馬背跟着她。

冬祭對幽州來說确實是件大事,官署裏,諸位官員會在刺史帶領下祭拜祈福;城中則也會跟着有些活動,商販買賣自然也積極,因而就很熱鬧。

這些趙進鐮在帖子裏都寫了,他是請神容去官署觀禮的。

帖中說既得知山宗已然帶人入山,祭拜時理應一并祭告上蒼,祈求保佑開礦順利。

這麽一說,神容倒不得不來了。

然而入山時城裏還沒開始熱鬧,再回城已有官差在街頭騎馬敲鑼的将冬祭消息傳開,陸續就湧出了人。

道路有礙,神容領着廣源騎馬趕到官署時便晚了。

官署裏祭禮已畢,大門口車馬頻動,官員們已陸續散去。

廣源路上才知道是冬祭提前了,進了官署大門便下意識地找郎君,可一路進去也沒看見他人影。

也是,往常他就不愛湊這個熱鬧,這回也未必會來。

早有小官差去裏面通報了,神容沒走幾步,何氏便帶着人出來了。

她今日穿着莊重的厚錦襦裙,愈發顯出幾分富态,笑着迎上來道:“還以為女郎不來了,都怪我們去請得晚。”

其實是因着她跟山宗的事有些尴尬,何氏和趙進鐮特地商議了一下要不要請,這才決定晚了。

神容掀去兜帽,并不在意:“不必客氣,我近來正好也忙。”

說完忽然發現何氏身後還跟着趙扶眉。

大概也是來觀禮的,她穿了身對襟襦裙,一襲的水藍,也有些鄭重。

何氏怕她們不認識,介紹了一下:“這是扶眉,是我與夫君收的義妹。”

趙扶眉笑道:“我與貴人早已見過幾回了。”

何氏聽了很高興:“那也是好事,那就多個人陪伴女郎了。”

接着又提議道:“好在城裏剛開始熱鬧,倒比剛才的祭典有意思多了,女郎現在來了,不妨一起去城中看看。”

趙扶眉也說:“便請女郎賞光同行吧,否則常去山中,也是無趣。”

神容笑笑:“山裏其實很有趣。”

說完也沒提答不答應同行,轉身先行出去了。

何氏對趙扶眉笑道:“瞧見沒,長孫女郎其實也是個愛說趣的人。”

趙扶眉跟着笑了笑,要走時注意到今日在神容跟前伺候的不是之前見過的侍女,也不是那個少年護衛,而是廣源,多看了好幾眼。

何氏看見她眼神,壓低聲:“你也發現了?我先前還奇怪廣源為何對長孫女郎如此盡心,如今才知道緣由了。”

趙扶眉點頭:“嗯,聽說她與山使做過夫妻。”

“正是了。”何氏輕語完,便示意她不要說了。

城中比來時更熱鬧了。

神容的馬暫時騎不得,交給跟随的護衛牽着。

一隊軍所兵卒照例護送她返城,此時才離去返回山中了。

神容将兜帽又戴上,步行在喧鬧的大街上。

四周都是護衛,還有刺史府的仆從,沒有路人能近身。

神容走慢了點,便聽見了後方何氏的低語:“……我與你義兄都在計劃着了,老軍醫既已走了,你年紀實在拖大了,會盡快給你找個好人家的。”

趙扶眉小聲回:“我知道了,多謝義兄義嫂。”

神容只當沒聽見,左右與她也沒什麽關系。

忽的身側廣源一動,竟越過她往前小跑過去了。

“郎君!”

神容擡頭,看見原本人來人往的街道往兩側分散如破潮,山宗提刀跨馬,一個兵卒沒帶,就這麽現了身。

看到廣源的時候他就發現了神容,又見她穿着胡衣,外罩披風,便知道她是從山裏來的。

他下了馬,廣源立即為他牽住。

何氏已笑着走過來:“山使今年也來晚了,否則祭典你該與夫君一起主持才是。”

山宗說:“軍所要練兵。”

何氏就知道又是這理由,習慣了,他不想來,還有人能勉強不成?她也不過只是客氣罷了,說完瞄瞄神容,便無話可說了。

趙扶眉如往常般向他見禮。

山宗點了個頭,看了眼神容。

她正好緩步走到跟前來,腳下沒停。

他轉身,邊走邊問了句:“趙進鐮請你來的?”

“嗯。”神容放低聲,雖如常言語,但下意識裏就是不想叫後面的何氏和趙扶眉聽見:“我也來晚了,第一次聽說幽州還有冬祭。”

大約是因為剛在演武場裏練完兵的緣故,山宗的嗓音低下時略啞:“以往幽州受關外侵襲多在秋後入冬,這幾年太平,就有了這冬祭。”

神容想了想就明白了:“所以幽州才每到秋冬季就加強戒嚴是麽?”

“嗯。”

兩個人雖然說着話,彼此卻又目不斜視,尤其是山宗,離神容大概有一臂距離。

若非聽到些寥寥字音,後面的何氏和趙扶眉幾乎看不出二人是在交談。

神容瞥了一眼彼此中間空着的位置,不知為何,居然很想看看後面趙扶眉的神情。

先前她先行離開了那間城下的屋子,回了官舍,不知道他們後來還說了些什麽。

她有些漫無目的地想:只說藥麽?

“郎君。”廣源喚了一聲,指着前方道:“既然已來晚了,那裏有百姓們放河燈祭祀的,不如去看看,便也不算是空跑一趟了。”

何氏聽見了,正好覺得走的有些乏了,點頭說:“挺好。”

神容不置可否,旁邊山宗也沒說什麽。

不知不覺到了地方,古樸的石橋下,是條不長不寬的城中河流。

民間百姓行冬祭,便大多是放河燈,從早到晚的放。

此時河邊兩岸都有了不少人,甚至有人就在河邊現做河燈賣,水面上漂出一盞又一盞各色燈影。

神容站在河邊看了看,以前這裏可能真受過不少戰事之苦,她還記得先前有個挂花挂草求避戰禍的日子呢。

想到這裏,她不禁看一眼山宗。

他在這裏鎮守,雖然百姓們都對他畏懼得很,但何氏也說過,幽州內安外防都要靠他。山宗明明直視前方,但她兜帽一動,就已敏銳察覺:“你看什麽?”

神容暗想太機警了,一邊說:“看你要不要放啊。”

他笑一下:“這是祭祀親人和戰死将士的,我從沒這個閑心。”

神容想起他在大獄裏手起刀落的冷硬模樣,心想他的确不會有這種閑心。

何氏和趙扶眉很快也走了過來。

廣源守在那兒,躬身道:“這面河岸人多,對岸人要少些,刺史夫人不妨去那裏,免得被推擠沖撞。”

何氏倒不介意這活動,來這裏也是陪趙扶眉祭奠一下親人。何況山宗和神容在這頭,她這知情的在旁也不自在,便叫趙扶眉道:“那我們便去對岸。”

趙扶眉隔着護衛們的身影朝岸邊看了一眼,應一聲,跟着何氏上橋走了。

其實這頭百姓不用見到長孫家那一群護衛,單只見到山宗本人就已主動回避了。

廣源已買好了河燈送過去:“貴人放一盞吧,來都來了。”

神容伸手接了。

廣源看看她,又悄悄看一眼站在一旁的郎君。

他心裏抱着微小的希冀,不知郎君和貴人還有無可能,若有,或許郎君也就能重返山家了。

神容在河邊蹲下,托着那盞做成蓮花狀的河燈去放。

河水裏映出她的身影,旁邊是男人黑衣飒然,臂下攜刀,長身直立。

對岸似有目光,神容看過去,對上了趙扶眉蹲在那裏看來的視線。

她也正在放河燈,目光交彙,她微笑不語,低頭将河燈放了出去。

神容便也笑了笑。

“你笑什麽?”山宗的聲音忽然響在頭頂。

她擡頭看到他正看着自己,收了笑容,淡然說:“覺得有些事有趣罷了。”

山宗看了眼她手中,忽也一笑。

她覺得不對,低頭一看,剛才說話時就放着燈,手裏河燈早已漂了出去,但她胡衣的袖口也不小心浸了水。

她蹙了蹙眉,站起來,捏着那濕答答的袖口側過身,瞥他一眼:“替我擋擋。”

山宗臉上帶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神容自覺失儀,也不想被護衛和廣源他們瞧見,以披風遮擋,細細擰了一下,又挽着那胡衣袖口卷起幾道,取了帕子擦拭被弄濕的小臂。

山宗無意一瞥,就看見了身側她那一截雪白手臂,如瓷如綢。

她低着頭專心致志,露出的一截後頸也如雪生白。

他轉開視線。

神容忽在此時擡了頭,眼瞄着他,輕語:“好看麽?”

山宗眼轉回來,低笑:“沒留意。”

神容抿唇,拉下衣袖,斜他一眼:“随你,我要回去更衣了。”說完轉頭往外。

她直接走了,廣源只得跟上。

山宗摸着刀,又無聲一笑,随後想起對岸有人,才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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