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謝潤钰從同桌手上接過英語卷子。謝潤琢大概是怕最後給傳不見了,還替他在左上角寫了名字。一筆一畫如同騰猨過樹,逸虬得水,十分好看。
見字如面,謝潤钰一下子就不想把這張卷子上交了,他跟藏寶貝似的把卷子疊了起來,拿小刀将左上角剪下,裝進收納夾裏。
過了沒多久,他想了想,還是将紙條拿出來,找人借了透明膠貼在桌子上。
他甚至想,要是聽不下課了,可以看看這三個字,那時大概會好一些。
期末漸漸逼近,謝潤钰聽了謝潤琢的話,不再在中午時坐五站路的公交去找他,而是自己在食堂随便吃一頓就算解決。
慢慢堅持下來,他的英語成績也算小有起色,轉眼就到了這屆高考生考試的日子,他們需要給考生騰考場,因而得了兩天假期。
謝潤钰帶着厚厚的卷子跑到苦檸去學習,美名其曰環境好,其實只是想多看兩眼謝潤琢而已。
謝潤琢礙于工作原因不常回家,本來開苦檸這個書店只是出于興趣愛好,沒想到最後反而紅火起來,常常忙得連飯都沒時間吃。謝潤钰想着回家也沒人,幹脆過來苦檸也是一樣的。
謝潤琢拿着牛奶過來看他寫過的卷子。
在開書店之前,謝潤琢也曾義務勞動性質地當過一段時間的老師,因此身上難免沾了點書生氣,起初拿着卷子看只是走個形式,後來發現謝潤钰有道題寫錯了便開始認真起來,拿了鉛筆在一旁寫批注。
寫吧寫吧,多寫一點就更好了。
謝潤钰眯着眼睛看着他寫,手裏還不斷動着筆,假裝在打草稿的樣子,事實上他的心思早就飛了。
“這兩道題是相似的,你都是在同一個位置錯了,自己再看看。”有店員過來叫謝潤琢,謝潤琢便放下筆,指了指卷子上的兩個地方,站起來跟着那個店員往書架的方向走。
謝潤钰撇撇嘴,仍是認真地把那兩道題看了一遍,把過程改了一次,這才拿起剛剛擱置的卷子繼續寫。
彼時的那段時光,後來再去想,是十分難得和惬意的,至少那時的他還只是個學生,走在外面是可以享受學生價的,在陳曼眼裏是擔不了大事的孩子,因此可以毫無節制地享受謝潤琢給予的照顧。
然而也正是這樣一個身份,讓他所說出的話成了戲言,分量輕到了塵埃裏。
Advertisement
“哥,晚上要不要到外面去吃?媽說今晚她要和同事一起出去,讓我們自己解決晚飯。”謝潤钰背着包走到櫃臺邊,看着正在處理書籍信息的男人。
他微微彎起眼笑着,與謝潤琢有六七分相似的眉目間帶着些少年人的溫情。
“可以,你想去哪裏吃?”謝潤钰看了眼表,将沒整理完的書放到一邊,拿了便利貼在上面寫字。
謝潤钰拿餘光瞟了一眼,便利貼是給一個叫徐璇的人的。他記得這個人,和謝潤琢一樣喜歡待在舊書區,算是謝潤琢的合夥人。
“潤钰?”
謝潤钰想得出神,聽見謝潤琢帶着疑惑的聲音才意識到自己發呆去了,連忙笑着報了一家店的名字。
謝潤琢和徐璇多般配啊,以後有機會的話一定會在一起的吧。他半是欣慰半是苦澀地想,慢慢地連着那點欣慰都成了苦澀。
他們最後去了苦檸附近的一家小餐館,環境還算不錯,主要是以前就經常來吃,謝潤钰早就習慣了那裏菜的味道。
然而等他拿到嶄新的菜單,看到陌生的菜名,再愣愣地看向一旁的服務生時,他才終于反應過來,他和謝潤琢已經太久沒來了,這裏已經重新裝修換了廚師。
他有些悶悶不樂地嚼着菜,只覺得新菜的味道一點也不好,味同嚼蠟,再擡起頭看對面的謝潤琢,好像是沒覺得和以前有什麽區別,一直安安靜靜地吃着飯。
“哥。”開口的那一瞬間,過往的記憶便翻湧起來,連帶着心裏嗡得一聲響,像是敲碎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謝潤钰拿着湯勺不斷地在碗裏攪着,眼睑輕垂。“你會和徐璇姐在一起嗎?”
謝潤琢有些驚訝地看着他,半響才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謝潤钰的頭:“怎麽了?在班上有喜歡的人了?”
“不是。”謝潤钰張了張嘴,覺得自己說不下去了。
他把湯勺一丢,拿起一旁的包,聲音壓在喉嚨裏擠出來:“我先回家了,哥你還要回店裏忙吧,那……路上小心。”
謝潤钰的整個人際圈裏,他重視的人,除了父母就只有謝潤琢,他的親哥哥。
他比他要小,因而自然而然地得到了他的照顧,不管做錯了什麽,都可以得到原諒,不管想要什麽,謝潤琢也都會在斟酌後給他。
七八歲的時候,他因為鬧着玩打翻了開水,燙傷了謝潤琢的手,在手背上留下了刺眼又醜陋的傷疤。
從那以後謝潤琢就戴上了手套,卻依然對他笑眼相迎,不曾計較過這件事。
謝潤钰滿懷愧疚,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樣鬧他,慢慢地也開始和謝潤琢一起學習。
他愛有創造性的東西,卻不愛讀那些文字艱澀的書。謝潤琢與他恰恰相反,常常是一泡圖書館就是一整天。他無處可去,便也跟着泡,只是讀的不是書,是手機裏的游戲指南。
他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發現自己喜歡謝潤琢的。
像是懸崖峭壁上開出的花,理應不能開的,理應枯萎的,可它偏偏生長得十分旺盛,哪怕沒有外部給予營養和雨水,也能自己生存,不管被惡劣的環境折磨多少次,也不會死去,比山巅的勁松長得還要好。
正如他心裏蔓延得漫山遍野的愛戀。
他從開始,就已經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條沒有歸途的路。
前路天寒地凍,漫長無盡,甚至看不清哪裏有雜草荊棘,哪裏平坦,往往只有受了傷,才發現自己踩在了尖刺上。
他拖着身軀與滿腔無處安放的情意,在這樣的路上前行,不斷地走向未知的終點。或者沒有終點。
謝潤钰也不知道終點在哪裏,可能縱使謝潤琢以後結婚生子,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安樂荟以前說,像他這種性格,以後要是有了戀人會吃虧。為什麽呢?因為一心一意付出太多,太固執,認定了就不放手,殊不知長在對方身上的心是冷是熱,自己根本押不準。
把生殺予奪的權利交給了對方,卻把自己置身于火爐之上。
謝潤钰低着頭往車站走,身旁經過一對小打小鬧的情侶,他深吸一口氣,擡起頭看着幹淨如洗的天空。
在這裏,很少會有這樣的天氣,常年變化無常的天氣讓天空總是陰雲密布,亦或是太陽烈得一絲雲都看不見。今天白天也是很熱的,可夜晚突然降了溫,讓他看見了這樣幹淨的天空。
他有時會覺得很累,會想要放棄,幹脆被調出班去算了,可謝潤琢的存在,又像是一記針劑,不斷地提醒他,不能自甘堕落,他便爬起來,再往上走。
與其說他們班是溫情的一家人,不如說大家都已經被班主任惡意增加的學習任務壓垮了身體跟心理,唯恐哪一次考試結束,班上就少了一個人。
謝潤钰嘆氣,想起自己在謝潤琢面前欲言又止,想把這樣的現狀告訴他,卻又不甘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而退縮的樣子。
他總是這樣。
在謝潤琢面前,盡力想表現出最好的自己。
謝潤钰磨蹭着到了車站,因為擔心上課手機響了被老師注意,他養成了開靜音的習慣,這會兒打開來看,才發現謝潤琢給他打了兩個電話。他眼角一跳,連忙回了過去。
謝潤琢那邊很快就接了,似乎還松了口氣,背景音很是嘈雜,不斷有汽車鳴笛的聲音響起。他說:“我剛剛看到附近出了車禍,想問問你到哪兒了。沒事吧?”
謝潤钰忽然噤聲。明明只是兄長對弟弟的一句再正常不過的關心,他卻滿心雀躍地想要跳起來。
他連忙點頭,點完了才想起來謝潤琢是看不見的,又立刻改口接道:“沒事。哥,你回苦檸了嗎?你沒事吧?”
“徐璇已經到那邊了,她說接下來的事她處理,我就不過去了。”謝潤琢似乎是在笑,“已經上車了嗎?我馬上到車站,沒上車的話可以一起回去,我今天不回自己住的地方。”
“好,我等你。”
謝潤钰挂了電話,看見一輛正好可以到家的車從面前開過也沒有像平常一樣跑上去,他想了想,覺得不能在這兒枯等,免得謝潤琢看見了覺得他不會安排時間,于是就把包裏的英語單詞本拿了出來。
老師要求他們在高三前背完整本,謝潤钰拖拖拉拉地背完了三分之二,不過這已經足夠他完成很大一部分的閱讀了,至少理解上沒有障礙。
謝潤钰一心鑽在背單詞裏,謝潤琢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他低着頭看單詞本,嘴裏還念念有詞的模樣,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別這麽用功啊,你這樣讓我有種危機感,好像我當初學習時都沒有這麽努力的。”
“哪兒有啊,再說你都已經工作了,危機感這種東西不會有的吧。”
“不一定啊,學習永無止境嘛。”
“哥,你這是毒雞湯?”
謝潤琢笑了兩聲,餘光裏瞟到一輛公車進了站,連忙拉了謝潤钰的手腕往前走了兩步,說道:“車來了。”
謝潤钰愣了神,盡管隔着一層手套的布料,但他還是清楚地感知到了謝潤琢手心裏的熱度。
他輕輕地彎起手指,碰了一下手心的位置,又飛快地收回,動作小到謝潤琢完全沒注意到。
但這也足夠讓他心情愉快起來了。
假期之後重返學校,這一學期僅剩的日子不多,然而他們的進度還沒有走完,所有可以玩樂的課都被壓榨得所剩無幾,老師恨不得把一節課掰成兩節課用,瘋狂地往他們腦子裏灌輸知識重點。
溫度漸漸上來,高溫下有不少女生都中暑被迫回家休息,班主任只好歸還了他們開空調的權利。大家很是雀躍,學習熱度都上升了不少。
晚自習下課,外面已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謝潤钰跟幾個相熟的同學道了別,挎着背包往外走。
裏面沉甸甸的書本像是無數人給予他的期望,如同枷鎖一般,時刻提醒着他自己的身份,在哪裏,現在是什麽時候。
謝潤钰站在教學樓外,能看見高三的那兩層樓燈已經滅了,他今晚回去就能看見陳曼的身影,但不知怎麽的,謝潤钰卻無法開心起來。
“再過一段時間我們就要讓那裏的燈重新亮起了。”安樂荟出現在他身後,手裏拿着書,“期末加油,希望開學的時候還能見到你。”
“你也是。”謝潤钰沖她點點頭。
步入高三意味着什麽,謝潤钰不知道,他只知道以後見到謝潤琢的時間會越來越少。
謝潤琢高三的時候他在哪裏呢?對了,那時候謝潤琢在國外,他在國內,對哥哥所遭遇的事情一無所知。
陳曼帶着謝潤琢回來時,風塵仆仆的模樣像是有幾十年沒見,臉色灰沉沉的,外套也是灰褐色的,耷拉着精神,對站起來神情緊張的謝竹行搖了搖頭。
謝潤钰不知道那一個動作代表了什麽,傳達了什麽信息,他只是貼着牆根站着,手裏還拿着剛做好的紙模,想送給回來的哥哥作為久別重逢的禮物,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愣住了。
謝潤琢坐在沙發上,溫順的五官看上去十分妥帖,察覺到謝潤钰的視線時,他還笑了笑。
但謝潤钰說的絲毫沒有因此而松一口氣,他看見謝潤琢消瘦的模樣,看見他因為動過手術而留下來淺淺的疤痕的眼角處的皮膚,還有拿在手裏的眼鏡。
謝潤钰這才像是被從厚厚的鼓裏給拉了出來,不再是一頭霧水。
謝潤琢在外校交流學習時被他人誤傷,眼睛受創,盡管及時采取了措施,但仍是無法改變什麽,他不得已只能戴上眼鏡,而就算如此,謝潤琢有時也還是會看不清東西,比高度近視還要嚴重,而且随時有失明的可能。
憤怒像是沸騰的水,不斷地胸腔裏蔓延,灼燒了內壁。
謝潤钰急切地想要找到那個誤傷謝潤琢的人做點什麽,慢慢地又反應過來自己根本改變不了什麽的事實。他無力地垂下手,眼裏瞬間黯淡下來。
他終于發覺,謝潤琢對他而言有多重要,而他對謝潤琢的感情,也是不同于對親人的。
是一份注定不被世俗所容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