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謝潤琢在高三那年選擇了出國,并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願。
因為中考的失敗,他不得已就讀于一個以外國語為主要教學內容的私立學校。
每年高昂的學費并不是重點,重點是學校的師資不是非常好,除了一周來三次的外教,其他的老師都不屬于優秀教師那一列,尤其在謝竹行眼中,更是失敗。
放任他在這樣的學校裏讀了兩年,謝竹行終于在一次家長會結束後忍無可忍,一人拍板要送他出國。
陳曼當時因為工作原因,遠在西藏地區支教,信號不佳,沒能和他站在同一戰線,而家裏只剩下一個同樣在上學的謝潤钰。謝潤琢的反駁與抗拒被駁回,他被迫帶着行李出國。
所幸那所學校給他創造了很好的外國語環境,他在出國後,一個人依然能夠自力更生。陳曼有時會去看他,他也會和謝潤钰視頻通話。
謝潤钰正值一個精力充沛得仿佛用不完的年紀,總愛和同學去打球玩鬧,玩過了身上會有傷。盡管是視頻通話,謝潤琢也難以忽略心裏泛起的心疼。
他不斷地告訴自己,堅持下去,完成學業,然後不管怎麽樣,一定要回去。
他的确回去了,但卻不是完成學業後帶着榮譽回去,而是帶着傷回去的。
那場鬥毆本與他無關,他原本也不會卷入其中,但那個被群攻的男孩子和謝潤钰實在太像了。同樣的倔強,同樣的不肯服輸,寧肯咬牙被打得半死也不說一句話。
謝潤琢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一股腦地往上沖,把他的理智沖得七零八散,整個人變得神昏腦脹,不知道今夕何夕。等他回過神來時,人已經和對方扭打在一起。
那個男孩事後感謝了他,也表達了歉意,打人的一方也給予了賠償。但謝潤琢還是因為打架鬥毆而在檔案上留下污點,并因此而讓自己有了失明的潛在威脅。
他從沒想過,複發的那一天會來的這麽快。明明他以為不會有這麽一天的。
說來說去,也不過是一句世事無常。
臨近春節,謝潤琢開始長期地待在苦檸的休息室裏不回家,一直在補課的謝潤钰起初完全不知情,還是後來聽徐璇說才知道這件事,當天晚上下了課他就往苦檸跑。
苦檸已經關門,但繞到後面去,能看見休息室的燈是亮的。因為前段時間經常來幫忙,徐璇就也給了他一把備用鑰匙。謝潤钰拿着鑰匙打開了門,慢慢地走到休息室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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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黃的光透過門縫洩出來,他敲了兩下門,沒有聽到有人應答,便伸手扭開了門把。
休息室不大,剛好夠放下一張桌子和一條長沙發,謝潤钰一眼就看見沙發上放着的被子。謝潤琢坐在桌前,可能是因為太困了,他竟然低着頭睡着了,手裏還拿着筆。
謝潤琢的頭猛地往下一點,謝潤钰連忙跑過去伸出自己的胳膊,沒讓謝潤琢的下巴磕在桌上。
他抽出那支筆放到一邊,又小心翼翼地摘下謝潤琢的眼鏡,湊過去叫他:“哥,困了回家裏睡,好不好?”
謝潤琢大抵是困狠了,迷迷瞪瞪地搖了搖頭。沒了眼鏡,他看什麽都像是加了一米厚的馬賽克濾鏡。
為了能看清謝潤钰的臉,謝潤琢往前傾了傾身子,于是手就那樣自然而然地搭上了謝潤钰的肩膀,鼻尖貼着他的。
這是一個适合接吻的動作。
但謝潤琢只是在确認了他的确就是謝潤钰後,身體就往後一垂,人軟軟地癱了下去。
謝潤钰心道不對,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這才發現謝潤琢是發燒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謝潤琢生病,這下更是慌得不行,手忙腳亂地拿手機給陳曼打電話,又翻箱倒櫃找出一件還算厚實的衣服往謝潤琢身上套。
他帶着謝潤琢到外面等,陳曼不一會兒就開車趕來,看了看謝潤琢的樣子,又皺着眉摸了下他的額頭,從謝潤钰懷裏拉過他,讓謝潤琢躺在了後座上。
“媽,哥以前沒有發過燒,這次是不是因為天氣冷,他又穿少了?”
陳曼漫不經心地把車門關上,聞言抿了下嘴:“可能吧。”
她之所以這樣不确定,是因為謝潤琢在國外治療眼睛時,有一段時間也是這樣的。
突然發燒,反複無常,剛剛退下去,一個晚上就能燒回來,大腦是混沌的,聽不清任何人講話,只會念一個名字,潤钰。
謝潤琢說,他答應了謝潤钰要在功課結束後就回家,他不想食言。
醫生也只能采取保守治療觀察情況,采取可以斬草除根的手術又無疑是在鋼絲上走路,陳曼拗不過謝潤琢,只好帶着他回去。
那之後謝潤琢就戴上了眼鏡,也沒再出現過發燒,視野不清楚的情況。
難道這一次,是舊病複發?
檢查結果要第二天才能出,現在只能給謝潤琢打普通的退燒藥。陳曼拿着繳費單走到兩個孩子跟前。
謝潤钰這幾天也是被學習壓力拖得精神不大好,這會兒只是掐着自己的手心讓自己強打精神。陳曼蹲在他跟前,摸了摸他的頭。
“潤钰,你先回家,這裏有我就行了。”
“可是……”
“明天你還要上課,你哥哥不會希望你因為他而耽誤課程的。”
謝潤钰噤聲,半響才點了點頭,站起來拉起衣領往外走。
冷風直往臉上撲,他回過頭的時候,正好看見陳曼低着頭捂住眼睛的樣子。
為什麽感覺,她在哭?
他們這屆高三比上一屆多休息了兩天,作業也多了一倍,謝潤钰一聽到“放學”兩個字就撈起書包往外沖,只想着回家去看看,看謝潤钰病好的怎麽樣了。
他氣喘籲籲地跑回去,屋裏空蕩蕩的。謝竹行又一次踏上了出差的路,而陳曼向來工作無定數,有時是帶高三,有時是去其他省的學校考察交流,現在也是不在家裏。
他找出手機撥電話,給謝潤琢打,是對方已關機,給陳曼打也是如此。他覺得奇怪,就留了個語音留言,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他覺得,他們可能是還在醫院沒有回來,或者是手機沒電了。然而直到他等到傍晚,手機上都沒有多出一個未接電話。他下了樓,看見徐璇站在廚房裏,正在從冰箱裏拿東西。
“徐璇姐?”
“你醒了啊。”徐璇回頭看他,“你父母有事,你哥擔心晚上沒人給你做飯,叫我過來給你準備晚餐。”
謝潤钰只覺得趴在桌上睡了幾個小時的覺讓他的頭非常疼,他揉着額角,說道:“那他呢?”
“他短時間內不會回來的。”徐璇放下手裏的番茄醬,“他出去了。”
“出去?什麽意思?”
“出國,他出國了。”
“為什麽?”謝潤钰愣住,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再過幾天就是春節,他為什麽會出國?”
“我不知道,這是他的決定,我只負責轉達。潤钰,你哥哥讓你好好考慮一下以後要做什麽這個問題。”
去什麽大學,學什麽專業,做什麽工作。
不要為了別人輕易更改自己的想法,也不要為了別人強迫自己去做并不熱愛的事。
譬如,陪謝潤琢一起看書,到苦檸去幫忙,為了能和謝潤琢有共同話題,拼命地去嚼完全陌生的書籍,不再去體育館打球,不再和以前的朋友厮混。
他不該為了一個人,而犧牲掉自己其他的所有。沒有誰是為了另一個人而生,他理應有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去照搬別人的愛好,安在自己頭上。
“潤钰,他說對不起。”徐璇還在說,“他說他很抱歉,那個約定,還有他答應的事情,要全部作廢了。”
“為什麽?!”謝潤钰沖着她吼,“你在騙我,徐璇姐,你在騙我。”
“我沒有。”
“不可能。”
下午時下了小雪,江水一片白茫茫,能看見停泊在岸邊的船只都被凍了一層霜,到處一片冬景。
謝潤钰此時站在客廳裏,因坐了一下午而凍得冰涼的腿腳失去了知覺,他撐住牆面,擡起頭直視徐璇。徐璇也看着他,面色沒有絲毫做賊心虛的樣子。
她的确沒有撒謊。
謝潤钰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個無盡的深淵,哪兒哪兒都沒落腳點,失重的感覺讓他非常不舒服。
也許是睡了半天剛醒腦子裏一團漿糊還沒裹清楚,也許是天氣太冷凍麻了他的神經,他在看到徐璇的表情後,竟然只是呆呆地靜立了一分鐘,直到扶着牆的手顫抖起來,他才聽到腦子裏“轟隆”一聲巨響,生出一種肝膽俱裂般的絕望來。
那種絕望沒有打任何招呼,不費吹灰之力就淹沒了他。他周身都在顫抖,盛怒之下,他沖回謝潤琢的房間瘋了似的翻找一點點這個人可能并沒有離開的證據,剛打開一個抽屜他就脫了力,一下子跌在地板上。
涼意透過皮膚流進四肢百骸裏,硬是一個激靈讓他清醒了。
他終于意識到,太平是粉飾不出來的,那些虛虛披在表面的東西終有一天會被捅破,歸根究底只是時間問題,時間一到,無論你怎麽努力,它都無法繼續撐下去。在“轟隆”一聲巨響裏,塵歸塵土歸土,化為滿地塵埃殘骸。
“我、”謝潤钰捂住眼睛,“我明明以為……”
一切還是有轉機的。
實際上,那也只是個錯覺而已。
謝潤钰本來就對高中的最後一個寒假沒什麽期待,如此一來,他更加不想過假期了,早早地完成了作業,每天跑到學校裏打球。
門口的保安認識他,見他來了也只是說一聲,從不會趕他出去。謝潤钰一個人打球打得累了,就會坐在草坪上喝水,也不管雪水浸濕了褲子。直到力氣回來,他再起來繼續打。
他是在開學前一天見到祝岳的。祝岳懷裏也抱着球,見到他很是驚訝,“你怎麽在這兒?”
“我怎麽不能在這兒,籃球場你家包的?”謝潤钰一開口就滿是火氣,祝岳的臉色霎時就不好看了。
“我不就是說了那一句話嗎,你至于一直記仇?是不是兄弟?”
“你不就說了那一句話?”謝潤钰的聲音冷下來,積壓了十幾天的壞心情在此刻暴露得清清楚楚。“你那一句話,夠我記恨一輩子。”
他曾經也和祝岳是稱兄道弟的好朋友,直到一天謝潤琢來給他開家長會,祝岳說了一句不太好聽的話,謝潤钰當時就跟他打了一架,以後也再沒和他一塊兒玩過。
祝岳不以為然,有段時間還是找他一塊兒打球,碰壁了不知道多少次後終于察覺到不對,也就自覺退開了。
“靠,謝潤钰你脾氣能不能好點,我那話說的不對嗎?你這麽護你哥你他媽兄控啊?”
謝潤钰低着頭拍球,下一秒,手裏的籃球猛地一彈,祝岳躲閃不及,被籃球打到了肩膀,疼得一下子就爆了粗口。
“是啊。”謝潤钰看着他笑,一手拎着水,“我他媽就是見不得別人說他,有本事你弄死我。”
前天陳曼回來了一趟,說是工作上有緊急安排,得有小半個月不在,謝潤钰沒問謝潤琢的事,沉默地看着她收好衣服,替她戴上圍巾。
“媽。”謝潤钰彈了彈陳曼肩膀上沾着的毛絮,“如果碰到哥了,替我跟他說聲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
謝潤钰沒了打球的興致,拿着書包上了樓,他找到自己的桌子,看到桌角上貼着的那個紙條,字跡已經模糊了不少,紙條的邊角也翹起來了。
他伸出手,捏住紙條的一邊,慢慢地往下拉,一點點将它撕了下來。他将它揉成一團,丢進垃圾桶裏。
沒有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