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謝潤琢在徐璇家樓下的長椅那兒找到她。
她看上去不太好,嘴角有淤青,一邊臉是紅的,身上穿得不多,能看見裸露的皮膚上刺眼的傷痕,應該是被人打過後造成的。
謝潤琢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披到她身上,坐到徐璇旁邊:“怎麽回事?”
“沒事,我男朋友喝醉酒就愛發脾氣,我已經習慣了。”徐璇輕呵一口氣,“麻煩你跑一趟不好意思,但我不敢一個人去醫院,我從小就怕那兒。以前也沒嚴重到要去醫院的地步,但他還在家裏,我也不敢回去拿醫藥箱,真的麻煩你了。”
“沒什麽。”謝潤琢皺起眉:“為什麽不分手?”
“因為——我也不知道因為什麽了,以前是愛他,現在是因為什麽我真的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我不想放手,他不喝醉的時候還是很好的,我就想着再忍忍,忍忍就好了。”
“徐璇,你不是這樣的性格。”謝潤琢看見她露出了一個苦笑,聽見她說道:“什麽破性格,你不說我都快忘了。”
徐璇笑時牽扯到了嘴角的傷口,疼得她一哆嗦,眉頭皺了起來,謝潤琢連忙起身去開車送了她到醫院處理傷口。因為傷得不輕,徐璇還發起了燒,坐在滿是人的大廳裏打針。
謝潤琢走過去,把手裏的水扭開了遞給她,徐璇拿着水一動不動,好像突然成了尊雕像,就在謝潤琢以為她因為太累而睡着了的時候,她的肩膀又開始聳動。她在哭。
徐璇低着頭,眼淚全部滾落在衣服上,暈濕了一小片。她不斷地抽氣,試圖止住自己的哭聲,但還是沒能成功。
“我決定好了。”徐璇盯着水瓶上的商标圖案,深吸一口氣,“我會和他分手的。雖然很難,但我會嘗試的。”
聽到徐璇的後半句時,謝潤琢不知怎麽的,倏地就想起了謝潤钰的樣子。那樣倔強而又不肯服輸的性格,拼命忍住難過的樣子——他覺得自己處理事情的方式好像過激了。
把謝潤钰推遠,挫傷了他們之間的感情,有什麽好處?
徐璇擔心店裏少了人會忙不過來,再三保證自己沒事,把謝潤琢給勸了回去。謝潤琢下到地下停車場,拿出手機給謝潤钰打了個電話。
他沒想到謝潤钰也是有脾氣的,這通電話響了一聲就被挂斷,再打還是如此。謝潤琢快氣笑了,改為發信息過去。
“怎麽了,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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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不接電話?”
“學習。”
這家夥都把話省成這樣了,惜字如金似的,還說自己沒有不開心。
謝潤琢又撥了電話過去,這回好歹是接通了,聽那邊背景音的嘈雜程度就知道謝潤钰不是在家裏學習。
“你到老街等我。”
“為什麽?”謝潤钰的口氣裏透着不滿,“去那兒幹什麽?”
謝潤琢無奈地笑了笑:“帶你去吃午飯。”
謝潤钰這才滿意,沒幾分鐘他就跑到了老街,數着秒等謝潤琢過來。
直到一個小時過去,謝潤琢仍然沒有現身,電話卻是打不通了,他頓時有一種自己被耍了的感覺。
他站在老街口,周遭的人來來去去,沒有一個是他要找的人,他忽地覺得鼻子酸澀得厲害,連忙蹲下身把臉埋在腿間。
耳畔是燒烤店店主吆喝的聲音,鼻尖萦繞着烤肉的香味,餓了一上午的肚子很快繳械投降,不争氣地叫了兩聲。
謝潤钰嘆了口氣,撐着膝蓋站起來,肩頭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手裏提着打包好的食物的謝潤琢就站在他後頭。
看到這人好好地站在這裏,謝潤钰忽然就覺得滿腔憤怒無從發放,眼睛憋得通紅。
“別急別急,我就是路過一家你以前挺喜歡的店,給你帶了一點吃的,那邊人多,排隊排久了。”謝潤琢手忙腳亂地想掏紙巾給他,無奈地發現自己口袋裏只有一部手機,
他只好把東西都挪到一只手上,空出一只手拍了拍謝潤钰的後背以示安慰,“我沒有放你鴿子。”
謝潤钰接過他手裏的袋子,見确實是自己喜歡吃的那家店的招牌,也就沒有多說。
他不是一個喜歡計較的人,比起張開嘴說出來,謝潤钰更傾向于自己一個人消化,把不值得深究的事情咬碎了吞進肚子裏,只留下真正值得深究的。
“哥。”他鼓足勇氣,低頭看着袋子上的圖案,“不要五年了,等我高中畢業,高考結束,你就告訴我,好不好。”
告訴我,你有沒有可能喜歡上我,你有沒有因為我的所作所為有一絲一毫的動容,只要有一點,哪怕是千萬分之一那麽小,我也不至于太難過。
不知道是謝潤钰說話的口氣還是他臉上的表情,本來打算拒絕的謝潤琢一下子就啞了聲。
悶熱的風将頭發吹散,謝潤琢揉了揉謝潤钰的頭,輕聲應道,好。
退讓一步,可能就會讓既定的軌道遷徙。
在新的一次聯考中,謝潤钰以總分進步九十分的優異成績挺進了年級前五十,班主任總算不再盯着他不放。
雖然這個名詞放在班級裏、學校裏還算好看,但對一向對兩個兒子高标準嚴要求的謝竹行而言完全不夠,他将謝潤钰叫到書房談了快兩個小時,還是陳曼進屋才得以終止。
謝潤琢已經靠自己的能力打出了一片天地,固執地不按謝竹行想好的路線去走,沒有接他的班去教書,而是開了家書店。
謝竹行生氣之餘,只能将願望寄托在謝潤钰身上,卻不知道這是在無形之中給謝潤钰施加了更多壓力,只能适得其反。
謝潤钰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溜到苦檸,謝潤琢正在清理舊書區裏的書櫃,見他進來便把手上的事情停了下來,跟他面對面坐着一塊兒講話。
謝潤钰講了很多,卻唯獨沒有提自己以後想做什麽工作。謝潤琢看着玻璃窗上貼着的慶祝中秋佳節的貼紙,輕呵一口氣。
“潤钰,你以後想做什麽?”
“做什麽?這個啊,我還沒想好,我想先考上大學再說。”
“要考慮好。”謝潤琢的口氣倏地嚴肅起來,“這不是一件可以敷衍了事的事情。”
在謝潤钰還在上學的時候,謝潤琢就已經體會過違抗謝竹行的安排去選擇自己的道路是一件多麽艱難的事。
來自父輩的打壓和冷眼,苦檸幾度有關門大吉的危險,還是當時在做記者的徐璇出手幫助才得以緩過來,否則他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為心灰意冷而真的去教書。
對他而言,教書只是一件不喜歡的事,但不至于讨厭,但對謝潤钰而言,一向不愛這些枯燥玩意兒的他是絕對不會喜歡的,甚至可能是打心眼裏厭惡。
謝潤琢想開苦檸,謝竹行想着還有謝潤钰,可能反對個把年月就算了,但謝潤钰後面已經沒有下一個謝家人了,如果連他也不願意接謝竹行的代,要走的路只會更艱辛。
他不可能讓謝潤钰将要走的這條路雪上加霜,多一個更加難堪的字眼。
謝潤钰不知道謝潤琢為什麽會這麽嚴肅,但直覺告訴他,他必須要仔細思考這個問題。
他點點頭答應下來,扭頭看着窗外的行人。面前杯子裏的水已經涼透了,秋天更替了夏天,外面的天變得陰沉起來。
“哥。”謝潤钰喝完了杯子裏的水,“既然不管怎麽樣都會受傷,那憑什麽不能允許我多堅持一分鐘、一小時、一個月,或者一年。”
“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前面的路不清楚,後面的退路也被我斬斷,你可能覺得我小,年輕,只會說空話,但至少我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是真的這麽認為的。哪怕高考結束,你給出的答案不甚明了,我也不會輕易放棄的。”
他害怕謝潤琢覺得自己咄咄逼人,緊接着還丢了一個臺階過去:“在我喜歡上別人之前,能不能不要阻止我喜歡你?”
他是個騙子。
他深知自己不會再喜歡誰了。
謝潤琢就是他認定的唯一。
謝潤钰一只腳剛踏進教室的前門,祝岳那極具有穿透性的聲音就鑽進了耳朵裏,難聽得他一下子往後退了一步,轉身就要跑。
“謝潤钰!你給我回來!我看到你了!”祝岳氣哄哄地沖了出來,直接拽着謝潤钰的書包把他拉回教室裏。
“您今兒吃槍藥了吧?”謝潤钰往後偏了偏,盡量避免自己的耳朵被他近距離傷害。
“班主任簡直不是人啊,他竟然找我爹媽讓他們給我請家教,我不管,今天晚上你得陪我一起翹晚自習出去喝酒。”
謝潤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把書包放到桌上:“未成年,不喝酒。”
“你他媽!這種時候就不要裝好孩子了行嗎?誰知道你每天中午都跑哪兒玩去了。”
謝潤钰掃了他一眼,冷下來的眼神讓祝岳一哆嗦,一下就不說話了,兩人僵持下來,還是安樂荟出面打破了沉默。
“謝潤钰,你寒假去哪兒玩?”安樂荟把手裏的通知單傳給他,“今年寒假還挺長的,不過我估計作業少不了。”
“還沒想好,可能就在家裏吧。”謝潤钰笑笑。
“我一半的寒假都在上課,太慘了,而且也不知道這次考的怎麽樣,要是退步了,我家太後能拿着雞毛撣子追殺我一公裏。”
一旁的人插話道:“寒假哪裏能玩,不被作業壓死就不錯了。我只希望春節時能讓我好好過。”
“想的美!老師個個是魔頭,一個加強連的魔頭給你布置作業,還想玩?我覺得還是做夢比較靠譜。”
班上的吵鬧聲越來越大,直到班主任拿着成績單進來才稍稍靜下去一點。
大多數人都等待着公布成績,畢竟成績的高低決定了他們能不能過個好年。除了教室角落的那一圈頑劣分子,已經自我放棄般地窩在一塊兒打游戲。
謝潤钰拿着手裏的成績單,拿紅筆把理綜和英語的分圈了出來。
一個是讓他能在全省排上名的,一個是能把他從雲端拖到泥土裏的,不對比還好,一對比簡直紮心。
太慘了。
這差距,是同一個人做的卷子嗎。
謝潤钰頹廢地往桌上一趴,心想大不了把複習中心轉移一下,連蒙帶猜也不能讓英語這樣拉自己後腿。
半小時後班主任宣布放學,叫他們兩天後回來補課。謝潤钰幫忙擺了倆桌子就往外走,剛走到校門口,裏聽見後面有人叫他。
來人是班上的英語課代表,他不熟,但認得,只講過幾句話,他想總不可能是英語老師安排自己的課代表來跟他談心吧。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一哆嗦,站姿也直了些。
“英語老師讓你兩天後過去找她。”
“還真是啊?”謝潤钰笑了笑。
“那個,謝潤钰——”
“還有別的事?”
謝潤钰一邊等着一邊往前看了看,看見不遠處的路燈下站着個人,那人的神色淡淡的,燈光照在他臉上,因為天已經黑了大半而顯得格外明顯,像鍍了一層厚厚的濾鏡。
也不知道那路燈出了什麽毛病,一會兒亮一會兒滅,致使他的表情都變得晦暗不明起來。
是謝潤琢。
看見這樣的謝潤琢,謝潤钰不知怎麽的就覺得喉嚨裏像塞了團棉花似的,臉上的笑意消失得一幹二淨。
女生也沒注意到,微低着頭還在跟他搭話。
“……其實我覺得,如果你不想去英語老師那兒單獨補課的話,我可以和你一起的。”
路燈下的人沖着他比了個手勢,謝潤钰一時沒看懂,女生的話他也只聽了個七七八八,只好胡亂一聲應着。
“我說這些你可能也聽不進去,但我還是挺希望你能提高的,不僅僅是出于同學,而是我也……”女生頓了頓,臉漲得通紅,似乎是在猶豫要怎麽說下去。
她一心專注于自己的“告白”,也就壓根沒注意到謝潤钰的出神。
謝潤钰看着遠處的謝潤琢。謝潤琢似乎笑了一下,指了指他身旁的女生,又指了指他,眉毛一挑,轉身背對着謝潤钰沒再看他。
謝潤钰納悶,一顆心早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回頭聽見女生還在說,就漫不經心地接了一句:“怎麽?”
女生的兩只手手指頭都絞在一塊兒,她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我”出個所以然來。
謝潤钰耐着性子聽,正打算換個話茬或者把謝潤琢叫來問問他剛剛什麽意思,倏地想起謝潤琢剛剛指了指女生。
他連忙回頭,就看見女生的臉通紅,頭也低得狠狠的,心裏跟明鏡似的,對這小姑娘接下來要說什麽也都猜了個七七八八。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說道:“謝謝你,不過不用了。”
女生頓時洩了氣,有氣無力地接了句“那好吧”,轉身走了。
這幾天大街小巷都張燈挂彩,前幾天下了雪,小孩子便四處打雪仗堆雪人,氣氛熱鬧得不行。
謝潤钰目送着女生離開,轉身快步往外跑,出門時還跟門口值班的老師道了別,挎着書包沖到謝潤琢跟前。
謝潤琢帶着圍巾,手裏還提着個袋子,露在空氣中的皮膚都凍紅了,謝潤钰看着心疼,連忙快步走上去。
“你怎麽來了?”
“媽說路滑不好走,讓我過來接你。”
“我搭車回去,又不是小孩子。再說知道天冷路滑,我肯定會找好路走。”
“知道天冷,出門還穿那麽點。”
謝潤琢從袋子裏把羽絨服拿出來遞給謝潤钰,看着他穿上後又掏出圍巾想幫他戴上,奈何手指凍僵,他擺弄了半天都不得法。
謝潤钰別了別頭想自己弄,擡起的手指碰到了謝潤琢的,兩人都是一愣。
他的手太涼了,肯定等了很久。謝潤钰的腦子裏飛快地閃過這個念頭,身體快于思想,在他反應過來前便牢牢握住了謝潤琢的手。
謝潤琢的身體明顯的僵硬了一下。
“不知道把手揣在口袋裏,這麽冷不怕凍壞?”謝潤钰好似沒注意到,把那涼得跟個冰塊兒似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裏搓了兩下,覺得溫度稍微回了點才收回手把圍巾戴好,“快走吧,等會兒要堵車的。”
一語成谶。等他們上了車時,不但在路上堵了半天,車上的人更是多得連動都動不了,謝潤钰不得已把扶着把手的手收了回來,正逢車身劇烈地晃了一下,他沒站穩,差點就要撲到旁邊的人身上去,一旁的謝潤琢忽地伸出手扶了他一把。
左邊站着的大叔打電話時的聲音非常大,謝潤钰卻還是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他略略偏頭看了一眼謝潤琢,想看看這家夥什麽表情,謝潤琢卻只是盯着窗外,圍巾擋住了他大半張臉,但扶着謝潤钰的手直到下車才收回去。
有了這麽一遭,謝潤钰頓時覺得這幾天少見的面都值得了,心情愉悅得以至于進門前步子都是一蹦一蹦的,謝潤琢在後面看得一臉無奈,也不知道說他什麽好。
“媽!今晚您做了什麽菜啊?”謝潤钰飛快地換好拖鞋往廚房裏跑,連書包都給落在了玄關的地毯上。
謝潤琢無奈地笑了笑,替他撿起。沉甸甸的書包壓得他手一沉,眼前的景象毫無預兆地變模糊起來。
謝潤琢心一驚,下意識地眨了眨眼,視野仍是模糊的,邊緣處甚至發黑,完全看不清。
無數顏色的色塊兒混在一起,變得艱澀又難看,像是打翻了的調色盤。眼角處劇烈的疼痛感讓他皺起了眉,恨不能把那塊兒的皮膚給揉紅了。
他撐着額頭,再次閉上眼,等再睜開時,視野又恢複正常。謝潤琢盯着自己的手心,心裏的設想讓他的額角狂跳起來。
他擡起頭看向廚房,謝潤钰正在陳曼身邊和她說笑,察覺到他的視線,還回過頭來沖他笑了笑。
這一次他預先做了準備,及時扶住了一旁的櫃子,才沒有在視野再次陷入黑暗的同時撞到櫃門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