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九月底,謝潤琢出國。
謝潤钰原定要去送他,被歐陽華給攔住了——那家人最後還是不肯認命,打算把這件事情解決掉,謝潤钰作為最先見到米穗的樣子的醫生,被要求留在醫院裏等對方請的律師過來。
他百無聊賴地在辦公室裏澆花,很想給謝潤琢打個電話。但看時間謝潤琢應該剛上飛機沒多久,打了電話十有八九也接不到。
陳子喆跟着歐陽華去查房,也沒人跟他聊天解悶,謝潤钰扯了張椅子坐上去,支楞着腿看文獻資料。
對方請的律師下午才過來,問了一些當天的詳細情況。謝潤钰算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以至于後來歐陽華進來送水時看他的表情都不太對勁。
“學姐,你別這麽看我行嗎?”謝潤钰送走了律師,撐着下巴看着正在飲水機處接水的歐陽華。“讓我有一種自己做錯事了的感覺。”
“你沒錯,就是上網看了沒?”歐陽華拿餘光瞟了他一眼,“對方把這事曝光到網上去了,熱度漲得厲害,當事人之一現在已經成了人們的飯後談資了。”
謝潤钰:“跟我說的清楚有什麽關系?”
“說的越清楚,越能顯出江院長的禽獸不如。”歐陽華嘆了口氣,“院裏最近人心惶惶,已經有不少人有跳槽的打算了,正好隔壁大學附屬醫院還跑來撬牆角,這不是雪上加霜嘛。”
“那不挺好的。”謝潤钰拿了水喝,“不管他的身份是什麽,錯了就是錯了,現在落到這個地步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對方家長也是硬骨頭,寧可把錢倒光了也要圖公道。”歐陽華摁下燒水鍵,“你還沒聽說吧,這事一出,牽扯出了不少人,跟連環扣似的,據我所知,幾個醫學界有威名的人都被聯名舉報了,雖然有的年代久遠無法追究,但光社會輿論就能把人逼死。”
謝潤钰聽了,噤了聲沒說話。他去四院社會實踐時,碰到的好幾個病人都是被社會輿論給逼瘋的,雖然其中有惡人不錯,但無辜受污蔑的也不少。
謝潤钰那段時間一直覺得心裏悶得難受,算是知道為什麽沒人願意到四院實習了。
病人不好溝通是一回事,親眼看着罪惡被掩蓋,善意被圈禁,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行了,這幾天也沒你們實習生什麽事,新的排班表已經發了,你今天就可以放假,三天後才有你的夜班。”歐陽華揮了揮手,一副恨不得他趕緊走的樣子。“看你心早就不在這兒了,快滾吧。”
謝潤钰還不過瘾似的跟她打趣了兩句,被歐陽華一句帶着笑的怒吼給哄出了辦公室,樂得提前下班,徑直去了更衣室換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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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喆跟他是前後腳,他剛換好陳子喆就把外套給套上了,一邊拉拉鏈一邊和他一前一後往外走。
最近天氣驟降得厲害,生病的人多了一倍,外面反倒沒什麽人了。謝潤钰站在路邊打車,呼了兩口氣到手心裏,仍是冷得厲害,迫切地想要回宿舍睡覺。
一旁的陳子喆連值了兩個大夜,站着都快睡着了,眼睛眯得只剩下條縫,幾分鐘時間裏就打了五六個哈欠,最後實在站不住,只好一手扶住謝潤钰的肩膀。
“你太困了就先回去吧。”謝潤钰有些不忍地看了他一眼,“我還有點事。”
“不是放假嗎,你還要幹什麽去?”陳子喆又打了個哈欠,招手叫停了一輛出租。“算了算了,那我先上車了,鑰匙你有吧?”
謝潤钰點點頭,目送陳子喆上了車,等車開遠了他才拿出手機,買了一張最近回家的票,從口袋裏摸出煙來。
他并不經常抽煙,甚至可以說是很少,但這會兒将煙點燃咬住的動作卻流利得厲害,像是做了很多遍。
陳曼不在家,他這個時候回去,只會碰見謝竹行。
因為趕時間,他只買到了硬座票,下車的時候感覺渾身的骨頭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嘆了口氣,在車站買了瓶冰飲,一口氣喝了大半,腦子裏的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才稍微散去了點。他靠在車站外的欄杆上,低着頭呼出一口氣。
謝潤琢給他打了電話。
謝潤琢剛到醫院,陳曼在和之前的醫生商量手術安排,他也就無聊地四處逛逛,順便找了個清淨的地方給謝潤钰打電話。
要放以前他是不會這麽做的,他沒有這個習慣,在飛機上時因為疼痛睡不着,就稀裏糊塗地想了很多東西,覺得自己有時候也該告訴謝潤钰一些事情。
不一定要是全部,他們都應該給彼此留下一定的個人空間,也不一定要是很嚴重的事,瑣碎的日常也可以。
謝潤琢在長椅上坐下,電話接通時他聽見了那邊嘈雜的背景音,于是有些玩笑意味地問道:“上哪兒玩去了?”
“剛下班,得了幾天假。”謝潤钰笑了笑,晃了兩下手裏的水瓶。“你那邊怎麽樣?”
“剛到,還沒定下來,但估計也就是這兩天的事了。媽之前一直不願意,才想采取保守治療,這次是被逼得沒辦法了,她才決定手術的。”
謝潤钰靜了下來,一只手慢慢地扯着水瓶上的塑料紙。謝潤琢察覺到他呼吸節奏的不對勁,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笑道:“好了,沒事的,我這邊有個挺大的花園,風景還挺好的,下次要不要一起看?”
“好。”謝潤钰把塑料紙完全撕了下來,兩支手指夾着揉成一團,丢進了垃圾桶裏。“哥,我們晚上再通電話吧,如果那時你沒睡的話。”
他現在要去做一件事情,一件他必須要做的事情。謝潤琢在電話那頭的聲音聽上去帶着笑意,和謝潤钰耳畔喧鬧的人聲格格不入。
他之所以選在今天,是因為能有一個和謝竹行單獨談談的空間與時間,雖然憤怒之下謝竹行可能會把他打個半死,但他覺得這是最好的處理方法,總比拉着謝潤琢一起被訓斥要好。
但所謂計劃趕不上變化——他沒想到苦檸會在這個時候出事,也沒想到徐璇求助無果,最後把電話打到了他這兒。
“行,我馬上過去,姐你別罵了,再這樣我耳朵要聾了,好好好,我打車,五分鐘就五分鐘,那我先挂了。”挂斷電話的謝潤钰明顯松了口氣,他沒想到僅僅幾年沒見,徐璇徹底從一個溫婉的女士變成了随時能撸袖子打架的女漢子,那分貝都快讓他暫時性耳聾了。
經過幾年的裝修升級,苦檸已經比以前看着要好了很多,許多設施都換了新的。謝潤钰年初還回來看過一次,這會兒再進來,他只覺得自己是踏進了一個剛被小偷光顧的五金店。
所有東西都砸在地上,包括書籍桌椅,連二樓的咖啡館都未能幸免,所幸舊書區今天上鎖了沒開放,玻璃門很結實,裏面的幹淨與外面的混亂對比分明。
“姐,你們這是拆房子嗎?”謝潤钰無意間踩到了一本書,他連忙往後退了一步把書撿起來,“怎麽就你一個?”
“三個打架了,被帶到派出所做筆錄去了,兩個出去買藥了,還有一個在樓上冰敷。”徐璇嘆了口氣,“說實話也怪我,那人就是沖我來的,沒想到我沒什麽事,反而把大家給連累了。”
謝潤钰懶得聽她細數剛剛發生的事情,連忙打斷:“行了,怎麽回事?”
“前男友。”徐璇說到這裏露出一個很是嫌惡的表情,“喝醉了跑我這裏來撒酒瘋了,幸虧你哥出去了,今天舊書區也沒開,不然讓他知道得氣死。”
“怎麽會氣死?”謝潤钰抱起幾本書,“他脾氣一直挺好的。”
“那也得看踩不踩底線吧。”徐璇說着停了下來,拿着本書輕輕拍了一下謝潤钰的後腦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是不知道他為什麽堅持要開苦檸嗎?”
“不想教書,喜歡書店,想自己選擇自己的生活,這些原因有,但不是主要的。”徐璇将他臉上的疑惑收入眼底,“苦檸,是他送給你的禮物,你高一那年的分班禮物。”
謝潤钰的成績不算出衆,運氣好了能在班上排個前五,運氣一般就是中游,運氣差了倒數也有,偏偏那次分班考試超常發揮,考了班序第一年級第二,作為優秀學生代表上臺發言。
他其實是很興奮的,很早就通知了謝潤琢,不斷地在家裏排練到時候要說什麽,怎麽說。他想在謝潤琢面前展現出一個優秀的自己,但非常可惜的是,那天謝潤琢沒來。
謝潤钰一直等到來參加表彰大會的家長都走了才清東西離開,他剛走到校門口,就被謝潤琢抱了個滿懷。
謝潤琢呼呼喘着氣,溫熱的呼吸撲在他的脖頸上,全身跟過電似的。他一下子就挪不動步子了。
“對不起,臨時有件事要忙。”謝潤琢跟他道歉,語氣是溫柔的,“已經結束了嗎?我們出去吃飯吧,你想去哪裏?”
“回家。”謝潤钰有些憋屈,也覺得生氣,但他沒有發作。他清楚謝潤琢沒有義務來參加這場表彰大會,來或不來是他的自由,更何況他也沒有對此做出過保證。
說白了,就是他自作多情。
“我在準備一個東西,今天完成了倒數第三步,再過不久你就可以看到了。”謝潤琢好脾氣地安撫他,“別生氣了。”
“什麽?”
“驚喜。”
“我後來忘了。”謝潤钰摸了下鼻尖。
他那段時間對什麽都不太上心,唯一上心的也就只有謝潤琢了,偏偏那天他氣得厲害,聽了謝潤琢的話也只是左耳出右耳進,後來謝潤琢帶他去看苦檸,他也壓根沒把兩件事聯想到一起。
徐璇送了他個白眼:“那你總知道為什麽取名叫苦檸吧。”
“可能……知道。”謝潤钰不忍再繼續遭受徐璇的眼刀攻擊,連忙找借口溜到另一邊收拾東西。
苦檸,苦澀的檸檬。
謝潤琢曾經說過,他很像它。
等好不容易把書清好,又把已經折了的單獨摘出來放進箱子,謝潤钰已經累得誇虛脫了,不亞于他前段時間在兒科輪轉的時候的疲累程度。
想起兒科,謝潤钰又想起了那個叫米穗的女孩。他不自覺地皺了下眉,摸出手機翻了下熱搜榜,第三個就是,點進去後裏面直白的攻擊話語遍地都是,更有甚者直接往謝潤钰所在的大學身上扣了口黑鍋。
作為醫科專業是全國最好的大學,那些受牽連的人裏有三分之二都是來自于這裏,也難怪有人泛酸,說是母校就沒教給他們要有道德底線。
謝潤钰越來越煩,最後幹脆關了不管。他非常厭惡這些不分青紅皂白就亂扣帽子的人,但偏偏大衆就愛這種評論,夠犀利,也足夠奪眼球,成了網絡空間裏他們發洩不快的工具。
他和謝潤琢的事情如果被外人所知,看法大概也和這差不了多少,言辭甚至會更為激烈一些也說不定。
他把手機一扔,躺在躺椅上打算休息一下,奈何眼睛還沒閉上,人就已經被徐璇喊了起來。
“別睡,要關門了,你回家吧。”
“家裏沒人,不想回去。”謝潤钰洩了氣,“我就在舊書區的休息室睡一晚吧,有鑰匙嗎?”
“鑰匙在櫃臺的抽屜裏,不過你哥一直沒回來住過,你記得自己打掃一下,想吃東西到外面去買。”徐璇背上包往外走,“記得鎖門!”
徐璇走了,苦檸裏徹底安靜下來,謝潤钰摸黑開了休息室的門,裏面所有東西都被用白布罩起來了。
他把白布扯下來揉成一團丢到門口,啪地一下摁開了燈。謝潤琢把屋子打掃得很幹淨,書本都堆在桌子的一角,筆筒裏放着一只黑色的鋼筆。謝潤钰試了一下,墨已經幹了。
謝潤琢躺在床上,拿着手機猶豫着要不要給謝潤琢打電話。他擔心謝潤琢已經休息了,或者在做別的什麽事情。但他非常、非常想聽見謝潤琢的聲音。
休息室裏的燈空置了太久,已經沒有以前亮了,帶着朦胧的質感籠在身上,謝潤钰覺得有些困。白天發生的事太多也太雜,他很想休息,最後的一點清醒意識讓他撥出了謝潤琢的號碼。
“潤钰?”謝潤琢說話時,謝潤钰已經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他迷迷瞪瞪地盯着天花板,上面寫着一串英文字母,謝潤钰覺得眼熟,卻死活也想不起來。
天知道他六級是怎麽過的。謝潤钰認命似的閉上眼,對着手機迷迷糊糊地嘟囔:“哥……”
“怎麽了?是不是困了?”
“……我愛你。”
謝潤琢換歌的東西一頓,他沉默着聽這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見謝潤琢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
他輕聲地,極具溫柔地說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