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臨近午時,日色漸濃,氣溫卻是悄悄往下墜,不再爬升。陳子喆從醫院出來時還覺得熱得能原地升華,等被暴雨淋了個猝不及防,才咬着牙往宿舍跑,一進去就抖了一地的水。

陳子喆從濕透了的口袋裏扒拉出一團粘在一起的紙,又從裏面抽出一把鑰匙來。他一邊往手心裏吹氣一邊往樓上走,宿舍在樓梯拐角處,一拐彎就是,視角的原因,他直到走到門跟前了才發現站在那兒的謝潤钰。

謝潤钰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頭發上沾染了一些水珠,但衣服是幹的,應該是在雨還沒下大時就回來了。

陳子喆晃了晃鑰匙,繞過謝潤钰去開門:“你沒帶鑰匙?你那麽早就下班了,這是等了多久。”

謝潤钰沒說話,門開的那一瞬他才站直了身子,一聲不吭地進了屋,把外套一脫丢在椅子上,爬上了床,拿着被子一罩頭,陳子喆再瞎都能看出他心情不好。

明明從醫院走的時候還好好的,還難得和歐陽華聊了半天,陳子喆從沒見他笑成那樣,這會兒又是怎麽了,怎麽這情緒大起大落的呢?

他被凍得一哆嗦,也就沒有多想,趕忙把濕透了的外套脫下來,拿了換洗衣物進衛生間。

外面滾過一聲悶雷。謝潤钰躺在床上,半響才因為氣不順把被子拉開了點,餘光瞟向了椅子上的外套。

手機在裏面,沒有響。

在他問出那個問題的時候,謝潤琢是冷靜的,一如往常的溫柔,不動聲色地把問題拐了個彎抛回給他,問他為什麽會這麽問。

那時謝潤琢的聲音已經有些啞了,臉上帶着病态的蒼白,只是謝潤钰一心鑽進了自己給自己畫的圈裏,費力地思考謝潤琢是不是在騙他,壓根沒有注意到。

謝潤琢久經沙場,說話繞彎的本領簡直堪稱一流,像謝潤钰這種半路出道的根本比不上他這種老油條,只能敗下陣來,什麽也沒撬出來,反而自己把自己氣了個不輕。

他趁着謝潤琢點餐的間隙,很是氣惱地站起身走了,離開休息室時還特地加重了關門的力道,像極了不懂事鬧脾氣的孩子。

謝潤钰用被子捂住臉,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說實話,他一離開苦檸就後悔了,他做出的事情和他的身份年齡完全不搭邊,那簡直像是在撒嬌。

更何況謝潤琢有自己的生活空間,不管他做了什麽,是不是隐瞞了他,他也沒有必要追根究底,不給對方留一絲隐私。

謝潤钰想來想去,很牽強地給自己幼稚的行為找了一個不太合适的理由——這幾天在手術室待久了,腦子都變遲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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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和這并沒有多大出入,有時謝潤钰想抓一下癢,都會下意識覺得自己的手是無菌的,不能亂碰,只能用肩膀蹭。他只是沒想到,這樣的遲鈍在面對謝潤琢時竟然也同樣适用。

謝潤钰翻了個身,利落地從床上下來,翻了翻記錄。未接電話沒有,未讀短信也沒有。

雖然他的确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很不合身份,但謝潤琢真的毫不放在心上的行為還是讓他有些失望。

謝潤钰認命似的抓了兩把頭發,主動給謝潤琢打了過去。

算了,就當我一時不察犯傻了,哥你大人不計小人過,接我電話跟我一起吃個午飯也行啊。

他耐心地等電話接通,打着等會兒要怎麽解釋的腹稿,然而電話響了兩聲卻是自動轉入語音信箱。謝潤钰眼角跳了跳,下意識地按了再次撥出。

他前後打了不少電話,都是一樣的結果。謝潤钰越想越不對勁,幹脆拿起傘往外走。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傘打着他衣服也濕了大半。苦檸是歇業狀态,推門時謝潤钰卻發現了一件讓他心驚肉跳的事——謝潤琢沒有鎖門。

難道他走了以後,謝潤琢就沒有從休息室出來過?

謝潤钰越想越急,徑直沖進了休息室。休息室裏的燈還亮着,他臨走前放到桌上的水杯已經涼了,謝潤琢的外套被揉成一團丢在沙發一角,而謝潤琢坐在沙發的另一邊,頭已經快抵到膝蓋了,整個姿勢怎麽看怎麽怪異。

謝潤钰走過去,他蹲下身,先是摸了摸謝潤琢的額頭,指尖所感受到的滾燙溫度讓他心裏猛地一緊。

謝潤钰連忙扯了外套披在謝潤琢身上,一邊喊他的名字一邊拿手機叫車。

謝潤琢可能是燒糊塗了,不管他怎麽叫都沒有反應,謝潤钰急得不行,催了司機好幾次,又報了自己實習的醫院的名字,給歐陽華打了電話,委托她幫忙給自己挪個床位出來。

在這種高峰期,再有背景的人都沒有單人病房的待遇,更何況沒有什麽強有力的背景的人,謝潤钰的這個請求無異于強人所難。但歐陽華聽見他着急得像是要崩潰了的聲音,還是心一軟答應了下來。

這不是一件好解決的事,以至于謝潤钰帶着謝潤琢到醫院時,床位還是沒拿到,他只能先帶着謝潤琢去檢查,再渾渾噩噩地跟在歐陽華後面去病房。

歐陽華給他清出的是醫生休息室裏支起的一張鐵床,雖然不比病床舒服,但總比擠在大廳裏打吊瓶要好。謝潤钰寸步不離地守着,看着謝潤琢的燒不斷反複,傍晚時好不容易下去了,半夜時又起了低燒,第二天一早演變成了高燒。

歐陽華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也不好意思提醒他白天有班,充當好人替他把值班給上了。謝潤钰不停道謝,出了休息室在窗戶邊抽煙。

如果只是去了徐璇那裏處理苦檸的事情,謝潤琢不至于這樣,更何況醫生給出的病因已經宣告了一切。他滅了煙,給徐璇打了電話。

徐璇先是支支吾吾不肯說清楚,後來實在捱不住了,才嘆了口氣說道:“別跟你哥說我把他賣了。他那天把手機留在我這裏,讓我接到你的電話時說他沒辦法抽出時間來接電話,他到底幹什麽去了,說實話我也不清楚,估計只有他自己知道。”

謝潤琢騙了他。謝潤琢做了一件需要瞞着他的事情。

謝潤钰把這兩個線索聯系在一起,再聯想到他質問時謝潤琢的打擦邊球,很快就得出了一個讓他心煩意亂的可能性。

他有些焦躁地翻了翻手機通訊錄,找到了陳曼的號碼,卻遲遲沒有點下去,好像撥出了這個號碼,就會讓他知道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似的。

“媽。”謝潤钰放輕了聲音,他和謝竹行講話時喜歡剛硬,但面對陳曼時,他總像是長不大的孩子。“我想問您一件事。”

陳曼聞言,打字的動作一頓,她将手機從肩膀拿下來握在手裏,說道:“說。”

謝潤钰:“哥昨天是不是回去了?”

“你不知道?”陳曼盯着電腦屏幕上的文字,“他是回來了,下午回的,第二天早上走的。”

“他回去……是有什麽事嗎?”

這次陳曼沉默了許久,久到謝潤钰差點以為電話被他不小心挂斷了,他試探性地又喊了兩聲,這才等來陳曼姍姍來遲的答案。

“嗯,是有事。他回來時不小心受了凍,走的時候狀态不太好,現在怎麽樣?”

“發燒,一直在反複,溫度下不來,要是引起炎症就糟糕了。”

陳曼摩挲了兩下鍵盤,輕輕将文檔給關掉了,緊接着彈出來的是一個網頁界面。

她沒有看那個網頁,只是囑咐了兩句,讓謝潤钰多注意點,轉手把電話給挂了。

陳曼把手機推到桌上,餘光瞟了一眼一旁正在看報紙的謝竹行:“潤琢生病了。”

“活該。”謝竹行脫口而出這兩個字後頓了頓,将報紙往後翻了一頁,“不吃點苦頭,他怎麽知道折騰自己是什麽後果。”

謝潤钰回到休息室裏,謝潤琢仍是昏睡不行,體溫倒是下去了一些,經過一晚上的折騰,謝潤钰也有些精疲力盡,在一旁撐着額頭胡思亂想。

聽陳曼的口氣,不像是與謝潤琢發生過争吵的樣子,只是謝潤钰總覺得,陳曼那句“你不知道”好像蘊含了點別的什麽,是話裏有話。

他嘆了口氣,低頭看向床上的謝潤琢。他鮮少見到謝潤琢生氣的樣子,因此在他印象裏,謝潤琢一直是一副溫和的模樣,偶爾會表現出一些懶散,但從來不會讓自己表現得狼狽,就連舊疾複發,他也是咬牙自己扛,并不會向別人提起。

這次疾病的來勢洶洶,大概也是謝潤琢始料未及的事。謝潤钰沒忍住,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的手心,是涼的,他一下就給握住了。

他這才注意到謝潤琢手背上那個突兀的煙疤。

謝潤琢不抽煙,這點毋庸置疑,他一個二十好幾的青年,把日子過的像是養老一樣,抽煙喝酒這類事是能少就少,那麽這煙疤肯定是別人燙的。

別人——謝潤钰眸子裏的光影一沉,他握緊了謝潤琢的手,終于意識到剛剛陳曼的态度有哪裏不對。

如果是以前,陳曼一定會問的更清楚,好排除舊疾複發的可能,但剛剛電話裏的陳曼明顯冷淡了許多,雖然話裏仍有關心,但更像是例行公事,好像對謝潤琢會發燒這件事并不意外。

當然不意外,因為謝潤琢受凍,她是清楚原因的。

謝潤钰枯坐了半天,才洩氣似的俯下身,一身嘆息被淹沒在軟綿的被子裏。他将頭埋在被子上,手握着謝潤琢的手放到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這種事明明應該由他來做的。

謝潤琢下午醒來的時候,首先看到的便是謝潤钰頭頂的發旋,他心知謝潤钰肯定是一直在這兒守着,撐不住才睡了過去。

謝潤琢輕輕抽了抽那只被謝潤钰牢牢桎梏在胸前的手,謝潤钰登時如同受了驚般,猛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雙泛着紅血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小钰?”謝潤琢呼出一口氣,“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對不起,我不小心睡着了。哥你手有沒有麻?”謝潤钰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态,他揉了揉謝潤琢的小臂,露出一個牽強的笑來。

謝潤琢握住他的手,溫聲問道:“怎麽了?”

謝潤钰呼吸一滞,原本思索了好幾個小時的話一下子就卡住了。

他不知道謝潤琢回家做了些什麽,對謝竹行和陳曼說了些什麽,他只知道在那個過程裏,不管是下定決心要開口還是真正地付出行動,都是艱難而又痛苦的。

一方是骨肉相連的父母,一方是深愛的人,謝潤琢又是那樣一個想顧全所有哪怕除掉自己的人,他是怎樣回到家全盤托出的,經歷了怎樣的心理鬥争,謝潤钰無法想象。

“哥。”謝潤钰将先前打好的腹稿全部嚼碎,湊上去吻住謝潤琢的唇角。

謝潤琢的嘴唇帶着涼意,像是夏日裏的薄荷糖,謝潤钰食髓知味,很快撬開了他本就沒有鎖緊的牙關,将舌尖探了進去。

他們已經走出了最艱難的一步。

從今以後,将會戰無不勝。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完結,啊竟然寫了這麽多真是不可思議,可能是我對琢哥的愛吧(b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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