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轉眼就到了年底,謝潤钰本來調了休要在元旦前回家,結果不偏不巧撞上組裏別的實習生家裏出事要趕着回去,不得已換了班,又得繼續盡職盡責地在醫院待個幾天。

似乎離新的一年越近,來醫院的人就越多,除掉那些前來例行身體檢查的,光是感冒發燒的就有不少,四處可見撐着吊瓶站着打瞌睡的人,再加上雪天道路濕滑,交通事故發生的頻率也提高了不少,忙了一天下來,謝潤钰只覺得自己腰都快斷了。

他只想着馬上回宿舍睡一覺,不然晚上的大夜他真的不保證自己可以爬得起來。

謝潤钰閉着眼把外套換上,摸索出手機随手往兜裏一塞,艱難地睜開已經快要黏到一起的眼皮,有氣無力地和歐陽華道了別,擠進了電梯裏。

大廳裏聒噪的人聲硬是把他的睡意趕走了一半,謝潤钰一邊抻着胳膊打哈欠一邊往外走,走到大門口時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對,停了下來,轉過身。

也許冥冥之中真的有什麽将他和謝潤琢連在了一起,讓他們有了一種匪夷所思的心靈相通。

謝潤钰回頭的時候,謝潤琢剛好擡起頭來,他們相顧一笑,在對方的身上都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幾個月沒見,謝潤琢摘掉了眼鏡,原本及肩的頭發剪短了不少,微微彎起唇角笑的樣子和謝潤钰有七八分相似,卻沒有他的淩冽,反而多了點溫和。

謝潤钰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傻愣愣地在門口站立了快一分鐘的時間,反應過來後連忙快步跑過去,一下子就抱住了謝潤琢。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到,手機沒電了,所以沒有打電話通知你。”謝潤琢抓住他的手,“下班了?”

“嗯,準備回宿舍睡一覺來着。”謝潤钰倏地嘆了口氣,覺得自己這班調得真不是時候。“我要到一月中旬才能有假期。”

“我也很久沒去苦檸看看了,徐璇說換了新格局,叫我回去适應适應,可能也是到一月中旬才能閑下來。”謝潤琢将他凍得冰涼的手指藏到自己的手心裏,“是不是很巧?”

正是傍晚時分,燈光搖蕩在大理石柱上,繁多璀璨的星火遮蔽了天空,晚風卷去漫天烏雲,斜陽照着門口足人高的草樹,稀疏的梧桐落下些許樹葉。

謝潤钰笑起來,多情的眼睛顧盼生輝,宛如芳豔澄澈的流水,冬日裏落下的綿軟的細雪。謝潤琢看着眼前人,內心深處生出一種瘋狂的想法來——他想把那樣的謝潤钰藏起來。

藏于心,收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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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最好的珍藏。

謝潤钰實在是累得狠了,哪怕是與謝潤琢久別重逢給他打了一記雞血,有效期也不過一個小時,磨蹭來磨蹭去最後還是被送回了宿舍。

謝潤琢看他眼睛都快睜不開了還在斷斷續續地和自己說話,有些心疼地揉了揉他的眼角。

“乖,回去睡覺。”

“那我起來了給你打電話。”

“好。”

謝潤琢目送謝潤钰上了樓,估摸着人應該進去了才把手機找出來。狀态欄上赫然是百分之八十的電量。

他伸出手指在屏幕上滑了滑,翻到一條一刻鐘前謝竹行發給他的短信。意簡言赅,只有兩個字。

-回來。

一進宿舍倒頭就睡的謝潤钰沒有想到,剛治好眼睛的舊疾回來的謝潤琢,像是風卷殘雲一樣,在幾個小時的時間裏處理好了所有有關苦檸的事情,接着便給謝竹行發了一條短信,把他和謝潤钰的事情全盤托出。

他沒有給自己留退路,卻給了謝竹行足夠的理由不把脾氣發在謝潤钰身上。

年少的時候,謝潤琢就很反感回家,他與謝竹行并不親近,明明是父子,關系卻差到了極點,只是他仍然保持着對待長輩應有的禮貌,維持着這段風雨飄搖、糊了層紙般一捅就破的親情。

陳曼在他們中間周旋,像是一個盡職盡責的調節者,常常能化解一些無形的矛盾,但這并不代表陳曼永遠站在他這一邊。當謝潤琢把同樣的話原封不動地發給陳曼時,一個小時過去,理應在家休息的陳曼一個字也沒回。

謝竹行也許還在自欺欺人,以為他是一頭熱血開玩笑,想要他立刻回家來求證,但知子如陳曼。陳曼知道他是認真的,也意識到他所說的一字不假,因為太過震驚,因為難以接受,所以選擇了沉默。

直到手握上門把手,冰涼的觸感終于喚醒了謝潤琢的思緒。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将摘下的手套整整齊齊地收進大衣口袋。

屋裏開着燈,暖黃的色調并未融化凝固的空氣。謝潤琢換好鞋,自覺将外套脫下挽在臂彎裏,随着一身拖拉椅子的刺耳聲響,謝潤琢把針織毛衣也脫了下來,只留下一件薄薄的襯衫。

陳曼背對着他坐在沙發上,茶幾上的筆記本電腦正放着一個PPT,最後一次編寫卻是好幾個小時以前了。謝潤琢收斂目光,緩慢而堅定地跪了下來。

像是冰封已久的河流忽然出現裂縫,原本保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的空氣被攪得一團糟,陳曼仍然一動不動,但謝竹行已經氣得額角青筋直跳,椅子被他用力掄到了地上,一聲巨響,徹底撕開了虛僞的平和的表面。

陳曼強裝的鎮定終于出現了漏洞,她的手摁上筆記本電腦。也許她是想慢慢關上的,但因為手抖得太厲害,再加上對情緒的控制行将崩潰,筆記本最終被用力地蓋上,連帶着茶幾也震了兩下。

他們彼此沉默,一場拉鋸戰卻已經勢在必行,盛怒之下的謝竹行直接上樓進了書房,關門時的動靜讓謝潤琢生出一種地板也跟着晃了晃的錯覺。他微垂眼睑,不出聲叫陳曼,也不問陳曼為什麽不表态。

陳曼沉默,他也沉默。廚房裏的燒水壺發出刺耳的鳴笛聲,紅燈不住閃爍,正如謝潤琢最後的防備也土崩瓦解的那個夜晚。

他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安慰着竭力控制自己的謝潤钰,聽着并不歡快的歌,做出了一個決定。

陳曼站了起來,卻沒有看他,而是走到謝潤钰的背後将燒水壺關上,倒了一杯茶水。謝潤琢沒有看到她的眼睛,但他知道她應該是失望的。

比起謝竹行的強勢不容二話,不得不說,陳曼對他的确算得上是仁至義盡,她尊重他的一切決定,陪他一起遠赴海外治療,給了他足夠的自由。

而謝潤琢拿着這樣的自由,将她置于萬丈陡峭路上的懸崖。

陳曼拿着那杯滾燙的茶水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把茶水放到他面前,騰升起的白氣糊了她的臉,又飛快地消失掉。

她的預感成真了,這是她最想不到的,卻也讓她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像是刑場上最後一刀終于下來,不再吊着她讓她猜測下一個刑罰是什麽。

她只是沒想到,真的會是如此。

竟然真的是這樣。

“天很冷。”陳曼啞着聲音,像以前那樣摸了摸謝潤琢的頭發,“喝點水吧。”

陳曼起身上了樓,謝潤琢看到她進了書房。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即将有一場漫長而又艱難的對話,這場對話的結果決定了他今後還能不能回家。

在冬日裏只穿着一件單薄的襯衫跪在地上實在不是一件多麽享受的事,沒有一會兒謝潤琢就凍得哆嗦,他咬緊了牙,低頭看着那杯已經涼透了的水。

他知道謝潤钰應該快醒了,不久就會給他打電話來,所以在回家前,他将自己的手機交給了徐璇,讓她幫忙制造出一個自己忙碌得沒有時間接電話的假象。

這只是一時之策,他必須盡快解決這邊的事情,否則謝潤钰那樣的人,會什麽時候發現不對勁還真說不定。

冷風好像一夜吹綻了千樹繁花,又吹得滿天繁星如雨下。陳曼下樓的時候,謝潤琢才迷迷糊糊地意識到他已經跪了一整夜。

他看見陳曼并不好看的臉色,一種內疚感鋪天蓋地地席卷了他,謝潤琢咬牙活動了兩下凍僵的手指,摸了摸陳曼的眼角,是濕潤的。她哭過了。

“媽。”

“上去吧,你爸在等你。”

謝潤琢喝了一大杯溫開水,又捧着杯子緩了一會兒,上樓時膝蓋仍然疼得不行,每走一步都像是有細長的針往身上紮,帶來細密而綿長的折磨。

謝潤琢敲了敲書房的門,推開門時被撲面而來的濃重的煙味兒嗆得連咳了好幾聲。他将門關上,在謝竹行身後兩步的位置站立。

屋內是漆黑的,窗簾緊拉,謝潤琢看不清謝竹行的表情,但他能清楚地看見黑暗中閃爍的紅光。這大概是謝竹行這麽多年以來抽煙抽得最兇的一次。

清冷的空氣混着煙味兒,在低溫裏跪了一夜的後遺症慢慢顯現出來。謝潤琢漸漸覺得有些頭昏腦脹,他垂下眼,竭力掩飾自己的不适。

謝竹行掐滅了煙,最後一點火光也消失殆盡。他看着謝潤琢,聲音裏帶着意料之中的憤怒:“我看你昨天還挺能耐,知道給我上演苦肉計,怎麽,撐不住了?”

謝潤琢覺得身上有些發冷,他半睜着眼,手背到了身後:“爸,您別激我,您知道這對我沒用的。”

“沒用,當然沒用,你要真跟我犟起來連你媽也勸不住。”謝竹行冷笑一聲,将一個堅硬的東西砸到他胸口上。謝潤琢連忙伸手接住,察覺到那是什麽後他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瘋狂倒流。

“爸,您……”

“給他打電話。”謝竹行指着他,指尖都快戳到謝潤琢的胸口了。“給那小子打電話!”

謝潤琢當然知道他指的是誰,他只是将手機重新放回書桌上,聲音平緩:“我不會打的。”

“你不打,想讓我親自來打?”謝竹行又點燃了一根煙,火光剛冒起來就被他摁滅在謝潤琢的手背上。

謝潤琢咬牙忍受了那一閃而過的疼痛,說道:“他這個時候還在上班,您不是最厭煩上班時間處理家務事嗎?”

謝竹行轉身拉開了窗簾,突然的日光讓謝潤琢下意識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手機仍然在桌上,謝竹行卻是背對着他的。

“滾。”謝竹行的聲音極低,像是極力壓抑着什麽。“不用繼續站在這兒礙我眼。”

謝潤琢沉默着轉身扭開門把離開。門一開一合,将他們父子分割在了兩個地方。

謝潤琢離開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苦檸找徐璇要手機,徐璇見到他的臉色皺了下眉,一邊給他遞手機一邊說:“他就打了一個電話。你怎麽了?”

“沒事,麻煩你了,我先走了。”謝潤琢一解屏就看見謝潤钰發來的短信,都是在早上發的,可能是剛下大夜。謝潤琢回了個電話過去,沒有打通。

他買了最近的車票過去。他必須趕在開門時間前回到那邊的苦檸分店,不然支使徐璇演戲這件事十有八九會被拆穿。

謝潤琢只希望謝潤钰不接電話是因為睡覺去了,而不是敏感地意識到了什麽。直到他站在苦檸的店門前,看到坐在臺階上,頭埋在膝蓋間的謝潤钰。

他瞬間就心疼得無以複加。

“小钰?”謝潤琢走上前,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披到他身上。“你等了多久?怎麽不給我打電話?”

“沒有……剛下班來的,沒想到等着等着睡着了。”謝潤钰抓住他的手腕,視線掃過謝潤琢的白色手套。“你怎麽才來?”

“在徐璇那邊待久了。”謝潤琢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應該給我打電話的。”

“打了也是徐璇姐接吧,她說你很忙。”謝潤钰低聲說道:“我想聽你的聲音。”

謝潤琢開了門,讓謝潤钰在休息室裏等着。這裏的休息室比那邊要大一些,多了一個小沙發,謝潤钰盯着上面放着的文獻資料出了會兒神。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剛剛抓住謝潤琢的手腕的時候,皮膚是滾燙的,像是在發燒。

謝潤琢拿着白開水進來的時候,謝潤钰打量起了謝潤琢的臉色。

此時距離謝潤琢從家裏出來已經過去了好幾個小時,他的臉色好了很多,手背上的燙傷疤也用手套蓋住了,壓根看不出什麽。

如果不是謝潤琢脫了外套給謝潤钰披着,露出的襯衫袖子上有明顯的茶漬痕跡,如果不是謝潤琢的外套上沾染了陳曼慣用的香薰味道,謝潤钰大概真的不會發現什麽,謝潤琢的計劃也就成功了。

“……哥。”謝潤钰端着水杯,“你回家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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