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山居使倥偬
一時成好事,龍哥自得了痛快,盧蠍虎也不可謂不逍遙,到頭來卻把小虎子委屈地撂在了一邊。屋內歡聲婉轉,屋外撓門撞牆,可憐小虎子餓着肚子在門口又叫又跳不見倆爹開門放他進去,氣得他張嘴一口咬在木門上,尖牙深深嵌進門板裏拔不出來,居然風幹肉一般在門上挂到了天黑。
等龍哥沒心沒肺哈哈笑着把兒子從門上拔下來,小子已經傷心欲絕萬念俱灰四大皆空了,任憑盧蠍虎抱在懷裏百般哄勸,親親又揉揉,虎子就是不搭理他倆個。喂他最愛的桑椹果都不肯張嘴了,小尾巴無精打采地垂挂成一條軟綿綿的直線,不打卷,更不狗兒似的歡快搖晃。
結果龍哥圈指在虎子額頭彈了下,告訴他:“回頭你娘親下了蛋頭一個分你吃,行了吧?”
虎子立即不消沉不沮喪不鄙視倆爹了,歡歡喜喜往盧蠍虎肚子上一趴,嘴裏頭啊嗚啊嗚,口水淌了他一襟。
盧蠍虎的心思則完全從虎子身上轉移了出來。
“娘親?”他指着自己鼻尖,口齒清晰地表達自己的困惑。
龍哥兩手一攤,好整以暇道:“他是你肚子裏生出來的呀!”
盧蠍虎用心聲抗議:“是你先把他的蛋生了一遍!還有二蛋,本來也在你肚子裏!”
龍哥不愧為龍哥,活得久妖力盛,蛇皮加人皮,二皮臉都比普通人的無恥厚顏堅韌耐磨,徑直反問:“本座有本事把他們放進你肚子,你有本事放回來麽?”
盧蠍虎沒有。
盧蠍虎不想當媽。
盧蠍虎卻不得不認了自己是媽。
就連虎子都從旁補刀,初學語,開口對盧蠍虎甜甜地喊了聲“媽”。當然他也許是想說馬,或者是罵,還可能僅僅是随口蹦出來的無意義的音節,但落在盧蠍虎耳中确像是稱呼,親親昵昵,歡歡喜喜。
他無奈地笑了下,到底不再拒絕。
如此過了一月,盧蠍虎順利産下兩枚蛇卵。
不同于頭回的經驗,今次盧蠍虎的肚腹并沒有像懷虎子時那般隆盛,将産之日也就凡人孕娘子四、五個月的樣子,小腹微起弧度,産卵時肚子也不甚疼痛。不過臨近産期的最後那幾日人變得憊懶了,不愛動吃得更少。意外産下的兩枚卵倒都比二蛋大了一圈,不像白面馍,快趕上年節時候蒸的大棗饽了。累得盧蠍虎在床上卧了整三天,人家坐月子多發胖,他生完臉反消下去一圈,顯得愈發瘦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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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哥顧念他辛苦,得了蛋先喂到他唇邊。奈何盧蠍虎心中總有芥蒂,哪怕龍哥捧來二蛋作比信誓旦旦保證這回的蛋确實無胚,小子仍是下不去口,固執地擺擺手,情願恹恹睡着。
卻便宜了虎子。小麽點點的一條蛇尾巴貪婪地圈住整枚蛋,使喚蛇爹給在蛋上開好口,信子吞吐,連清帶黃,吃得一滴都不浪費。差點兒意猶未盡又跑去啃二蛋,被龍哥及時揪住蛇尾巴提溜到門外曬太陽去了。
回過頭來看見床內衰弱的盧蠍虎,龍哥不由得心生懊惱。自責大意失周到,自己辟谷辟出一身不食人間煙火的仙風道骨,喝西北風都當飽,便忘了盧蠍虎不過一肉胎凡人,往日吃素是孤苦伶仃沒人照應,跟着自己還吃素是長年累月習慣成自然不想不求,倒是也能延命成活,可一旦有個病痛,光吃野果山菜如何撐得住?
左右思忖,雖說自己久不造殺孽了,蛇性的狩獵本能還在。更何況他一介山主,弄點葷腥哪需得自己親力親為?于是屋門開開合合,短短一去一回的工夫,龍哥手裏就多了一提食盒。捧到床畔當着盧蠍虎的面一一打開,赫然是精致的清粥小菜,兩素一葷。素的是蘆筍燴木耳、酒香煸苜蓿,葷的是香菇釀雞蓉,清粥只是色清,裏頭滾了薄片魚腩,火丁增味,芫葉提香,聞起來就饞人。
結果盧蠍虎只看一眼直接吐了。腹內空空,出皆黃水。
龍哥氣急敗壞:“你都沒吃吶!”
盧蠍虎眼淚汪汪:“肉、活、可憐……”
龍哥翻白眼:“你也是活的,你不吃就得死,就跟它們一樣可憐。”
盧蠍虎心裏嘀咕:“那我也不吃。”
龍哥龇出自己淩厲的尖牙:“你再說一遍!”
盧蠍虎怯怯回:“不……吃不下……”
龍哥把粥碗逼到他嘴邊,美目怒瞪:“吃了再吐,吐完接着吃!”
盧蠍虎畏縮地往床裏頭退。
“本座填食兒可沒輕重。”
盧蠍虎繼續可憐巴巴。
“又不是你殺的生,別扭什麽?”
盧蠍虎雙手合十抵在額前不停地拜。
“我呸!就它們是活的,那些花花草草果子蘑菇就不是活的啦?會叫的是命,不會喊的活該被你連根拔是不是?你說吃肉是殺生,本座還替花妖樹精喊冤叫屈呢!你還小蘑菇的命來!”
此番論調實乃生平初聞,卻攜着振聾發聩的效力,盧蠍虎登時宛如身遭晴天霹靂打個正着,眼神都熄滅了,三魂跑了倆七魄不還家,仿佛歸去矣。
龍哥知道自己話說重了,但他也實在覺得自己說的沒錯。天生萬物皆有靈,一花一草藏生機,四季的枯榮是植物的生發與死滅,歲月倥偬,人生一甲子道匆匆,于草植來說則不知已走過幾個寒暑,歷過幾輪回。妖是不分肉身與葉脈的,聚靈以成,便都是活生生的。人有魂魄,妖有一息,皆乃世間的一抹存在。
溫熱的粥又被放近了枕邊,大蛇涼血的手指圈起來,在盧蠍虎額頭輕輕彈了一記。
“殺生是孽,但他生我無喜,你死了我舍不得,對我來說你生就比他生要緊。我只顧你生,不顧他們!”
盧蠍虎擡手撫着自己的額頭,不知為何臉有些熱,心裏頭覺得熨帖極了,可開心。
“趕緊吃!養好了接着下蛋去!”
盧蠍虎愣在當場,硬生生把将要出口的話給憋回了肚子裏。
是好話,感激的話,袒露了點滴心跡,回到肚子裏之前路過心門,還是不小心被有心人聽了去。
“個笨醜醜,你不給本座暖床還想叫誰來?”
龍哥直眉瞪眼地給盧蠍虎喂飯,心裏頭也藏住話,嘴角卻總不受控制地往上勾。
可惜顧自凄涼的盧蠍虎始終不曾留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