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可笑總自欺

一月複一月,龍哥是成日裏哼哼唧唧抱怨日子乏味難捱,對盧蠍虎來說則有如白駒過隙,恍惚便入了秋。人家掐指算日子,小子數着蛇卵計歲月,自訝前後竟已育過三回無胚的蛋了。連着休養那幾日,加一塊兒,人蛇合居倒有小四個月。

不同于龍哥的百般挑剔,盧蠍虎身世使然,自幼逆來順受,活得很有些清心寡欲。更甚者,有了龍哥和虎子陪伴,不再獨自于世上踽踽戚戚,盧蠍虎只覺真是再好沒有。

再看半蛇之身的虎子,大約尚不通人事,世間諸般誘惑妨不着他,但凡有個溫良淑德的盧蠍虎能叫他時時黏着,同樣過得無憂無慮自在滿足。

原本憑龍哥的道行,該當也是心中有明月、清風不擾行的,然而深山幽居好清靜,到底他是山主,身邊不乏小妖小怪伺候孝敬,亦常有過路的、慕名的、故交舊友登門拜會,所謂清靜便也是個高山仰止的清靜。出了林界半入了人間,修為淺薄的小妖們不敢現身來谒,盧蠍虎的小屋又是離群索居,頭頂上過路的鳥都沒幾只,每天就是他們一家三口大眼瞪小眼,着實把龍哥清靜出了一種遺世孤立的蒼茫感。他突然深切體會到了女娲造人的心境——寂寞呀,是想破戒殺生都找不到個人來當沖頭的無邊遺憾!

而一旦龍哥嘆息完想不到別他消遣,盧蠍虎的屁股就倒黴。肚子裏揣起蛋都保不住屁股,肚子裏沒蛋的時候更保不住。

很多時候盧蠍虎已經不再相信龍哥曾經是母的了。哪怕他的女體妩媚婀娜玲珑有致,盧蠍虎都當他是個幻覺。因為他屁股疼,經常疼,非常疼,下蛋的時候最最疼。

“你就不錯了。蛇身育卵,少說也得十多枚,隔壁蟒家的有過一回下了百多個呢!本座如今只為了修行,一次就叫你産倆,都是心疼着你的。”

聞聽此言,盧蠍虎當即就勸龍哥多下山去經歷人間煙火的洗禮,到凡俗中修行。身為一個有着化蛟升龍這般遠大志向的老妖精,須得出淤泥而不染、入紅塵而自清、吃人而不吐骨頭的。這才叫定力!

龍哥結結實實扇了他腦門一巴掌,怒啐:“你才吃人呢!你全家不吐骨頭!”

罵完了,變作個翩翩公子模樣,施施然下山接受七情六欲的考驗。

頑兒的事向來沒準,龍哥每每下山少則三五日,至多的一回足過了十天才回來。到家一看,盧蠍虎操持家務帶娃孵蛋,還“賢惠”地獨自把蛋都給下好了。

确非龍哥未将盧蠍虎存在心上惦念着因而錯過産期,哪回離去前也都留下召喚的符咒,只捏在手中連呼三聲龍哥,當即現身。可盧蠍虎一次都沒用過。固然是小子不欲打攪了他人的逍遙快活,另一方面,一回生二回熟,生蛋亦沒有生虎子那麽疼,盧蠍虎已不會怕得無措,龍哥在與不在他自己都能應付。覺得肚子不對勁了,就返回小屋卧倒床內歇着,再翻出備好的軟墊置于身下好生接住蛋,小心翼翼切不敢叫蛋殼磕破了。

盧蠍虎始終相信,憑龍哥吹毛求疵外加得理不饒人的德性,但凡蛇卵有個閃失,他定管能叫自己重新生一遍。就跟當初生虎子一樣。

而連着兩回都是一腳跨進家門,正看見盧蠍虎在清理剛落生的卵,龍哥語氣總顯得怏怏:“你是打算臨死關頭也繼續裝聾作啞下去?”

盧蠍虎很累了,仍是天真地對着人笑:“不打緊!”

龍哥一把揪起想趁隙把兩枚蛇卵統統笑納的光頭小虎子,一邊吊打兒子,一邊甕聲甕氣道:“蛋不打緊,人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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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蠍虎怔了下,咧嘴露出發黃的豁牙,笑得醜憨醜憨的。

龍哥白他一眼,打個響指招來只山中草精,給盧蠍虎擺好了熱湯美馔,自己捧住枚蛇卵盤腿坐在床沿,品茗似的一口接一口,篤悠悠慢飲蛋液。

慣例歇養過幾天,盧蠍虎身子無恙,這日一大早就見龍哥梳洗停當正在對鏡試腰帶,顯是要出門。還當他又下山游樂去,不料他推過一只盛着織物的托盤,令盧蠍虎換上。展開看來,見是一領色樣樸素用料剪裁卻上佳的秋衫,襯裏還夾裏一層輕絮,恰能擋一擋秋涼。

盧蠍虎捧着新衣不換不拒,傻愣愣的很是不明所以。

“啧,老是我一個人下山,沒勁!”

盧蠍虎拍拍腦門又指指臉上的胎記,一個勁兒擺手。

龍哥瞪他:“虎頭帽吶?天熱時候不肯戴,依你了。這會兒都涼快着呢,去找出來!”

盧蠍虎苦着臉讨饒。

“不成!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我扛着你去!”

盧蠍虎跳上床扒着床柱,卻意決絕。

龍哥一指吊籃裏已經大了兩圈的蛇卵眯眼邪笑:“不聽話,本座現在就把二蛋吃了,帶虎子回洞府。”

一言不合就咬人,咬人不夠還吃蛋,不得不說龍哥逼人就範的手段委實粗暴下作,奈何行之有效。不需說第二遍,也不必确認,盧蠍虎是真信他說得出來就敢做。一個做了半輩子女妖只因厭煩就任性當起了男人,還自己下蛋自己吃,更抱男人睡男人逼男人下蛋的蛇祖宗,盧蠍虎實在不認為這世上竟能有什麽事是龍哥不敢想不會做的了。

“也不能這樣說!”盧蠍虎在心裏稍稍修正,“将事情颠倒過來看,叫他別當龍了,他是不會肯的;讓他放過我,他也不許;犯天條的事他一樣都不敢。哎呀,龍哥其實也挺慫的!”

這些話一字不漏全叫龍哥的讀心術采去了,便聽走在前頭的他胸腔裏重重地哼出兩聲冷笑,陰陽怪氣兒道:“膽子是不如你大了。你勇冠天下!”

盧蠍虎登時抿嘴捂心口,腹诽一句:“不是說好不對我用這術了麽?”

龍哥扭頭飛過一記眼刀:“那你就別老用肚子說話啊!”

“本來就不是要說給你聽的。”

“這句你也沒動嘴!”

盧蠍虎噎了噎。

“分明就是你自己圖省事兒!”

盧蠍虎無法反駁。

“你還不如虎子努力向上,他都學會講人話了。”

為了替既是媽又是爹的龍哥佐言,扒在盧蠍虎肩頭的虎子當即說了句字正腔圓發音清晰的人話:“寶貝兒親一個!”

于是他倆爹瞬時一個氣瞪眼一個瞪眼怔,随即都來捂他的嘴。

龍哥低聲咆哮:“小王八蛋,聽牆根兒,不要臉!”

罵完了倏一頓,跺腳更氣,憤然唾地:“呸!王八他二大爺!”

此刻,盧蠍虎的臉已紅得跟熱水燙了面似的,巴掌胎記顏色都跟着變深了,好像枚應季的緋葉張開在眼角,又譬如坊間新起的妝面描摹,竟是在他臉上煥發了一抹麗色,不比原來突兀難看了。

偏他果然聽話,出門來老實戴起了童趣的虎頭帽遮住瘌痢斑駁的禿腦袋,土黃色的帽簾披垂耳側,各色碎花頭拼湊出一張吐舌作怪的獸臉,還不忘額頭正中拿黑線粗粗地繡上一個“王”字,威儀是沒有的,可是滑稽逗趣極了。

兩廂一搭,直将少年襯得活潑俏皮,哪裏還見醜怪?眼前只得一個稚嫩無暇的嬌兒郎。國色天香是未夠,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滋、滋味?”思緒繞過一匝,龍哥猛地驚醒,不由被适才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念頭打了一激靈。甩甩頭又望盧蠍虎,仍是越看越喜歡,心跳都有了怦然的節律,于是立即不敢多看了,撇過臉去甕聲甕氣催促:“不扯閑話了,瞎耽誤工夫,趕緊走!”

便還踩着荒草葳蕤的土路往下去到繁華人世。

總以為将穿村過橋入市集走鄉鎮,孰料下山後路越走越偏,卻越走越熟。終于盧蠍虎停了下來不肯再踩着龍哥的腳印往前去半步,雙臂不由自主圈緊了兀自興致盎然的虎子,眉眼間綴滿了狐疑與惶惑,嘴唇輕顫,血色漸失。

龍哥回身看向他,明知故問:“幹嘛不走了?”

盧蠍虎不肯置信,雙足下意識往後蹭。

“喔?你看見啦?我頭回來都沒發現呢!草長得太高太密,埋上了。”龍哥側移兩步,俯身撥了撥半人高的野草,露出其下一塊叫風雨剝蝕得辨不出字跡的石頭。他擡起臉沖盧蠍虎眯眼狐笑,說:“要說是土生土長的,總記得界碑立的位置。”

盧蠍虎渾身打顫,眼中含住淚。

龍哥站在那石頭旁不進不退,也不說話,似一場無聲的催促。

可盧蠍虎沒有動。他像是知道前方的吉兇,固執地不肯踏入既定的陷阱。龍哥為他設下的陷阱,捕他的人,要他的命。

“所以你真的知道村子裏發生過的一切。奇怪啊!”龍哥的眼緩緩張開,蛇瞳迸射出冷冽的光,“本座的猜心術居然從未讀到絲毫。除非你忘記了,但顯然你沒有。那麽你是如何做到不想不念,不恨的?”

他話音涼涼的,負手近前幾步,目光直直逼視。

“疫病奪去了半村人的命,也包括你爹。幸存下來的全跑了。他們連屍首都顧不得掩埋,最後縱一把火焚了村。你的屋子在半山,風向不助威,所以沒有燒過去。但始終無人來通知你疫病的擴散,他們連放火都沒有警告你一聲,那些人抛棄了你,更不在乎你會不會死。是嗎?”

說一句淚一行,盧蠍虎泣不成聲。

龍哥來至他跟前,擡手托他下颚,迫他仰起頭,很輕很慢地問他:“為什麽這樣都沒有恨?為什麽要繼續一個人住在山裏?為什麽,我聽不到你的這段心?”

“我沒有看見。”盧蠍虎用自己的聲音訴說,“我從小笨,不是親眼見過的,不是親耳聽到的,就想不出來。我不知道生了病的人是什麽樣子,也沒看見大火燒起來時候的景象。我去山裏找蝴蝶花了。娘說人死了之後魂會化作蝴蝶飛去極樂之境,說蝴蝶花就是他們留在世上最後的惦念,采了花獻在墳上,夢裏花仙會替故去的人捎話來。我想,”他哽咽着,“我就想聽聽,爹跟我說話。我沒送過他。”

龍哥一把将他攬進懷裏,不再問了,也什麽都不想聽。

可他依舊癡癡自語:“我不敢走遠,怕此地的花仙不認識路,把爹的話捎丢了。三年了,她一直沒有到夢裏來。我等了三年。爹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龍哥籠着他,手在他頭上一下又一下撫,柔極了。

“不是的!”他說得無比肯定,“是你爹他放心了。走時無牽無挂,去後無欲無求,這叫瞑目!”

“唔!”

盧蠍虎在他懷裏用力點了點頭,忍一忍,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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