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人是人他媽

翌日醒轉,盧蠍虎非但不似先前總腰酸屁股疼渾身骨頭要散架,甚至喉間駭人的創口都抹平了般徒餘一道粉色的印記,毫無痛感,整個人只覺神清氣爽,真好像脫胎換骨迸發了新生。

縱然往日裏驽鈍迂拙,這時候他卻不點自通,想着前夜無休無度的歡愛,哪裏是龔忻欲壑難平不顧他重傷初愈?全是為了保他救他,當他是活生生的命,是可以不惜豁出自己也要繼續同生共栖的舍不得。

初遇忍道別離,是因為自棄不敢言,及後又拒同歸,亦是念人妖有別不欲拖累牽絆,此番鬼門關前懸崖勒馬,倏然玲珑開竅,一感光陰匆匆旦夕福禍着實短暫,一思情意從心但求相悅相惜相守,人比妖何善?妖比人何怖?是人是妖又何需分得太清楚?

或者,從來也沒有在乎過。

驟逢飛來橫禍,龔忻事後不提,卻據虎子暗地裏比劃着告訴,盧蠍虎方知曉自己實際昏迷了足有七日。龔忻将他帶回自己的洞府,七天裏不許任何人進寝殿,唯餘一蛇一人內中獨處。那七天龔忻如何度過的,旁人不知;他做過些什麽,旁人更難曉。而對盧蠍虎,卻依稀記得意識恍惚時耳畔落下過的低喃:“自己跑了多好!明知我非人,明知他們傷不了我的,做什麽擋在我跟前?當真刀劍臨身我也不覺痛的,唯有你死了,好疼啊!哪裏都疼,疼得要死了!”

龔忻以為盧蠍虎沒有聽見。

盧蠍虎不想叫他知道自己聽得清清楚楚。

他想,兜兜轉轉猶豫踟蹰,大約只是需要一個理由,好讓自己決然地斬斷“人”這個身份,徹徹底底走入龔忻所在的另一方光怪陸離卻是他怡然自得的世界,無所顧忌地陪他作妖,成妖。

比如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比如死去活來心懷戚戚,比如,我愛你!

彼此都沒有口說心訴過這樣的話,但盧蠍虎就是明白龔忻的決定和舉動是因何而起,他也知道自己無需說的。不會說,不能說,此後,不必說。

心有靈犀,是龔忻教過他的詞彙,他的理解便如龔忻對他,是天缺我一竅,收斂我的一切欲訴還休埋于心田,唯有你聽得到。

“唉——”龔忻長籲一聲,笑裏奈何,終究松了口氣,“本座還想,你個傻醜醜若還鬧着回小屋去,便索性縱把火燒了那破院子。扔你幕天席地野地裏凍着,活該,叫你不順着我!”

盧蠍虎低頭笑望緊張兮兮扒在自己懷裏的虎子,又瞥眼穴洞一隅穩穩卧在軟窠裏的白胖二蛋,心甘情願向這世的奇緣舉手投降,作個千依百順的醜奴,只對眼前人效忠。

定情定心,日子平順安穩地度過,初初盧蠍虎總還挂懷龔忻額頭消失的角。龔忻自己倒滿不在乎,輕巧道:“引雷劫時候用力過猛,折了呗!”

盧蠍虎不肯信:“折了怎不見斷面創口?”

龔忻眼一瞪,頭一甩,叉腰跺腳龇出兩排尖牙:“嘿,本座使個障眼法還得你準了?角斷了不丢人啊?腦門兒上頂個窟窿不醜啊?本座堂堂山主底下鎮着那許多小卒子,吃這麽大虧,我不要面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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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蠍虎想了想,頓覺自家龍哥說的好有道理無法反駁,事情就該是這樣的。不愛美的龍哥才是冒牌的大蛇。

“能再長回來麽?”

“廢話!”

“那得多久才能長回來?”

“沒準兒!”

“你修了八百年才有角的。”

“呸呸呸,什麽八百年?本座活了八百年,前四百年走偏了,這四百年才開始發憤圖強的。哼!”頓一頓,補充,“那也不用再練四百年。我是角斷了,不是沒了!”

細想想,斷了、沒了,似乎也沒差。

于是盧蠍虎依舊耷拉着眉眼,很是內疚,

龔忻頗感棘手,一個勁兒撓頭,猛想起:“嗳,你的意思,叫我站在那兒看着你被人砍死,然後再叫他們把我先奸後殺了?”

盧蠍虎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所以本座發怒有什麽錯?”

沒錯啊!

“生氣時候還有理智嗎?”

很難有!

“用力過猛是不是情有可原?”

肯定是!

“本座的角斷了,本座自己不心疼你沒事兒老提這茬兒,嘲笑我是不是?揭我短是不是?存心叫我難堪是不是?”

蒼天在上,借十個熊心豹子膽也不敢促狹山主大人啊!

“本座也是頭一回長角頭一回斷,哪兒知道它幾時能長全了?四百年肯定不用,但十天半月也是決計不夠的。你以為這是頭發指甲呀?”

盧蠍虎怔了怔,癟起嘴,心裏頭委屈:“頭發,我沒有,長不出來……”

龔忻也愣了下,眼珠子迅速轉了轉,一指虎子:“你兒子連胎毛都沒有呢!蛇要毛幹嘛?你稀罕,把我的給你。”

說着,擡手拽住鬓邊發绺不費吹灰之力把整頭的烏發給扥了下來,頂着顆光可鑒人的腦袋瓜,直将還帶着頭皮的曳地長發慷慨遞到了盧蠍虎眼前。

這禮物送得着實悚人,慢說盧蠍虎不敢伸手接,就是虎子都看直了眼,呆了好一會兒才指住蛇爹的光頭咯咯笑,嘴裏只會蹦一個字:“蛋、蛋、蛋——”

盧蠍虎噗嗤笑了出來,繼而捧腹,旋即抱着虎子笑滾在榻上。

他嗓子裏總發不出聲了,但陣陣的開懷清晰地撞在龔忻耳鼓上,明快爽朗。

經此一番,各自說開,盧蠍虎接受了龔忻的說辭再不做他想,坦然地享受大蛇的呵護。

另邊廂,龔忻從來标榜自己乃此山中的妖魁,只當日在他自辟的産室來去皆匆忙,不得細究。小屋盤桓數月,亦因俗世與妖界有劃清,偶見送餐食的花妖草精,俱皆人身尚未修全,怕生得很,每每放下食盒就跑得沒了影。是以,對龔忻自恃的地位,盧蠍虎始終未有直觀的感受。

而蘇醒後經歷了幾日,見識過這有別于巨罅的偌大府邸——宛如在山體間鬥轉星移生将一整套的江南園林嵌了進來,小橋流水亭臺樓閣,池中可戲鯉,廊前攬四季,一時霜雪一時荷,半日可春秋——盧蠍虎看清了龔忻的法力所及,亦看清了景色切換間忙碌穿梭的身影。那裏頭有蛇蟲百腳,有飛鳥走獸,有山中的精花間的靈,萬象生機。他們全都向龔忻臣服,對他頂禮膜拜。并非是基于五常之禮,僅僅基于弱肉強食下對力量的屈從,是絕對的威懾鎮壓,戰戰兢兢,求生,求庇佑。

盧蠍虎能感受到小妖們身上散發出的畏懼。不僅對龔忻,更輻射至對他,還有虎子。他們甚至連尚在孵化中的二蛋都不敢靠得太近,仿佛那裏頭孕育着不可冒犯的鬼神,态度總是恭謙謹慎。

不過撇開二蛋的身世不談,純粹就它的生長速度,在盧蠍虎看來的确堪稱不同凡響。因為搬來洞府将将一月,它就從一把茶壺大小迅速膨脹得水缸一般,足抵三個虎子了。

對此龔忻不無得意地解釋:“本座這裏豈是尋常石窟窿?慢說我修煉這幾百年,此山立在世上何止千年萬年?養下幾多生靈,出過幾多非凡,本座都只是區區一任罷了。這裏聚攏的天地精氣純淨無垢又福澤綿厚,養一天賽過山外頭養一年,不然你以為虎子怎麽長出半個人身來的?”

盧蠍虎看看虎子又瞅瞅二蛋,登時心底裏鑽出一個念頭:“虎子養三年就這麽點兒個兒,看樣子二蛋這長勢在蛇裏該算天賦異禀頭上出角的,比龍哥還厲害。”

龔忻張開蛇嘴含住他腦袋,口齒不清地警告他:“一,本座的角是自己修煉的,不是托福長的;二,蛋大了不起啊?虛胖懂不懂?人且有個羊水多呢,他清液厚,跟天賦異禀挨不上,挨不上!哼!”

于是盧蠍虎明白了自家蛇夫非止脾氣大,并且十分之小心眼兒,連親兒子都眼紅。

“廢話!本座原是要吃了他的,都賴你。”

龔忻理直氣壯地指責盧蠍虎“糟蹋”了自己的食物。可憐盧蠍虎頂着天上飛來的一口鍋,心裏頭居然還真的生起少許歉然。時值臘月近年關,他琢磨着,等開春天暖和了,再替龔忻生無胚的蛋,給他好生補養。

然而沒琢磨過元月十五,他猝不及防地,吧唧,暈過去了。

就暈在龔忻眼前,蹲下起身的一瞬間,洞外停雪初陽,父子三人攜伴游戲,玩興正濃。

然而再然而,醒來後的盧蠍虎忐忑自己莫非得了啥疾病大限将至,孰料龔忻擺起張陰晴不定的臉孔,幽幽告訴他:“那個,好像,有了。”

盧蠍虎沒問有了啥,心領神會手按上了肚子,居然顯得高興。

龔忻嘴角抽搐,笑得尴尬:“那個,好像,是人胎。”

盧蠍虎呆住。

“算日子有兩個月了,聽得見胎心。”

盧蠍虎讷讷低頭瞪住自己的肚子。

“我也不知道是什麽道理,總之,你不會生個虎子更不會生二蛋,醜醜,你神了。”

盧蠍虎擡起頭來,仍是傻愣愣問:“龍哥,你是不是,變成人了?”

龔忻驀地面色一沉,眸光深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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