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只影向誰來

龔忻從沒有如此焦頭爛額過。

他一貫以為盧蠍虎笨笨憨憨的,膽子還小,十分好欺負。但原來憨子戰勝別人壓根兒不用靠智力,犯起擰來絕對堅如磐石易守難攻。并且這小子居然谙熟打蛇找七寸的法門,一針見血死死拿捏住了龔忻的七寸,翻來覆去只問一句:“你的角呢?”

洞府內的小妖仿佛遭羅漢的布袋一網打盡收得幹淨,剎那間四寂無聲,光聽見龔忻呼哧呼哧用力大喘氣。他負隅頑抗強弩之末,想不出好借口,唯有端起山主的架子故作嚴厲。

私心裏,盧蠍虎其實有些畏縮,他怕龔忻當真惱了又來咬人,更怕他惱極了不咬腦袋改吃屁股。轉念一想,如今自己小腹平平卻是嬌兒在藏,架子沒人家大可身子比他重,高不過他不要緊,改千鈞力墜,壓死他。

于是盧蠍虎抱住虎子重重一個屁股蹲兒,撒潑坐地上了。

但他坐得不好,重心一偏,直往後仰。足底也沒扒住,打了個滑彈踢出去,再把鞋蹬飛了。結果看在龔忻眼裏,怎麽都像是其人身子孱弱頭暈眼花摔倒在地,登時張皇失色,閃身過來撲救。只見他蠻腰一擰,雙臂一抄,兩腿盤朵蓮,坐地成佛,四平八穩将“妻”兒抱在了腿上。

開口先服軟:“不氣不氣,乖乖,咱有話好好說,成不成?”

盧蠍虎自己跌得心有餘悸,一手摟着虎子一手捂着肚子,說一句三點頭,應得從善如流。

遂把人安置在榻內坐好,嚴嚴實實将被子捂到胸下,再令人奉來手爐讓揣着,給禿腦袋上扣頂兔絨帽,肩頭籠一領熊皮大氅,裹得密不透風滿臉通紅,龔忻這才算踏實了,扯袖揩了把額頭的汗,徑自扶着榻沿坐了下來。

擡眸相顧,見憨兒又咧嘴傻呵呵地樂,豁牙泛黃,胎記起皺,怎樣看都是醜。可醜得龔忻挪不開眼,喜歡到心底裏。

盧蠍虎無聲地說:“龍哥,你別怕,我不冷。”

龔忻苦笑:“你怎知我怕是不怕?”

盧蠍虎垂眸想一想,又說:“龍哥,回來後我老做夢。”

龔忻不意外:“夢見誰?”

盧蠍虎不響了,嘴裏不說,心頭也不說。

不問夢裏有什麽,只問夢中人是誰,龔忻問得如此絕對又無謂,就好像他已聽過無數遍,看過無數遍,答案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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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那是我?”

盧蠍虎猶豫了下,心說:“像!”

“哪裏像?”

“除了她是女孩子,還有……”

“還有她很小,不會說話,眼是幹淨的,心是幹淨的,什麽都喜歡,誰都肯相信。”

盧蠍虎莫名胸口發悶,腦海中倏來紛雜喧嚣的鳴響,眼睛酸脹,想要哭了。

他努力地望着龔忻,企圖讀懂他眸光中洶湧的痛,和向上勾起的唇角裏蘊藏的憾。

“為什麽要救我?”盧蠍虎突然溯回了源頭。

“為什麽要找我?”龔忻徑直撚開了因果。

“我不小心的,就是意外。”盧蠍虎拒絕将最後的塵封拂開。

“不,我問的不是你,醜醜。”龔忻擡手托住他早已淚濕的面頰,蛇瞳咄咄,逼他來認,“回答我,醜(niu)文羲,為什麽要一世又一世地來找我?我明明說過,情斷,緣斷,你我永不再見!”

蒙住了視線的淚霧在低低的啜泣中漸漸暈散,那一個自遠處的時空緩緩行來的影像重重疊合在路過的每一張面孔上。這些人走在同一條寂途,有老有少,高矮俊醜,最終糅出一個天命棄養的盧蠍虎立在筆直單行的道路盡頭,承載了所有人的執着與思念,向着龔忻伸出了手。

這條路,走了四百年。

這條路,輪回九世,今生是第十次,他來尋四百年前的已失已忘,只為了誓約裏的莫棄莫離。

握住了那方的手按在自己心頭,拼盡全力告訴:“說好的呀,忻兒!那一世人族不容妖,便換我來入異界。舍棄功名爵祿,抛卻家門承繼,斬斷命理安排,縱然奪我七竅玲珑天殘地缺,也要換一世一面。直到天容我地容我道法情理都容我,輪回裏修得一甲子是共你始終的,我便與人甘休與鬼甘休,與諸佛都甘休。”

龔忻泣罵:“哪個與你說定的?誰要你十世甘休?”

盧蠍虎擡起淚眼哀哀一睹:“哪個又與你說定的?誰要同你兩清?清什麽?如何清?”

清不成的!

難斷難清,難舍難分,難追問何以,難相忘訣離,情不得終,便作糾纏,陪你上天入地越古今,百年韶光一瞬,收集成我邁到你面前的這一步。

“這一世,我陪你,我願成妖。你要我麽?”

龔忻要,言語訴不盡,吻中落道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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