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妖仙神鬼人
又是一年霜白楓紅層林盡染,山中景色最是絢爛,想起許多,也放下許多。
通往廢村的小路重又鋪滿了荒草,孤立半山的茅屋前山茶盛敗幾度,兀自在舒爽的秋風裏開出最後的一茬赤霞如錦。
地已荒了,院中光景倒未見蕭條,屋頂的茅草半新,檐下少蛛網,門環無鏽蝕,摘了挂鎖輕輕推開,樞合順暢地扭動,不曾發出行将腐朽的嘔啞。
龔忻沒有打算再回到此間來的,偏囑咐小妖勤于照看着,不許小院蒙塵。是一種難以明說的未雨綢缪,為盧蠍虎留住這一方聊以懷慕的牽挂,不想他回來,卻知他流連。
一年了,蝴蝶花使再度爽約,思親的人始終沒能等到托信入夢來的傳說真正實現。
然而盧蠍虎不會失望,失落,失神地在原地踟蹰不前了,深山裏有他的前緣再續,亦是他的退路和歸宿。
回來看看,向過往道個別,終于都放下了。
歸程上信步,優哉游哉,半是景色留人,半是盧蠍虎現如今這身子實在走不快。臨近足月的肚子沉沉向下墜,本來腳腫腿抽筋,時而腹痛腰酸,胎兒入盆後更加百般不适,瘌痢腦袋上珍貴的發絲一把把地掉。龔忻看在眼裏委實覺得慘不忍睹,索性拂袖一抹,徑直把小子的腦袋給剃光了。
人無我有心平,人有我無急眼,盧蠍虎出生伊始就始終頑強地往有辮人群裏擠,頭發再少它也是一道門面,十分争光。結果龔忻直接給他來了個“光明頂”,把不能說話的小子委屈得生了幾天悶氣,死活不肯戴虎頭帽。為表忏悔的真誠,山主揪自己的發下來給他扣着,不喜反還傷心了,思念頭發呀,捋着那一把油光水滑的長發戳了肺管子,吧嗒吧嗒掉眼淚。
龔忻就抱着虎子給他跪下了,連哄帶求:“好醜醜,信夫君的,你那是胎毛出得不好,刈掉頭茬兒,多刮刮肯定比你現在長得密。”
盧蠍虎癟着嘴,淚眼汪汪撇過臉來,将信将疑地望着龔忻。
龔忻頓覺心尖兒上狠狠打了個顫,腦子裏先蹦出個字——醜,再蹦出三個字——得順眼,叫他只想一件事——調戲。
低頭看見小子的肚子,一抹臉,忍。
于是突然翻臉霍地立起來,指尖直戳到人臉頰上色厲內荏地呵責:“本座可是這一山之主!”
那又如何?
“趁機是不是?恃寵是不是?還有沒有矜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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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呢!
“頂嘴?!”
順風。
“你再說!”
欺負啞巴——
盧蠍虎眉一垮,登時嚎啕大哭。
當然是在心裏哭。
他哭,虎子不樂意了,掙紮着在蛇爹臂彎裏扭過身,啊嗚一口咬在他胳膊上。
龔忻也不知疼的,就讓兒子的蛇牙在肉裏嵌着,卑躬屈膝給盧蠍虎服軟。
“乖寶兒別哭啦!你難過咱閨女都知道的,回頭她又鬧你。你看我現在又揍不着她……”
不知為何,孕期伊始,龔忻便一口咬定第三胎是女孩兒,說聞出來的。
蛇的嗅腺在信子上,他說聞,盧蠍虎直納悶兒,隔着層肚皮,他怎麽舔出來娃是男是女的。龔忻攬過盧蠍虎覆唇深吻,蛇信在喉管裏撓了個來回,挽張意猶未盡的色坯臉回他:“你看我聞不聞得着?”
其時憶起這茬兒,盧蠍虎趕忙護住肚子,心堂裏抽抽嗒嗒抗議:“不許打閨女!”
“所以我正說呢,打不着啊!”
“以後也不許打!”
“不打她上房揭瓦。”
“閨女不淘的。”
“也對,小子淘,這臭小子!”仿佛才覺出胳膊上的痛楚,龔忻揪起虎子尾巴倒提起來,忿忿龇出兩排尖牙,“親爹都敢咬,你個不肖子!我吃了你!”
盧蠍虎着急把虎子搶下來捂在自己心口:“不許吃虎子!”
龔忻舔舔牙:“他還咬我吶!”
“你是爹爹!”
“我還是你夫君呢!”
“你欺負我的。”
“光疼兒子不疼老子,偏心!”
“不是這個事兒!”
“你看我這牙印子——”說着捋起袖子把胳膊伸了過去,赫然四個血窟窿,虎子下嘴是真的沒輕重。
盧蠍虎哪會不心疼?他可疼了,趕緊捉過來吹吹擦擦,徒勞地喊這個妖那個精去取傷藥來。可滿山裏就一個龔忻會讀心術能知他所思所感,其他的小妖盡看見二主子跟條離了水的魚似的嘴一張一合,什麽聲音都聽不到。
龔忻自然聽見了,心裏頭倍感熨帖,在人跟前蹲下來,下巴颏擱在盧蠍虎隆盛的腹頂,咧嘴嬉笑:“醜醜,你真好!”
盧蠍虎瞬間紅了臉,臊得暈頭轉向,什麽計較都給忘了。
一樁閑氣便這樣莫名其妙轉了過去。
後來龔忻搜羅好幾頂漂亮的花帽給盧蠍虎換着戴。并非不願施法給小子化個發套裝扮起來,只是盧蠍虎自己不喜歡,說假的就是假的,總會揭穿的,自己長出新發前暫且戴帽兒遮一遮罷。
這才又肯行出洞府,下到半山訪故地,雲林山色中再賞一賞,不知不覺又一日。
過得幾天,算算産期将抵,龔忻想趁着孩子未落生,還把各處結界巡一遍。做山主是水到渠成的殊榮,雖非刻意求之,亦因天性懶散少有規矩約束,不過每年入冬前他總要警惕着些,免叫凡人甚或他域的妖魔鬼怪把結界踏破了,打擾此間安寧還當小事,莫傷了大洞小窠裏好眠的性命才是要緊。
大早上出去的,講好至多日落前便回,洞裏頭大小事務都給小妖交代過了,又有虎子如常黏在身邊,龔忻去得麻利,盧蠍虎留在家中半日亦是安适閑在,與平時并無兩樣。午睡後跟兒子一道用過點心,慣例去給水缸一樣大的二蛋的孵化室裏換換暖爐裏的炭,拉整并無褶皺的輕羽軟褥,順便同他說說話。
也不管還在蛋殼裏酣眠的二蛋是否繼承了父親的讀心的術能,盧蠍虎全當他聽見了,不厭其煩地在心裏頭與他說天氣說四季,說日複一複瑣碎卻珍貴的生活,特別知足。
不意腹上一緊,絲絲作痛,很快即平複,他便撫着肚子輕笑,想這是三丫頭同二哥哥打招呼呢!催他快些破殼,莫還落在了妹妹後頭,忒是磨蹭。身旁的虎子仿佛知曉他心思一般,也趴在蛋壁上兇神惡煞地嚷嚷:“出來,打架,不乖,吃了你!”
小子別的沒學會,唯有這句自蛇爹那兒模仿來的口頭禪說得最順溜,動不動要“吃了你”。盧蠍虎哭笑不得,将他抱下來,邊往外走邊教導:“那個是弟弟,他小,虎子要當好哥哥,照顧弟弟,不咬人,好不好?”
耀武揚威的時候每個字都吐得清楚,給立規矩教做人,虎子便只會咿咿吖吖地笑,不點頭不搖頭,也不知他是懂了沒懂,應還不應。架不住小子光頭肉蛋臉,又白又圓,更會狗兒似的搖晃自己的小蛇尾巴給親爹賣乖,號稱軟硬不吃很有原則的龔忻每每挨了咬後背人都要打滾亂叫兒子好可愛,更遑論心從不硬、脾氣軟得一塌糊塗、喜歡起來毫無原則的盧蠍虎了。于是爺倆仍舊嘻嘻哈哈返回主室。
未得坐定,忽聞窸窸窣窣的聲響。住的時日久長,盧蠍虎曉得那是低階小精靈間的交談聲。四面環顧,陡見石壁狹縫紛紛有細密的陰影正向內蠕動。細辨來,赫然是各類蟲蟻在奔逃。不及問,急急的腳步聲自外頭沖進來,未得人形的鼬鼠四足落地來與盧蠍虎傳信,尖細的叽語中只勸他快跑。
盧蠍虎認得,這小獸日間是随龔忻一道去了林子裏的。如今他在此處,龔忻卻在哪裏?為何還要他跑?往哪兒跑?跑多久?
思緒繞過幾匝,越想越心慌,不顧身子沉重蹒跚着往洞外去尋。任鼬鼠和陸續趕來的小妖們百般阻攔都無用。他們中好多不會人言,身形亦不似龔忻那般高大,更不敢對着二主子使蠻動粗,一群大不過貓兒狗兒的小妖居然一個拽一個拖在盧蠍虎褲腿上,企圖以此來牽絆他向前的腳步。遙遙看去,宛如死骸曳地,自主室一路鋪墊而出,蔚為壯觀。
虎子不說攙扶着行動不便的親爹,還在邊上起哄,不時扒拉這個花精那個猴孩兒的,樂見掉了隊的小妖拼命趕上來繼續往那條沉重的“腳鏈”上挂。
饒是如此,仍沒能牽住盧蠍虎尋求的腳步。他捧着墜漲的肚腹扶着山壁一點一點挪到洞門外,已是累得氣喘籲籲,未擡頭先聞金聲,天地間殺伐正盛。
一眼驚駭,半天上以寡擊衆,是龔忻持矛悍勇,獨戰諸敵。
那些人不是人,有的青面獠牙,有的翼手禽足,玄色的鐵鏈羅織成一張天網,罩向包圍圈中的龔忻。
“呀啊——”
扯動人心的悲鳴刺進了龔忻的耳鼓,唯有他聽見了,是盧蠍虎在怕在哭,在不顧一切向他奔來。
一道銳光直墜地面,震起沖天的氣浪,叫閑雜宵小統統飛散。那光收攏成團,未肯熄滅,恒久而激烈地在地上閃亮着,光團裏立住一個龍鱗覆面出玄甲的龔忻。
癱靠在他懷中的盧蠍虎聽見他切齒的恨意,說:“為斷情,我退居深山;為斷情,我辟谷精修;為斷情,我舍棄女身;為斷情,我在這地上獨活四百年!而你們這些天下地下編撰凡人命書的仙官鬼差,不容我們人妖之緣,卻一世世把他推到我面前來。總以為我不往便是休了,想不到他寧肯舍棄一竅也要來見我,而你們,就是你們,仍舊依他。四百年裏,你們幾曾憐憫過他?你們幾曾有過慈悲?罷罷罷,四百年前我想做人,人不依;四百年後換他為妖,你們又不許,那本座便立地成魔!我要四海之內皆以我為惡,怕我恨我又奈何不得我,我要地獄紅蓮火在地上徹夜地燒,積雪化洪流,山摧路斷,推人間入修羅。我為禍,天命奈我何?憑誰阻我?”
牛頭黑血滿臉,馬面鐐索斷裂,虛張聲勢:“他這一世命數已盡,縱你成蛟亦不可擅改凡人生死。”
龔忻戾笑:“哼,今日過後,這地上所有的命,重寫!”
轟隆隆天雷攜雲壓頂,盧蠍虎愕然地看見龔忻額際的發絲被頂了起來,黑色的角鑽破皮肉,徐徐向上生長,筆直而剛毅,能刺開陰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