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從前有座山
好像身遭車裂般的慘痛,盡管盧蠍虎此前從未受過那樣的酷刑。是措手不及又難以想象的苦楚撕扯着他的理智,精疲力竭後生出了亂真的幻覺,以為有無形的力量将他的軀體往四面八方狠戾地分拽,令他死去活來。
他無法将此時此境與分娩相提并論,虎子沒有這般拖拉忸怩,二蛋不會要拆卸他的胯骨,過去數月裏變得沉墜的腹部如今伴随收縮每一次都繃得發硬,随時能從內部被撐破一樣。
小妖們全戰戰兢兢扒在寝洞門邊探頭向裏張望,生怕山主大人因大家未能勸阻二主子怒而降罪,又擔心二主子的情狀不敢退得太遠。他們應是頭次看見龔忻露出這樣傷極無淚的表情,是求告無門祈願難酬,恨不能一同歸去了。
為什麽要去?又因何無望?
無人理解。
龔忻卻知道。倒寧肯不知,不見,不愛,不求。
心上人的痛吟只有他聽見了,一聲聲,都似淚別。
緩過一波劇痛,盧蠍虎呼吸發顫,婆娑淚眼撥過來望着龔忻,莫名竟笑了。
“龍哥打得我好疼啊!”
聞言,龔忻不由自主抖了下,将他手攥得更緊。
“第一世,被逼離散,郁郁而終。”忍痛的人話音輕飄飄的,似遙遠而來,“第二世,長壽無喜,一生未娶;第三世,年少意氣,為伊決鬥;第四世,半生碌碌,突遭戰禍;第五世,驚鴻一瞥,執迷不悟;第六世,山水雲游,仙緣即逝;第七世,民曹小吏,籍冊尋你;第八世,佛門拾養,六欲難斷;第九世——”
産痛複作,盧蠍虎疼得心口難開,抱着肚子蜷縮起來。
龔忻擁住他,不必他再說。
“第九世,我打你一巴掌,叫你滾下山去!”歉意的吻落在奇形的胎記上,終将淚晃了下來。
上一世,山主已作男身。
上一世,迂執的青年誤将他認作嬌娥。
Advertisement
盧蠍虎知足:“呵,尋了九世,終于聽你跟我說一句話!”
龔忻自嘲:“我卻罵你個登徒子,癡心妄想。”
“不妄不妄,念念不忘!”
“所以這輩子索性帶着欠條上門來了?可一巴掌換一年,夠嗎?”
“一年還多呢!”這一聲不似來自胸臆,忒幹啞生澀,猶如小兒學語。
龔忻猛擡頭,驚恐地按住盧蠍虎頸部:“不、別、不行——”
盧蠍虎呼哧呼哧換息,續足氣力向下推擠,難抑的痛呼從喉間逸了出來,将曾經掩褪的猙獰傷口迸得更大。然而并沒有丁點的血從那道可怕的創口中淌出來,它們早就幹涸了,同這具身體的生命力一樣枯竭,是死的,被僞裝成活着的姿态。
伴着決死的尖嘶,一團血肉自活死人的雙腿間滑了出來。
龔忻穩穩地托住鮮活的生命,小心翼翼放到盧蠍虎胸前,讓嬰兒的臉頰貼住他心口趴伏着,聽見這腔堂裏最後的跳躍。
可是盧蠍虎已經沒有力氣去抱一抱自己的孩子了。他連睜開眼都顯得吃力,被龔忻扶住靠在他肩頭,自眼縫中勉強看到女兒的側顏。
真像啊!像自己辜負過的小姑娘,像如今不順天不服命的龔忻。
“對不起,那時候沒有站出來保護你!”內疚的話似對孩子說,亦像是對身畔的龔忻傾訴,“不過夠了,真的無憾了!下輩子我不會再來煩你。你千萬莫等我,因為我跟地藏菩薩發過願,了卻執着,再不為人。下輩子呀,我也做妖怪去,頭上能長角的,比你厲害的,好、好不……”
那手無力地挂在龔忻掌中,話音漸漸消失。口中無聲,心頭亦無聲。
初生的嬰兒全然無知地睡着,未開的雙眼看不見面前正在發生的訣離,徒留四壁來來回回重複龔忻的鳴泣,一遍遍說:“好——好——好——”
再沒有人應答了。此間唯有一個凡人,是伏在屍身上的嬰兒。她沒有察覺其人心跳的停止,卻明顯感到了這具身體的變化。血肉在幹癟、空洞、消失,迅速化為了白骨。粉嘟嘟的嬰兒徑直趴在了森然骨骸之上,僅僅隔着一層衣料,觸碰到了骨骼的堅硬。
她不适地掙扭幾下,嘴裏頭不痛快地“嗯哼”了聲,卻終究沒有哭出來。
尚不知離別,尚不懂失去,尚不曾理解死與活的咫尺天涯。
沉悶的啜泣持續了好久,龔忻才從窒息式的痛意中尋回悲傷的程序,仰起頭,用力呼吸,随後垂死般向上嘶吼。
洞外林間——
首戰通力的兄弟倆竟仿佛共同摸爬滾打了百日千日,進退間滿是默契。
巨蛇的鱗如一道天然的盾牆,任刀劈斧斫都不能在其表面留下絲毫創痕。
二蛋穩穩立在蛇頸上揮灑武戾,戰至酣處,矛尖當空舞劃出道挾勁的弧虹,飒然喝道:“四百年的懦弱和含恨,來呀,今朝叫爾等嘗夠!我不死,誰可向前?”
天上地下如臨大敵,雲間鼓聲催急,企圖借聲勢殺威風,如何得遂?那是十世輪回後的殺意,不向命低頭!
長矛繞頸盤過一周,滑下肩頭沿臂肘落在掌中,人器再度合一。少年手中的尖鋒指向敵衆,眉間一抹挑釁,随笑意送向前,悍然再戰。
卻倏聞慘絕的悲鳴響徹,仿佛孤鴻只影,臨終哀啼,痛得将泣出心血。其聲太過凄厲,竟惹四方共禱,一時間地動山搖,半天的雲都跟着起震,晃落一地烏合之衆。
這悲哭聽得人惶惶也戚戚,忍不住要與他一道落淚。
聳立如半山挺拔的大蛇也突然縮得尋常人一般高,依舊是半人半蛇,面甲未消,愣怔地望着洞府的方向。猛地發動,欲要向前竄。
二蛋攔住正想往回跑的虎子,亦面朝那方雙膝着地頹然跌跪,眉目間全消了戾氣,唯餘悲怆:“母親去了,讓父親最後陪陪他吧!”
虎子猛地扭過臉來,遲疑,震驚,最後憤怒:“你早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二蛋眼下雙淚垂挂,承認:“是,我知道!母親已經故去了,早在一年多前。本來活死人,産下三妹,他便當歸位。”
虎子不願意,不接受,卻不得不面對,去也不是,留也不甘,氣得眼熱心堵,顫抖的指尖将要戳到弟弟的眼角。又咬一咬牙,跺幾下腳,無能為力,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他并非使性耍賴。失去了親人的孩子哭得好傷心!
神兵鬼将也都收斂了武器,默默地圍觀這場驟然降臨的喪祭。即便命屬非凡,無論如何他們不想在此時此刻繼續對兩個孩子武力相迫。心未必感同身受,情亦可同,亦是懂的。
方才還沉淪于金戈交鳴中的山林,現下只聞無助的恸哭。那孩子越哭越小,淚淌得越來越多,最後便見禿圓腦袋短尾巴的小兒虎子孤獨地坐在淚積的水窪裏,聲嘶力竭,十分可憐。
二蛋将矛擱在地上,空出雙手将小小的兄長抱起來放在肩頭,輕輕地拍他,未落一字勸言。這般的悲涼,他亦然,如何消弭?如何放下?
恍惚腳步聲緩緩而來,他擡眸望去,怔了怔,終于徹底崩潰了。
龔忻神情麻木地走着,每一步都踏得很實,每一步都似在陪愛人走最後一程黃泉不歸路,彷徨難舍,痛不欲生。
他一手懷抱襁褓,一手穩穩托住具不辨其人的骸骨。奇怪那白骨仿佛有無形的弦絲勾連着,并不至四分五裂,仍舊是完整的一具身體,是一個人,無聲無息地躺在愛人的懷中。
他如入無人之境般穿過累累兵陣,未遭一人阻攔。他走出深谷,走下青山,走過曾經厮守的陋居,走向不容他的人間。
二蛋抱着虎子跟了上去。
司命判官跟了上去。
所有人都綴在後頭緊緊跟随。
涉溪流,穿草甸,荊棘葳蕤難挽留他固執的腳步,直到撥開藤蔓見墳冢。木碑貧簡,墨跡已暈,但依稀能辨一個盧字。墳前無甚供奉,墓土上荒草已盛,卻有幾株草植繞着墳圈頑強地搖曳。龔忻擡袖微拂,催開花朵,二蛋認得,是紫藍色的蝴蝶花。
憑空又抓一口棺,裝殓了骨骸,新墳舊冢,一家人以如此的方式重聚了。
龔忻在盧蠍虎的墳前遍植了蝴蝶花,令花精四季不衰。
及後,他将襁褓嬰兒盛在木蓮盞中放逐溪流,随她去應了命書的編排。
于是神仙走了,鬼怪退了,兒子們不用跟敵人去拼一個玉石俱焚,山中蛟為尊,看似一場圓滿。
然而大蛟不見了。匿藏起來沉浸于悲傷,用厚厚的石門擋住世上所有的凡與非凡。虎子和二蛋無法逼他振作,便一年年地守着這山這洞這道不肯開啓的石門,陪他說話,陪他懷念那段十世換一年的夫複何求。
如此,過了一百年,山主出巡了。
他不得不出來。因為鄰鄉地龍作惡,鑽鑿熔岩,噴得火河十裏,生靈塗炭,連累此山的土也松了,山脊硬生生塌陷了半邊,差點兒把休眠的山主給活埋在洞室之中。
灰頭土臉跑出來,看見倆憂心如焚的兒子,登時思及往事悲傷難抑,一個人晃到山頂寒池去緬懷。
倒是沒去太久便回來了。一個人去,兩個人回。确切說,是一個半,又或者還是一個人。因為被他扛在肩上帶回來的不是人,乃是條滑不溜丢叫聲像哭的大鲵。
沒人問他為啥心血來潮養大鲵。也沒人問該怎麽養。總之虎子和二蛋看見大鲵仿佛也挺高興的,什麽都由得龔忻自己安排。說挖池子就挖池子,讓引山泉便引山泉,一應要最幹淨的。
如此又過了一百年,大鲵會說話了。
再過五十年,大鲵能立着走了。
還過三十年,大鲵偶爾能化僮子模樣,并且開始下蛋了。
年複一年,小妖們總愛議論,大鲵眼圈上的花紋好像個巴掌印,忒是別致。
虎子則喜歡跟弟弟抱怨:“父親老這麽縱欲過度,修為還要不要了?”
二蛋擠擠眼黠笑:“這樣更快!”
“啥快?”
“神仙眷侶,雙宿雙栖呀!”
“他又不要我們啦?”
“幾時真管過?”
“也是!”虎子摸摸自己幾百年仍舊光溜溜的圓腦袋,皺皺鼻子,仰天悲嘆,“唉,沒娘的孩子苦啊!”
二蛋呵笑,攬住他肩,語重心長:“很快就有了。不,是很快,就回來了!”
虎子想了想,不禁深以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