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斬緣
每次将名字還給妖怪的時候,夏目都會或多或少地看到他們的記憶,這些難忘的記憶伴随着使用妖力之後的脫力感常常讓他很難受,但他并不讨厭這樣。
他剛才看到了無櫻的記憶,看到了她和玲子的相遇,也看到了她和一個陌生的男人。
夏目躺在地上半睜着眼睛看屋頂,目光有些迷茫。沒有人說話,山裏的鳥叫蟲鳴也仿佛被屋子隔絕傳不進來,他就這樣靜靜地躺了一會,在腦海裏慢慢感受和理清了這個故事。
無櫻帶着她覺得釀得最好的一壇櫻花酒去赴約的時候,其實并沒有見到她的友人。跟附近的其他妖怪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很久之前她要見的人就已經出門遠游了。
“都沒有想辦法告訴我一聲呢。”無櫻在河邊的青草地上坐下來,細細挑選好的精致瓷白色酒壇随意放在了手邊。
“又少了一個朋友,真是讨厭的感覺。”她撐着下巴說。
在她想着是在外面轉些日子消磨時間還是直接回櫻花林的時候,有個男人走了過來。
男人已經在她身後站了好一會,她早就發現了,但是并不在意。
能看見妖怪的人類嗎?以前也見過很多。總是拿着對于她來說殘缺不全的破爛符咒去欺負森林裏的小妖怪,說着為了人類,內裏卻又互相争鬥,那些自稱為除妖人的無聊家夥。
“方便讓我坐在這?”男人說。
無櫻保持着雙手撐下巴的姿勢沒回話,她心裏還在為自己被放了鴿子而有點不爽。
“我叫悠木。”男人坐在了旁邊,他們中間隔着一壇看起來非常漂亮的櫻花酒。
哪裏來的自來熟人類,煩透了。無櫻依舊沒理他。她目光看着緩緩淌過的清澈河流,思緒也被帶的很遠,想到了她漫長生命裏寥寥無幾的已經一個又一個離開了她的朋友。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個叫做悠木的男人還坐在她的旁邊。
她見過的人類每天都是急匆匆的,來來去去不知道在忙些什麽,臉上也常常挂着些叫人看上去不太舒服的表情。這個人類倒是挺有耐心的,臉上的表情嘛,看起來也不是太讓人讨厭。
無櫻偏着頭想了想,伸手打開了放在兩個人中間的酒壇子。
“喝?”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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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木對她突然的出聲有些詫異,他明顯是在想些什麽,突然被打亂讓他動作很大的震了一下。就是這一個被驚吓到的動作,讓無櫻覺得有點有趣。
難得有個願意跟她待上一會卻不是為了封印或消滅她的人類啊。
“沒有杯子,我一口你一口?”無櫻又問。
悠木這會倒是很快接上話了:“有杯子,我給你變個戲法。”
他說着從口袋裏掏出了兩張符咒,挪到了河邊,在水裏鼓搗了一會,帶回來兩個晶瑩剔透的小冰杯。技術明顯不太好,杯沿上坑坑窪窪的一片,但也勉強算得上是個杯子。
“啊,真神奇。”無櫻笑了笑從他手上接過杯子,自顧自地先給自己倒上了。凝冰的小符咒嘛,那些所謂除妖人家族的小孩子都會玩的東西吧。
“你在等人嗎?”悠木問。
無櫻把手上的杯子上下晃了一下,表示點頭。
“能等到嗎?”
她又把坑坑窪窪的小冰杯左右搖晃了一下,表示搖頭。這下搖得有點狠了,一半的酒灑了出來。
“你們人類這個時間應該要睡覺了吧?”無櫻看着黑漆漆一片的四周問。
“我不一樣,我就喜歡在這個時間和妖怪喝酒。”悠木說着像是為了證明一樣,拿自己的杯子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杯子。
杯子相碰的瞬間在安靜的夜空下發出了非常清脆的一聲響。
這聲響讓無櫻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沒有那麽寂寞了。
這還是第一個主動接近她讓她感到愉快的人類呢,無櫻看了看手裏随着符咒的效力漸漸褪去已經開始有些融化跡象的小冰杯。
也許是出于好奇,也許是出于無聊,之後的日子裏無櫻常常跟着悠木。他有一份還算清閑的工作,每天會在家裏吃晚餐,家裏只有他一個人。他有時候會發現無櫻,有時候不會,發現的時候他會邀請她一起吃一頓晚餐,發現不了的時候他也不會尋找她,這種很随意很自然的态度讓無櫻覺得她和悠木是認識了很久的老朋友。
她常常會坐在悠木家的屋頂,長長的頭發鋪散在青灰色的磚瓦上,看他總在同樣的時間段回來,提着一袋新鮮的水果,将鑰匙插進鎖孔裏,朝左邊轉上三圈。這種重複不會改變的感覺讓她覺得非常安心。
他也總是一個人呢……無櫻坐在屋頂看着缺了個角的月亮,幾乎是有些高興地想。
“以後你住這裏。”悠木指着已經收拾幹淨的二樓卧室。
“喜歡吃哪種水果?”悠木問。
無櫻從桌子上的果盤裏挑了一顆亮晶晶的葡萄。
“那我以後每天都買這個。”悠木望着她笑。
要是人類的生命和她一樣漫長就好了。無櫻望着這個笑出神地想。
“公司樓下的櫻花今年開得早,我偷偷折的。”悠木把一小節淡粉色的櫻花別到她的頭發上。
無櫻擡手摸了摸櫻花,覺得自己更喜歡他了。
人類真是吸引人啊,難怪那麽多妖怪前赴後繼地想要接近人類,美好又脆弱的人類。
“下雪了,”悠木打開門搓了搓手,語氣有些激動,“這周末帶你去山上看雪。”
這麽快就到冬天了啊。無櫻望着玻璃上的霧氣,她從前對時間沒有概念,只知道櫻花鋪了一地就是春天了。原來人類的時間這麽快,好像春去冬來只是她在窗邊打了個盹那麽長。
“你小心別滑倒。”悠木說着握緊了她的手。
我這種高級妖怪怎麽會犯滑倒這種低級錯誤,這話到了嘴邊無櫻也沒說出口。這種被擔心照顧着的感覺讓她挺享受的,不想破壞。
“我給你照張相吧,”悠木拍了拍挂在脖子上的相機,“你站那兒去,”他指了指山頂上一塊相對平坦些的地方。
“妖怪能照進去嗎?”無櫻往他說的地方挪了幾步,突然有些不自在和緊張。
“試試啊,試試就知道了。”悠木對着她調整着鏡頭。
“往右邊去點,再往後一點……對,再往右走一步。”
一步。
無櫻心裏想着一步的距離是多長,還沒想完她的腳已經踏到了地面。
下一刻,強烈的火焰倏然從四周噴薄而出,她被可怕的溫度籠罩在法陣的中心,連動彈一下都做不到。
她在火焰和疼痛裏看不清悠木的樣子,但她很想要看一看。她努力睜開眼睛,卻看到四周的火焰突然襲向了悠木的方向,只一個瞬息的功夫就将他吞沒了幹淨。
絕情又狠毒的人類。無櫻搖搖晃晃地走到悠木先前站着的地方,心裏有怒火和恨意。
脆弱的人類啊……可是她又痛苦地蹲在了地上,有一滴又一滴的淚水落到了早就融化的雪地裏。
“他背叛了你?”夏目有點艱難地支起身子,靠在桌邊,帶着不确定的語氣問。
“落魄到只剩下一個後代的除妖人家族,為了不再被妖怪報複和糾纏,妄想用流傳的古老禁術血祭一個強大的妖怪來斬盡家族和妖怪之間的聯系,洗清世代遺傳的妖力,可惜不夠狠心,在快要成功的時候收了手,自己卻被反噬致死。”無櫻再說起這些的時候,語氣倒是很平靜。
貓咪老師懶洋洋地啧了一聲。他最看不上這些除妖人世代研究的所謂秘法禁術,說到底還是為了利用妖怪來便宜自己。
“可是他最後還是沒下得去手,是因為他也很喜歡你。”夏目猶豫着說,“只是他之前沒有發現喜歡的程度這樣深,才在最後的時間寧願自己被反噬也……”
“玲子也是這樣說的,”無櫻打斷了他,說話的語氣裏帶着點意味不明的笑,“你們人類總是這樣,叫人愛也愛不甘心,恨也恨不起來。他處心積慮引我去那個圈套裏,要是直接燒死我也就算了,偏偏他又舍不得,還害死了自己,人類的生命真是脆弱又短暫,就像櫻花開了又落。”
無櫻說到這裏看了看窗外,“只是落了之後的寂寞和傷感啊,都留給了擁有漫長生命的我們了。”
夏目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那是一棵挺大的櫻花樹。
“玲子說過,這棵櫻花樹長得比屋子高的時候,她會再回來看我,花都開落記不清多少遭了,她也沒有回來過。我覺得時間也并沒有過多久,玲子的孫子居然都找上門了。”
夏目聽到這話笑了笑,“其實是我這次來,主要是受了霧石的請求,來接你回櫻花林。”
“是那個孩子啊……”無櫻的表情變得有些落寞,“我把櫻花林給毀了,他應該對我很失望吧,大概會覺得我莫名其妙不可原諒。”
“為什麽要那樣做?”夏目問。
“那個時候很讨厭櫻花。”無櫻說。
夏目看着無櫻,想起了悠木曾經別在她頭發上的一枝櫻花。
他嘆了口氣,“無櫻,你渴求的陪伴和溫暖其實一直都在櫻花林裏等着你,你并不寂寞啊,寂寞的是霧石,他守着枯萎的櫻花林,自己無法遠行,卻想方設法地擔心你和尋找你。”
“你在逃避吧?”夏目直視着她的眼睛,“逃避和悠木之間結局不算美好的記憶,逃避在等待你的霧石,逃避你覺得世間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溫柔。其實這溫柔是存在的,你很輕易就能得到它。”
“霧石在等你。”夏目輕聲說。
無櫻望着他,突然笑了,“你和玲子一點都不一樣,玲子只會拎兩壺酒叫我喝,在我醉倒的時候和我打賭騙我的名字,哪像你,跟個老頭子一樣,這麽能說。”
夏目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我會回去的,帶着玲子種的櫻花樹一起。”無櫻說。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夏目躺到被子上的時候覺得渾身一陣酸麻的疼。剛躺上沒一小會,夜鬥從窗戶外面跳了進來。
貓咪老師掀開眼睛看了他一下,又閉上眼睛繼續睡了。
“夜鬥,什麽事啊?”夏目掙紮着坐起來問。
“剛才沒好意思說,就是我和雪音在山裏面閑逛的時候,那什麽,”夜鬥撓了撓頭,“撿到了兩個蛋。”
“啊?”夏目愣了愣。
“雪音不讓我烤來吃,我又沒有孵蛋的經驗,總之明天你早點來神社啊!”夜鬥說完又跳了出去。
“可是我也沒有孵……”夏目躺回了床上,把沒來得及說完的半句話補全了,“蛋的經驗啊……”
夏目在課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整天,快放學的時候總算是有了些精神,他往教室外面看了一眼,貓咪老師已經趴在牆頭等他了。
“我先走了!”來不及和西村北本慢慢晃悠回家,夏目丢下這一句就背上書包快速地跑出了校門。
西村摸摸腦袋有點郁悶,“夏目最近和躲着我們一樣。”
“是有什麽事吧,你看他每天放學都急匆匆的。”北本說。
“啊不管了,放假一定要去夏目家找他玩個夠,這家夥。”西村望了望夏目跑的方向,早沒影兒了。
夏目到達神社的時候,夜鬥和雪音正坐在地板上大眼瞪小眼。
兩個人中間放了團看起來挺柔軟的毯子,毯子上是兩枚蛋。
“是鳥蛋嗎?好像更大一些啊。”夏目走過去問,偏頭看着貓咪老師。
“看我幹什麽?我又不會認蛋,烤鳥蛋我倒是挺喜歡吃。”
“老師……”夏目無奈。
“有點妖氣啊。”夜鬥盯着毯子上的兩顆蛋。
夏目聽了這話,生怕夜鬥給這倆小家夥扼殺在搖籃裏,連忙說:“孵出來才能知道是什麽。”
“怎麽孵啊?”雪音憂愁地說。
“給它點溫度,母雞孵蛋的時候都是放在自己肚子下面的。”夏目想了想說。
雪音小心翼翼地捧起來一顆蛋,掀開衣服貼到了自己肚子上,“像這樣嗎?”
夏目被他逗笑了,碰了碰毯子上的另一顆蛋,蛋殼上有一點溫度。
“行,就這樣,孵蛋的任務就交給你了!”夜鬥松了口氣拍了拍雪音的肩膀。
“什麽呀,咱倆一人一個!”雪音不滿。
“也行啊,”夜鬥把另一顆蛋拿起來在空中抛了抛,“你不怕我不小心弄壞的話。”
“這顆我帶回去想辦法吧。”夏目趕緊把夜鬥手上的蛋搶了回來在毯子上放好。
“啊對了,”夜鬥好像突然想起來了什麽,對着夏目說:“櫻花林的主人已經回來了。”
夏目有點詫異,“這麽快。”
“她之前來找我,希望我把她和那個人類的緣斬盡。”夜鬥說。
昨天回來的路上,夏目把無櫻的故事告訴了夜鬥,夜鬥沒什麽表示,也就只當個故事聽了。
夏目愣了愣,“是什麽意思?你答應她了嗎?”
“就是把她和人類糾纏的一切都斬斷啊,人和妖嘛,本來就是孽緣,我還沒答應,想着先問問你。”夜鬥說。
“問我做什麽?”夏目指了指自己。
“啊,”夜鬥也愣了愣,“不知道啊,就是覺得得先告訴你一聲。”
“那就斬吧,”夏目笑了,“不過還是第一次聽說緣這種東西也能斬。”
“還沒有我夜鬥神斬不了的東西!”夜鬥打了個響指。
“如果有一天你也需要斬緣的話,”夜鬥的目光有意無意瞥向了斑的方向,“你知道的,五元硬幣我就可以幫你搞定。”
“不需要的。”夏目表情認真地搖了搖頭。
“随你啦。”夜鬥說。
“喂!無賴神明!還敢打我的主意?!”貓咪老師揮着小爪子就要去揍他。
夜鬥動作迅速地避開了,閃身出了神社,“走,我們去櫻花林看看,順便斬緣。”
雪音把兩顆蛋小心地裹在毛毯裏,又把毛毯放在了被子中間,防止蛋不小心滾落到堅硬的地面上。
看到再次灼然盛放的櫻花林,夏目的眼前有片刻恍惚。花瓣鋪落了一地,青石上也鋪滿了薄薄的一層。
“我的主人回來了,多謝您,夏目大人。”霧石十分真誠地向他道謝。
“這棵是玲子送給主人的櫻花樹。”霧石指着小木屋旁邊的樹,地面上的土有不明顯的松動過的痕跡。
夏目走過去摸了摸這棵樹,有花瓣輕輕地落在了他的頭發上,重新煥發生氣的櫻花林讓他的心情變得非常輕松。
“我以後能經常來這裏嗎?”夏目問。
“只要夏目大人願意,天天都可以來,我和主人正準備釀今年的櫻花酒,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教你,就用這棵樹的櫻花。”
霧石整個精氣神都和夏目之前見的不一樣,連話也多了一點,夏目能感覺到他的開心,“行,我下次喊上丙一起來。”
“還有我!”貓咪老師跳到夏目的肩膀上,“有酒的地方絕對不能少了我!”
“是是是。”夏目應和。
無櫻正在和夜鬥說着什麽,夏目走了過去,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句:“真的要斬嗎?沒有一點想要懷念了嗎?”
“會懷念的,”無櫻說,“我還是喜歡人類的,但我不想再與人類結緣了,也不想再記得。”
夏目心裏沒來由地有一瞬間的失落,但他很快壓下了這股情緒,笑着說:“無櫻,要讓夜鬥幫忙的話,需要給他五元硬幣,這可是我們夜鬥神的規矩。”
“啊,不用,這不算……”夜鬥擺了擺手。
霧石已經從屋子裏拿了硬幣交給了無櫻,無櫻遞了過去,認真道:“要按規矩辦事。”
夜鬥嘆了口氣,看了眼夏目,想了想還是收下了這枚硬幣。
硬幣上是一個妖怪的心願。
在指尖轉了兩圈硬幣,夜鬥像是突然想通了什麽,笑了笑,“我收下你的請求了。”
“雪器!”
冰冷的細長太刀握于掌心,夜鬥的手指緩緩劃過刀身。
“吾夜鬥神在此,持雪器,斬孽緣,斷!”
作者有話要說: 我得想個辦法讓兩人感情發展發展,這樣下去不是事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