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斜陽相遇:生活過分童話

隔天早上醒來,陶然精神不佳,往事如魅影,纏了她一整晚,導致整個人昏沉沉的。

她簡單洗漱一番,打開門就看見沈臨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背對着她,筆電的鍵盤聲很清脆,在這個尋常安靜的清晨,很是顯然。

陶然靠在門邊,悄然無聲地觀賞他的背影。

沈臨背脊挺直,兩肩平直。他一向如此,對于個人形象他歷來苛刻。他堅守“站如松,坐如鐘”這一準則,他不僅以此嚴格要求自己,還将這種堅持施加在陶然身上。

以至于陶然現在不論是走路還是坐着,都反射性挺直背脊。好似一個不注意,沈臨就會突然性出現在她身後,提醒她把腰挺直了。

她幽幽地想,其實這個人真的沒怎麽變過。他對自己的影響只會歷久彌深,這點她不得不承認。

沈臨回複完最後一封郵件,合上筆電,回頭看向站在門口不知在想什麽的陶然,他看看牆上的挂鐘,時針正好掐在七點。他看向她,問:“睡飽了?”

預料中的沒有任何回應。

他也不甚在意,起身走到餐廳,說:“過來吃早餐。”

他不在乎她會不會回應,自話自說:“待會送你去學校。”

陶然走到餐桌旁,桌上赫然擺着的是壽司,種類雜多。

沈臨一邊倒牛奶,一邊說:“家裏沒什麽食材,想起你喜歡吃壽司。就便做了一些。”

櫻花壽司、魚子醬壽司、芝士壽司,還有幾類叫不出名字的壽司,材料應有盡有。陶然不明白沈臨口中的“家裏沒什麽食材”,這一句話是如何違心地說出口。

夜裏睡得不踏實,中間反複醒了好幾次,早上沒什麽胃口。陶然只挑了個芝士壽司吃了幾口,又将牛奶喝完,端着餐具到廚房洗。

廚房桌臺上,洋洋灑灑地擺了一長桌的食材,都是做壽司用的。陶然垂眸,當作沒看到般,徑自走到水槽前。

只是手還沒碰到水龍頭開關,就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靠近。陶然将杯子和盤子放在水槽裏。望着窗外的風景,她在等沈臨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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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等沈臨接下來要說的內容。

昨晚一句“小叔”的稱呼将她拉回七年前,擾亂了這些年好不容易維持的表面平和。

那麽接下來他又将會說些什麽。

沈臨走進廚房,他站了好些會,意識到他不出聲,陶然也不會開口。他斟酌半晌,才出聲打破清晨的寂靜。

“你就這麽不想跟我說說話?”

想了半天,也只有這句話比較适合現下的情境。

它足夠有沖擊性,它在诘問。

它在告訴陶然這些年的離別都是假的,沈臨只是短暫地離開些年,他真的就是因為公事才出國,那些發出去等不到回音的郵件與信息都是她的錯覺。

陶然仰頭,将眼淚逼回眼眶。窗外遠處的天際,陽光突破重重雲層和高聳建築障礙,有些許破碎的光線投到她現在所站的位置。

時間就是這樣不動聲色,分分秒秒,歲歲年年,在見不到的地方大刀闊斧。陶然也從最初的不解憤懑,變成了現如今的麻木。

她捏緊手指,臉上卻是笑着:“說什麽好呢?”

她回頭朝他輕輕笑着,笑聲不帶絲毫掩飾。也不知道是在笑從前的自己,還是在笑沈臨的僞裝。

“說早安,說吃飯?還是說你的工作有多忙?或者說我為什麽從沈家離開?沈臨,你想說什麽?”

陶然右手握成一個拳頭,越說到最後,她的拳頭握得越緊,聲音越激烈,先前的輕笑也換成了一種質問。

他将問題抛出去,借以暫時性打破他們的沉默。陶然卻不接他的話,她以一種更為直白的方式,将問題全部反擊回來。

沈臨直視她的眼睛,他面色沉穩,絲毫沒有被這些話所刺激到。在兩人現在這種緊張的氛圍下,他步步緊追:“我換個方式說。”

“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可以告訴你。”

這就是他認為的另外一種方式。

他到底年長她近十歲,在周旋方面,他最有經驗。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一樣,他只是漫不經心地一眼,就打退了陶然所有好奇的心理。

現在這句話一出,主動權看似站在陶然這邊,其實不然。

他要她問,而不是他來說。

陶然問什麽,問到什麽樣的程度才算合适。

“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去上課。”陶然走到門口,繞過他就要走。

她赤/裸/裸拒絕他,她不想問什麽,也不想知道什麽。

沈臨抓住她的手腕,他冷靜地告訴她,不容她拒絕:“我剛才說過,我送你去學校。”

猜到她要拒絕,他适時提醒她:“沒卡你出不去。”

樓下小區門口進出都要刷卡。他不說,陶然還真的忘了這回事。

到了宿舍樓下,陶然就要下車,沈臨動作比她更快一步,他傾身按住門把。

狹窄的空間,加之離得近,兩人的鼻息被無限放大。

陶然忍聲,別開臉,她心平氣和地就事論事:“今天有實驗課,我趕時間。”

“晚上我來接你。”沈臨只說了這麽一句。卻沒有相應的動作。

他與她無聲争執,若她不答應,他就不放她下去。

他有的是精力與時間和她耗費。

陶然想起高三的第一次模拟考,當時她精神狀态不佳,成績出來之後,果不其然她被甩出前十名。

與父親只是一味質問她為何考出如此差的成績不同,沈臨每天早上六點準時到學校候她。

不為別的,只是單純地監督她晨跑半小時。

回憶總是如此,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光明正大地跑出來搗亂。

平白無故地打攪她的心緒。

這句話打消陶然要下車的動作,她恰才所說的緊急的實驗課也被抛到腦後,她順勢靠向車座背,低頭捏着手指,好像在考慮什麽。

沈臨見她這樣,也不再步步緊逼,他維持原來的動作,悄然等候她的下文。

“以後別來找我了。”陶然迎上他的目光,“沈臨,我不是開玩笑。不然我也不用花那麽多精力,離開江城,和沈家脫離關系。如果你真的要和我好好談談,我只想告訴你,你回美國去處理你公司的事,我好好讀我的書。我們互不相幹。”

密閉的空間隔去外界的聲音,陶然說完這句話,車裏保持了長時間的沉寂。

“你認為這可能嗎?”良久沈臨着沉聲說。

他一句輕飄飄的話否定了她的長篇大論。

陶然來回揉着手臂,她微微低頭,似有若無地笑着:“為什麽不可能?”

“父母離世,你一聲不吭出國,爺爺待我跟個陌生人似的。那個家,媽媽在的時候,我還有點是沈家孩子的樣子。他們一走,我就只是一個沒人要的孩子。”

她擡眼望向他,眼底一片寂然,聲音平波無痕:“你說,有什麽不可能的?”

沈臨無聲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這次很意外,陶然沒有拒絕他的接觸,她只是盯着他的手背看。

到了這個時候,陶然漫無邊際地想:沈臨的手極具有觀看價值。

她曾短暫與這雙手交握,她感受過來自它的溫暖,這在她生活的二十幾年中,是僅有可無的。

可也是這雙手,給過她短暫溫暖之後,又重重地摔下她。

母親說得對,人這一生,唯有自己不會嫌棄、放棄自己。

不是別無選擇,也不是無奈接受。

她只有自己,誰也不能依戀,誰都不能依靠。

沈臨抓緊她的手,抓得很緊,手上傳來陣陣痛感,這種知覺很快席卷全身。

陶然無聲笑着,同他說:“你回江城吧,不然回美國也好。”

她說得輕松,一臉淡然,沈臨卻知道她并不是在開玩笑。

沈臨放開她,坐到一旁,望着眼前的景象。車玻璃正前方是一顆大樹,枝繁葉茂。臨城一年到頭,處處都是綠色。

他現在有些理解她為什麽非要選擇這座城市。

“我回來這幾天,除去第一天沒有講過話,接下來的這兩次,你都沒問過我一個問題。”他望進她的眼睛,“你不問問我為什麽回來?”

繞來繞去,他要的依舊是她來問。

陶然笑了聲,望向車窗外。校園道路上很多匆匆忙忙的學生,他們都在趕赴接下來的學習課程。

“你看他們,”陶然指着窗外,側過臉同他說:“我只是他們其中的一員,為了多補會覺,只好踩點上課。”

她對現今的狀況尚覺滿意,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思考其他。

沈臨開門下車繞了一圈,替她打開車門。

陶然彎腰下車時,沈臨悄聲靠近,溫潤的聲音繞在耳旁:“下午我來接你。”

“陶然,你加錯了,要放異丙稀,你加乙醇做什麽?”趙瑾撇撇嘴,小聲念叨:“要取細胞重新離心了,還不知道待會會不會被師姐說。”

陶然看着被自己弄廢的一管試劑樣品,朝周文緒和趙瑾道歉:“不好意思,待會師姐那邊我去說。”

他們這次試驗算是最基礎的,本科期間就做過許多次,這回導師新發了一個課題,雖然是做定量PCR檢測,實則是根據實驗中出現的一些問題寫一篇報告。

趙瑾不依不饒,上一次她就因為将實驗材料污染,不僅拖了她實驗的進程,至今師姐看她仍是有不滿。

“跟師姐說是其次,報告怎麽辦?”每組分配的實驗細胞材料有限,因為這次實驗簡單,他們就只有一組材料。

周文緒放下手機,無所謂地說:“算了吧,我跟師兄說說,讓他再給我們一組材料。”

趙瑾縮縮頭,卻是堅持道:“不行,誰弄壞的誰去。”

周文緒口中的這位師哥叫景鳴,大他們一屆,雖是年紀相近,這位師哥可不好相處。研究生還沒正式入學前,導師将他們這些新生叫來做實驗。趙瑾跟的就是這位師哥。

經周文緒提起這個名字,她回憶起那并不美好的一個多月時間。平時她和周文緒在宿舍的時間比較多,眼下自然偏靠她多一些。

陶然嘆氣,再次跟他們道歉,說:“對不起,待會做完實驗,實驗室我來打掃。”

平白無故不用打掃實驗室,趙瑾心裏終于好受一些,“那就麻煩你了。”

到了材料室,師姐告訴她,景鳴在四樓替老師監督本科學生做實驗。為此陶然從二樓奔向四樓。

景鳴看到她,眉眼一愣,大步走出來:“不是在做實驗?”

“師兄,”陶然點點頭:“是在做實驗,因為我的失誤,細胞都不能再用。”

這意思再明朗不過,景鳴笑笑:“你先等下,我跟他們說一下。”

陶然站在門口等了會,景鳴這才重新從實驗室出來,他步行如風,白大褂一角不時揚起。

下樓梯的時候,景鳴這才問她原因:“怎麽做錯了?離心出錯?”

其實是比這個還要嚴重的基礎問題,陶然一時有些說不出口,正巧口袋裏手機響了,她朝景鳴不好意思笑笑:“師哥,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

景鳴下樓梯的步伐一頓,他笑得眉目朗朗,“你接,我拿材料給他們。”

屏幕上跳躍的是一串沒有标記的號碼,可陶然對這串號碼實在熟悉得很,幾乎可以說是倒背如流。

她等了許久,這才劃下接聽鍵。

“爺爺。”

沈之仁嗯了聲,客氣地問:“最近還好嗎?”

陶然摸着樓梯間的窗邊,遠處是停車場,邊上綠林遍布。

“嗯,還可以。”

生疏的問候之後,沈之仁表明這通電話的來意:“你叔叔回臨城了。”

陶然收回目光,背靠樓道的牆壁,她娓娓道來這些天的所見所聞:“應該是前幾天回來的,我有在報告會上見到他。”

沈之仁笑,慢聲問:“應該?”

陶然也跟着笑:“小叔沒告訴爺爺嗎?我也是那天聽報告才知道他回來。”

她心胸坦蕩,說得絲毫不心虛。沈之仁哼了聲,這才說:“林家小女兒前段時間回臨城,我跟他提了這事,看來是很急,這就追到臨城去了。”

聽報告回宿舍那天,陶然聽到周文緒說沈臨名草有主了。當時沒多在意,轉念又想,沈臨的年紀确實也該成家,她倒沒有多少意外。

沈之仁的話不過是旁敲側擊,陶然說:“可能是吧。”

沈之仁意思傳達到,他悠悠地說:“晚上我會到臨城,到時你也來,我們一起吃個飯,順便見見你未來的嬸嬸。”

他沒給陶然任何拒絕的機會,說完電話随即斷掉。

陶然仰頭看向天花板,樓道光線低,白色的天花板硬是照出灰沉沉的模樣。沈之仁向來不待見她,這還是頭一回他主動提起一起吃個飯。

吃飯倒是其次,見人是主要。

結束今天的實驗,打掃完實驗室已是下午,走出實驗樓,斜陽餘輝遍布周身。陶然嘆嘆氣,正要下樓梯。師兄景鳴從背後喚住她:“陶然。”

陶然回頭一看,只見景鳴抱着一個大箱子,上面還有一些報告本。

“師兄,”陶然走到他身旁,看他東西多,箱子放的大多是一些試劑瓶和實驗器皿,她問:“這些是要搬到哪裏去?”

景鳴笑笑:“搬到老二教,這些都是要給大一師弟師妹們過幾天做實驗用。”

陶然去東門正要經過老二教,今天早上這位師哥還幫自己解決了個不小的麻煩,她說:“我幫你帶一些過去,正好要經過那裏。”

趙瑾口中一向不怎麽與人打交道、不好相處的景鳴,這會倒是也不客氣,他将一個小箱子取出來,說:“這裏都是一些貴重試劑,你幫我拿這些就好。”

陶然接過,墊墊箱子,并不重。她目光重新放到地上的大箱子,說:“我還可以幫忙拿一些。”

景鳴搖搖頭,抱起大箱子,“你拿那個箱子就行。”

正是傍晚時分,校園道上都是三三兩兩結伴去食堂吃飯的學生,景鳴看了陶然一眼,說:“你待會有事嗎?”他剛才聽她說要去東門。

“有事,和人約好一起吃飯。”陶然一想到晚上的吃飯,不禁無聲嘆氣。

景鳴探試性問道:“和室友?”

和室友吃飯那還好,陶然搖搖頭:“家裏人。”

“家裏人?”景鳴記得陶然到校報道的時候,只有她一人,後來幾次相處,從沒聽到她提起家人。這會乍一從她口中聽到家裏人二字不禁有些詫異。

陶然點頭肯定他的疑惑:“是家裏人。”

老二教臨近東門邊上,一路走走說說,很快就到了老二教門口。陶然看石梯那麽長,景鳴搬着這堆實驗器皿上去,未免有些吃力,她幹脆同他一起送上去。

将實驗器皿交給相應的老師,兩人并肩出來,景鳴問:“麻煩你了,會不會耽誤你晚上和家人吃飯?”

陶然搖頭:“還沒到時間。”

景鳴想了想,問:“地址在哪?如果時間趕,我可以送你過去。”

陶然正要說話,一聲清隽的聲音叫住她:“陶然。”

不似之前的溫潤,這道聲音透着些許薄怒。

她回頭朝聲源看去,是沈臨。

她同景鳴抱歉:“我家人來接我了。”她轉身就要走,又覺得落了些什麽,她再次回到景鳴面前,笑着說:“今天實驗的事麻煩師哥了。”

他們導師對實驗材料把控嚴格,材料進出都要記錄。陶然怕景鳴那裏也不好做,說:“老師那邊回頭我去跟他說。”

景鳴卻不以為意,笑着說:“不是什麽大事,”他朝她眨眼:“記錄都是假的,老師只是吓唬你們而已。”

陶然也不知道這話裏多少真多少虛,只是說:“師哥下次實驗需要人手,可以叫我。”

他們平時的實驗大部分都是一起做,研一的學生幫師兄師姐們打下手,或者師兄師姐們到帶着他們做實驗。陶然研一上學期進來的時候跟的是另外一位師姐,跟景鳴來往比較少。不過之前景鳴為了寫一篇論文,因為參考文獻較多,導師怕他篩選不過來,就安排陶然同他進行文獻的初次篩選。自那之後,兩人倒是熟了些。

景鳴笑道:“一個月之後确實有個實驗,正好人手不夠,到時可能要麻煩你。”

同景鳴告別,陶然這才慢慢地走到沈臨面前。

沈臨看着景鳴漸走漸遠的方向看去,他斂回目光看向陶然,“同學?”

“算是吧。”她說。

沈臨被這話鬧笑了,他提醒她:“我跟你講過,說話做事不要模棱兩可。”又再次詢問:“只是同學?”

後面這句狐疑引起陶然的注意,這才認真地看他一眼,她反問:“不然?”

沈臨替她打開車門,說:“是同學最好不過。”

後車門開着,陶然并不坐進去。

沈臨提醒她:“待會帶你去個地方,地點有點遠,我們……”

他話還沒說完,手裏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眉一挑,随即按掉。

夕陽西下,遠處天際殘霞遍布。陶然只是安靜地看着他。

那頭電話再次打來,沈臨無聲笑了笑,再次按掉。

下一秒,換成陶然地手機響了。

“把手機給你小叔。”電話那頭是怒氣沖天的沈之仁,“什麽混賬東西,老子的電話也不接。”

“是爺爺,”陶然将手機遞給他,“叫你接電話。”

陶然一臉平靜,好像對沈之仁為何會把電話打到她這邊來絲毫不意外。

沈臨笑了。他拿過她的手機,對着電話那頭說了聲:“爸,我待會打給你。”說完就把手機關機,扔向後車座,順便把陶然也塞進去。

車子呲溜一聲劃出校門口,彙入歸家的車流中。

車子開到海邊,沈臨率先下車,他拉開後車座,對着陶然,一臉肅然:“下車。”

——

标題和內容提要參考歌曲《落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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