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苻堅看着窗外,暗暗思量此番如何調兵遣将。

他将苻晖與慕容沖帶來,有他自己的盤算——苻雅是宗室大将,既能且忠,更可貴的是,性情敦厚平和,極其知曉進退;楊安是仇池宗室,其父祖均為仇池國君,可他自投秦以來,攻涼救李俨、滅燕、讨仇池、攻梓潼、斬殺叛将張楊、合攻襄陽,可以說,他麾下叛将何其之多,卻獨有這個楊安安分守己——姚苌慕容垂包括眼前的慕容沖,他們哪一個不是苻堅盛時卑躬屈膝,苻堅敗時乘勢反叛?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此時依舊想着讓他們與賢德親近,再施以仁德教化,這麽看來,他苻堅不管前世今生都是天真得可笑,可他總還是想試上一試。

“父王,車裏有些憋悶,兒臣可否騎馬?”苻丕與他同乘,聽着馬車外的蹄聲,不由得蠢蠢欲動。

苻堅笑笑,“朕一人坐在車上,寂寞得很,你騎馬可以,找個人代你。”

苻丕眼睛一亮,轉頭便下了車,不過一會,苻晖茫然上了馬車,“父王何事吩咐?”

苻堅笑答,“無事,只是你兄長不想陪我這個老頭子坐車,讓你替他受過罷了。”

苻晖剎那間便苦了一張臉,不提伴君如伴虎,就說苻堅本就不是個爽直的性子,近來禮佛後,更是沉悶無趣得緊,征途漫漫,豈不是要将人活活悶死?哪裏有與将士們一同縱馬奔騰、快意談笑得自在?

強壓着性子陪了半個時辰,苻晖便借口小解下了馬車,随即上來的便是滿面肅然的慕容沖。

“臣參見陛下,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苻堅啞然失笑,“無事。”

慕容沖正茫然不解,就聽車外傳來苻丕苻晖的哄笑之聲,方知自己中計,只好局促不安地跪坐在苻堅對面,想着如何脫身。

并非自己的兒子,苻堅也失了耳提面命的興致,便只顧看着窗外,忽而道:“若你是主将,你将如何打這一仗?”

“仇池本就是彈丸小國,不足懼也。”慕容沖恭敬道,“陛下麾下猛将如雲,理應有應對之策,何須我等多言?”

苻堅“嗯”了一聲,不再回話,也不讓他告退。

過了這段時日,慕容沖也隐約摸到一點他秉性,知他對自己應答不滿,便道:“臣以為,招降即可。”

“以我兵馬之雄,取仇池輕而易舉,此時仇池上下定然人心惶惶,若是用反間計,讓其君臣離心、百姓奔逃,必可事半功倍。”

苻堅點頭,前世便是楊纂麾下的楊他楊碩投降為內應,慕容沖此時能猜的七七八八,也算不易,又問,“許多人問朕為何不調兵遣将,反而要親自西征……”

慕容沖不敢多言,怕被扣上一個揣摩上意的罪名,只含混道“陛下不辭勞苦,禦駕親征,定有陛下深意,臣不敢妄言。”

見苻堅又低垂着眉目,不再言語,慕容沖不禁在心中罵了一聲老匹夫,“先取仇池,進圖寧、益。”

苻堅在心中将苻丕苻晖等人挨個考評一遍,不由得長嘆一聲,“朕之諸子,怕都不及你。”

慕容沖一顫,以頭搶地,“臣怎敢與諸王子相比。”

苻堅懶懶散散地看他惶恐不已的樣子,心裏不但未感到半分快意,反而生出幾分煩躁,“他們是王子,你也是王子,有什麽不能比的?”

前世的慕容沖寵冠後宮,許是被他慣壞了,平日見到朝中重臣都倨傲不羁,有時對着他還敢甩臉色,哪裏會如此小心翼翼?而眼前這個謹小慎微的少年,在他的刻意砥砺栽培下,可會更加蓄志藏奸,狡詐莫測?

“成王敗寇也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也罷,到底有主仆之分。”慕容沖輕聲道。

苻堅笑笑,“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話說的不錯,也許若幹年後,我苻氏的男兒,也成了旁人的臣虜,正逢亂世,這沒什麽不可能的。”

思及自己身世,慕容沖由衷道:“陛下想的通透。”

苻堅自嘲一笑,“等你到朕這個年紀,還有什麽看不開、想不通、勘不破的?”

“陛下剛過而立,春秋正盛,怎麽就看破紅塵了?”慕容沖話一出口,便頓住了。若是他沒記錯,天王突然皈依,仿佛正是那夜之後……

想起那夜苻堅帝王威儀表象下的頹喪蒼涼,他突然有個極致荒唐的想法,興許天王一心向佛,與那夜脫不了幹系。

縱使他再明慧機敏,又如何能想到再世為人這種玄妙之事?

“黃泉路上無老少,”雖然瞥見他的眼神閃爍,苻堅卻未去探究他的小心思,“朕是剛過而立不假,可若是只有四十餘年壽數,那也快了。”

聽聞此言,慕容沖本就白皙的面孔顯得更加蒼白,他早已看清楚,如今他與阿姊在秦宮中最大的倚仗,并非慕容暐,而是苻堅與苻宏父子,便真心實意道:“肩負社稷,還請陛下少些思慮,保重龍體。”

這些話他上輩子也常說,此番卻是最赤誠的一次,苻堅輕聲應了,便合上雙目,養精蓄銳。

見他休憩,慕容沖也松弛下來,靠着車壁,看着窗外發呆。

有了他這個不敢悖逆的冤大頭,苻晖與苻丕自不會自投羅網,就這樣,除非有将軍前來商議軍情,慕容沖均會在車中陪侍,或是考校兵法韬略,或是考校詩書經典,或是對弈手談,更多的時候則是沉默不語。

開始時,慕容沖還有幾分戒備,時日久了,倒也自在起來。

快到陝中時,有斥候來報:“陛下,軍情。”

慕容沖自然地去車轅取了密信,雙手奉上。

苻堅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話。

慕容沖會意,拆了那密信,低聲念道:“晉梁州刺史楊亮派兵來援,約有萬人之衆。”

即使上一世攻仇池的細節苻堅并不知曉,可自幼戎馬,哪裏不知其中蹊跷,冷笑,“萬餘衆?最多三千。苻晖、苻丕,你二人不是老想着橫刀立馬、建功立業麽?即刻啓程去苻雅處,你們的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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